第4章 红豆膳粥
小孩子的声音当真不可小觑。
叽叽喳喳,颇成鼎沸之势。
秦邝侧耳一听,眉心不由地皱紧。
回头去看言成蹊,果然已经搁下了筷子。
梨花奴扒着他的腿“喵呜喵呜”的叫着。
言成蹊面上虽然不显,神情却是冷了下来。
他夹了只大虾递到小猫嘴边。
梨花奴一歪头,尖尖的牙齿叼住虾头,稳稳当当地落回地面。
小爪子甫一松开,言成蹊便站起身来,径直回了东厢。
帘子落下,彻底隔绝了外头闹哄哄的声响。
秦邝气结。
早知道邻居是这么一个吵闹聒噪之人,他们绝对不可能将院子买在她旁边。
那姑娘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卯时正她就起来了,小院里架起炉子,烧水洗漱,切菜做饭。
叮叮咣咣的声响,搁着两道院墙都能传到他们耳朵里。
更可气的是,每每过了酉时,天色渐晚,四下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她的院子里,总能传来一帮黄口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
久的时候,要闹到戌时才肯罢休。
吵得言成蹊好容易养回来的气色又差了几分。
今日要不是这帮人,公子说不定还能多吃两口。
他明明都已经盛了一盏红豆膳粥装,此刻却是被搁在了石桌上。
秦邝愤愤不平地将餐盒收拾了。
心中一直琢磨着,要不还是劝公子搬走算了。
两人都走开之后,院子里只剩下个懵懵懂懂的梨花奴。
小猫优雅地绕着空旷的院子巡视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它沿着熟悉的路线,跃上廊柱,跳上屋脊,顺着墙檐,大大方方地进了隔壁人家。
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围着苏禾热热闹闹地看她做冰糖葫芦。
“苏姐姐,我要吃加梅子的!”
“我也要——我也要——”
一个孩子闹开,其余的便也跟着他闹。
苏禾正在煮糖浆,一个不注意。
便看见一只黑黢黢的小手,偷偷摸摸地要去抓山楂球吃。
苏禾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头。
“先去洗手,洗干净了姐姐给你们做糖球吃。”
“小鹿,你带他们几个去杏花树底下,打了水洗手。”
一个稍微大点,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闻言跑了过来。
揪住偷吃未果的小黑手的耳朵,将人拉走了。
六七个孩子又吵又笑的,着实闹腾。
他们大多是没爹没娘的乞儿。
有的是从闹了灾荒的县郊长途跋涉而来,到了南乐县不久后父母便病死了。
也有的就是本地贫苦百姓所生,生下来发现养不起,只好丢弃了。
县衙里倒是专门拨了个小院子,收容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
可惜慈幼局一向清贫,县衙里拨下来的银钱经过层层盘剥,到教养嬷嬷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所剩无几。
嬷嬷还得靠着这点铜板生活,哪里还有别的钱给这些孩子们买吃食。
孤儿们为了生活,只好沿街乞讨。
有一日讨到近水楼门口的时候,被坏脾气的账房先生用拄拐打了出来。
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孩子,跑得慢,被竹杖打中了小腿,摔在地上痛哭流涕。
正巧苏禾散了工准备回家。
差点被这一地哭哭啼啼的小团子们绊个跟头。
她心肠软,见不得半大的小孩哭成这样。
当时善心大发,把他们都领回了家。
自此以后,这些小家伙们固定讨食的地点便多了一处——苏禾的小院子。
苏禾蹲在地上熬糖霜,看着不远处你追我赶,欢笑嬉闹的孩子们。
自嘲地笑了起来。
倘若苏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这样的小孩子,她想养几个就能养几个。
可惜她不是。
每个月辛辛苦苦地攒钱,大半都交了房租。
她养不起这些小孩子们,甚至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今日的工钱,买了这些山楂,蜜桔,梅子便分文不剩了。
她这是在做甚么呢?
她又能做甚么呢?
