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红糖姜茶(一)
苏禾今夜离去之后,言成蹊的心里就仿佛总是有只猫儿在挠抓一般。
他低头看去,梨花奴乖乖地窝在太师椅下,蜷成一个白绒绒的小团子,睡得正香。
言成蹊的眼神很好,隔着雨帘他看清了苏禾红彤彤的眼眶和鼻头。
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这两抹艳色显得尤为明显,一看便知道是哭过了。
一头乌油油的青丝之前大概是被暴雨浇透了,蓬松的云鬓塌了下来,紧紧贴着头皮。
这个傻乎乎的姑娘,还当自己伪装得很好,以为只露个脑袋出来,他便什么都发现不了。
这么想着,言成蹊只觉得烦乱,手中的棋谱越发枯燥乏味,他随意将手上的黑子一丢,棋局彻底乱了,好不容易研究了大半的“玲珑阵”就这样被他毁了个干净。
言成蹊仍旧觉得憋闷,一定是太师椅下头睡得四脚朝天的梨花奴,鼾声太响了,吵得他静不下心来。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把小团子拎出来,对上一双睡眼惺忪的无辜琉璃眼,四目相接,半晌无言。
而后,言成蹊又将梨花奴放在他的小臂上,纡尊降贵地伸手揉了揉它的下巴,以示安抚。
幸好梨花奴是个好哄的,它虽然没搞清楚状况,不过它很受用言成蹊的揉捏,趴在他干净松软的衣袍上,眯着眼睛,不多会儿又睡着了。
言成蹊盯着梨花奴看了许久,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来回翻涌着,最后还是轻叹一声,将它放在太师椅上,起身去了东厨。
他这间三进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然而,东厨平日里除了烧水,并没有别的用处。
言成蹊先去壁橱里翻找一通,发现了一块老姜,几粒红枣和一瓶晶莹的白色颗粒,似乎是砂糖,末了,还在壁橱底部找到了半罐红糖。
言成蹊眉头紧锁,略微思索一番,先烧了半锅热水。
然后盯着手边一整块长得奇形怪状的老姜打量了半天,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似乎没有见过整块生姜入汤的,而且这上头坑坑洼洼的皴皮看着也不像能吃的样子。
可惜东厨里找不到庖丁菜刀,所以言成蹊回了一趟西厢,从卧室里拿来一柄青白玉柄嵌宝短匕首。
等他将老姜上的皴皮削去之后,原本比手掌还大一圈的姜块只剩掌心不到的大小。
言成蹊皱着眉,将这块辛辣的黄姜放在案台上,他的这把琅玕匕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可是到了案板上,一丁点儿大的姜块却像个滑不沾手的泥鳅似的,总是能恰到好处地从刀刃下滚开。
言成蹊原本是想照着记忆中的印象,将姜块切成姜丝的,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块狡猾的老姜,实在难缠,最后言成蹊望着凌乱的案台——散落的姜块,姜条,姜屑,陷入了沉默。
热水烧开之后,言成蹊一股脑地将所有姜倒进了沸水中,想了想又把那几粒干瘪的红枣和他拿来的祁门红茶一并放进了锅中。
他学着苏禾的模样,等水沸开锅两次之后,各加了一大勺“砂糖”和红糖,想了想,又揭开锅盖加了一勺。
等到浓郁的茶香混着生姜的辛辣之味飘出来的时候,言成蹊取出一只龙泉窑莲瓣纹海碗,将这半锅姜茶舀了出来。
这只碗是前朝康大家遗留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孤品,拿来盛姜汤正合适。
言成蹊满意地端着龙泉窑瓷碗,身姿飘逸地离开了东厨。
幸好秦邝不在,否则他看到此情此景,不知是应该先收拾这满地狼藉,还是心疼那半罐一株千金的祁门红茶,亦或是可怜那把被随意丢在案台上,还沾着姜丝的青白玉柄嵌宝琅玕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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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邝此时正蹲在慈幼局门口的石狮子后头,与姜岐玉大眼瞪小眼。
他今晚照例将第二日的膳食要求和食盒送去近水楼,在门口的时候与一位行色匆匆的灰衣少年擦肩而过。
那少年身上不小心掉落了下一枚墨绿色的月牙形玉饰,墨玉淳厚,玉饰上雕刻着凤穿牡丹的式样,月牙的尾端坠着一根金线打成的璎珞。
秦邝盯着那玉饰看了两眼,不由皱起了眉头,还未等他弯腰去捡,那灰衣少年已经折返回来,抓起玉珏塞进自已的衣襟中,快步走远了。
秦邝眯着眼睛,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将食盒交给小伙计之后,他立刻追出了门。他记得那少年消失的方向,不远不近地缀在他的身后。
直到跟到了平康坊,秦邝看着那少年轻手轻脚地敲开一扇老旧破败的木门,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探头探脑地拉了他进去,然后迅速将木门掩上了。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走上前一看,歪歪斜斜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慈幼局”三个大字。
可惜牌匾上的红漆脱落成支离破碎的斑驳,露出了里头虫蛀过的木头,还有被暴雨冲刷后剩下的半截蜘蛛网。
秦邝不由地想起了前一日苏禾同言成蹊说过的话,慈幼局?
这里头应当就是南乐县府衙出资供养的一群孤苦无依的幼童,若是有无法生育的好心夫妇,可以从慈幼局挑选孩子,带回家中抚养,绵延香火。
若是无人挑选,等这里的孩子长大以后,府衙会给他们分派合适的活计。
张县令因为此举,在泸州一带颇有“仁善”的贤名,就连远在金陵的秦邝,都曾听说过这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南乐县令。
可是如今看来,慈幼局并不像呈上来的奏折中所写的那般,是遭逢天灾人祸,家破人亡的幼童们的避风港,至少这破败的样子,半点也看不出来,张县令的心血花在了何处。
秦邝撑着油纸伞正要上前叩门。
刚走到廊下,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手指。
他心下一惊,劈手甩开,连连后退了两步站定,低声喝道。
“是谁?”
只见石狮子后头钻出来一位披着蓑衣的高挑女子,那女子一把揭开斗笠,露出一双狭长凌冽的凤眸。
“是我。”
“好久不见,秦佥事。”
姜岐玉扬眉浅笑,明艳的脸上不施粉黛,朱唇不点而红,一双剑眉狭长入鬓。
她的斗笠把拢起的黑发压得乱糟糟的,长身玉立地站在昏暗的夜色里。
多年未见,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姜岐玉的身量长高了几分,鹅蛋脸上的肉少了许多,只剩下分明的棱角线条。唯独那双丹凤眼,依旧光彩照人。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会变小,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秦邝。
在这种情况下,她甚至还伸出右手来,有模有样地挥了挥,挑眉看过来的眼神,潇洒从容,仿佛他们还是当年一起并肩作战打马球的少年一般。
秦邝嗤笑一声,率先移开了视线。
前几日看到的人影果然是她。
隔着雨幕秦邝眼中的神色忽明忽暗,直到看见姜岐玉又朝他招了招手,秦邝才不紧不慢地迈步走了过去。
“郡主,有何贵干?”
他走到石狮子跟前两步外站定,冷冷淡淡地开口道。
“别那么严肃呀,我……”
姜岐玉话说了一半,突然一把扣上自己的斗笠,伸手猛地拽住秦邝,往石狮子后头躲去。
秦邝来不及收伞,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皱着眉正要说话,一根葱管般纤细冰凉的手指竖在了他的唇边。
“嘘——”
姜岐玉突然放大的容颜,倏地出现在秦邝的视线中,带着一身水汽和熟悉的芝兰清香扑面而来,艳丽的红唇堪堪停在秦邝的面前,让他瞬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别出声。”
姜岐玉蹲在他身侧,用气音叮嘱道,直到秦邝呆滞半晌后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才将食指收回去。
就在此时,慈幼局里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明日此时,我再过来一趟。”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边说着话,边朝大门处走来。
“乐生哥哥,银子我们不能再要了。”
一道稚嫩的童音追在他身后,小跑着跟了过来。
“你上次给的银裸子苏禾姐姐就没让我们花,她又给了岁岁几角碎银子,帮小鹿姐姐请的大夫。”
童声尖细,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音,门外蹲着的两位习武之人依旧听得十分清楚。
那道沙哑的男声停住了步子,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
“是我考虑不周了,下回我换成碎银子再给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
童声急道。
“我不能老是过来看你们,小鹿的烧迟迟退不下去,你们要多操心,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告诉那老太婆,明日我再想办法送雪莲过来。”
“乐生哥哥——”
里头小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另外一道沙哑的男声似乎被绊住了脚步,迟迟没有动静。
姜岐玉眯着眼睛,侧耳又听了一会儿。
慢慢解开蓑衣上的系带,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凑近了些,挨在秦邝耳边小声说道。
“一会儿等那小子出来,你堵住这条路,今晚我必须要逮住这个毛贼。”
石狮子挡不住他们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人,秦邝露在外头的半边肩膀已经湿透了,不过他始终安静地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她说完这句话,秦邝才略微侧了侧脸,看向身旁蓄势待发的姜岐玉。
“是他,偷了你的翠月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