可是每每看到这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仰着头叫她。
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却破衣烂衫地沿街乞讨,捡别人扔掉的垃圾和野狗抢吃食,还得受账房先生一类大人的白眼。
苏禾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把他们撵出去。
“咕嘟咕嘟——”
锅里开始冒出密集的小泡泡,糖浆的颜色也逐渐开始泛黄。
焦香的甜味散发开来的时候,苏禾抓了一小把白芝麻洒进小锅里。
苏禾拿起串好的山楂串儿,快速将竹签滚着转了一圈。
红艳艳的山楂和梅子上都裹上了糖霜。
苏禾快速拎着竹签放在油纸上,轻轻拍了一下,等着糖浆凝固。
这些原就是苏禾做惯了的活儿。
小孩子们洗手的功夫,七八个糖葫芦都做好了。
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晾在油纸上。
孩子们闻着甜味也不玩闹了。
跑过来将苏禾团团围住。
几个小脑袋眼眼巴巴地盯着糖葫芦。
苏禾数了数这一圈小萝卜头,找到了其中个子最高的小鹿。
“乐生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小鹿吸着鼻子凑到苏禾耳边,怕那几个小的听见了缠人,用气音小声说。
“他师傅让他干活儿去了,来不了。”
苏禾闻言忍不住皱眉。
乐生是这群孩子中年岁最大的一个。
他今年约莫十四五岁了,竹节似的顺着长,越来越高。
按理说他们这些慈幼局的孩子,一旦长到适当的年纪,便不能再呆下去混吃混喝。
手脚齐全的都得自己出去谋生。
苏禾原本还想着,等乐生到了十五岁,便向钱掌柜提议,聘了他来近水楼里做活儿。
他年纪小,手脚勤快,脑子也聪明,说不定还能跟着账房先生学点真本事。
到时候,即便离开近水楼,也不愁没地儿吃饭。
三两个月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杜老板。
竟是率先要走了乐生。
他给了教养嬷嬷一两银子,说着看上了乐生的根骨,想买了这孩子跟他学杂耍去。
教养嬷嬷自然是一百个同意,乐生这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两个干馒头都不够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够养活两个小崽儿。
现下有人肯出一两银子把他买走,嬷嬷自然是乐得轻松。
等苏禾知道的时候,乐生已经收拾完行礼,离开了慈幼所。
据小鹿他们几个说,杜老板还在南乐县里。
但苏禾多方打听,依旧无果,酒楼的客官们都没人听说过哪个杂耍班子有位姓杜的老板。
“姐姐,姐姐——”
几个小萝卜头眼巴巴地凑到苏禾跟前,哈喇子都快淌到衣襟上了。
苏禾哭笑不得,摸了摸糖葫芦。
虽然还没有完全冷凝,但已经成型了。
她从油纸上拽起一根竹签,递给了最小的一个萝卜头。
“给你,吃吧。”
这下孩子们炸开了锅,围着苏禾都伸出了小手。
苏禾指挥着小鹿,将前头几个先做好的糖葫芦取下来,分给了这几个年纪小的。
剩下几个年纪大的,只好再等一等,下一锅的糖葫芦还没定型。
“喵——”
一只雪白的小猫,踩在杏花树的枝丫上。
和树底下围坐一圈,舔糖葫芦的小孩子们四目相接。
梨花奴在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矫健的身子如一团云球。
几个起落间,跳到了苏禾身边。
灵巧地避开了好几个想抱它的小手。
梨花奴好奇地打量着苏禾手中的糖葫芦。
它没有见过这种市井民间的小玩意。
凑上去闻了闻,伸出一截粉嫩的舌头就想舔。
苏禾一把拿开了糖葫芦,将竹签放在了小鹿手中。
小鹿欢欢喜喜地啃了一口,已经变硬的糖浆在舌尖化开。
好甜呀——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幸好她还记得甜味。
梨花奴挠了挠爪子,歪头看向苏禾。
“喵呜——”
这个无师自通的小家伙,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撒娇卖萌的技术。
一双玻璃珠般明亮浑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禾。
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委屈极了。
苏禾回忆起那位隽美的公子,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伸到梨花奴的下巴上,手指轻轻地挠了挠脖颈里松软密实的绒毛。
梨花奴趁机低下头,用舌尖舔了舔苏禾的手指。
“喵——”
它餮足地眯起眼睛,见苏禾没有制止,舔得更欢快了。
苏禾方才摸过糖葫芦,手指上沾了少量的糖浆。
见梨花奴舔得这般开心,便也随它去了。
小猫的肠胃弱,消化不了糖分。
不过这么一丁点儿甜味,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
苏禾想了想邻居家的那两位公子。
一个身材魁梧,笔挺板正,一看就是做护卫的,压根不像是会做饭的模样。
另一个风姿绰约,不良于行,更不可能会进厨房。
可怜这半大的小猫,跟了这两位主人。
难怪瘦成这样,想来定是天儿见的吃不饱饭。
这么一点儿甜味,就把它馋的,大尾巴摇成了一朵风中的蒲公英。
所以,有些时候,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
苏禾都以为,隔壁那位公子,不仅身患残疾,而且天天吃不饱饭。
连只猫儿都养得和他自己一样,形销骨瘦。
“唉,可怜的小猫。”
苏禾忍不住轻声叹息,爱怜地揉了揉梨花奴的小脑袋。
梨花奴睁着纯真的大眼睛看她,自是听不懂她语气中的沉郁,自顾自地舔着苏禾的手指。
苏禾想着,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好歹邻里一场。
虽然她人单力薄,好歹还有傍身的厨艺。
不像那位可怜的公子,连只小猫都快养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苏:他好惨哦,连只小猫都养不起了。
小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