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跳雨
韩璐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是恶性心律失常导致的急性心肌梗死。
那是个台风天,乌云层层堆叠在半空中,飓风将澄澈的海水搅拌得格外浑浊,暴雨如期而至。
林颐轻微近视,但平时没戴眼镜的习惯。上堂课是微机课,怕看不清老师操作演练,她就将眼镜带了过去,下课一个不留神忘了拿。
微机室在教学楼六楼,受台风影响,大功率用电室都将断电,接连好几间教室都只剩下冰冷的机子。
走廊昏暗,教室更甚,林颐推开602室的大门,玻璃窗外就劈过一道骇人的闪电。
强光闪过的那瞬宛若明亮点灯,她的眼镜就躺在电脑屏下面。刚走过去,就听见沉缓又薄弱的呼吸声,像极了病中垂死挣扎的幼猫。
林颐取回眼镜,往偌大的教室扫了一眼,那声音似乎是从后排角落里传出的。
她借着微弱的天光往后走了几步,又一道闪电划过,她凭借着记忆依稀辨出了那道身影。
是韩璐。
海藻似的蓬松卷发挡住了她的脸,镶着碎钻的小熊发夹泛着冷光,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后排的椅子里面,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假象,假象,一定是。
林颐收起同情心,往后退了好几步。
因为两天前,韩璐同样带着那枚小熊发卡,笑容甜美、人畜无害,轻而易举地将她骗去了无人的自习室。
等着迎接她的,是几瓶刚拆封的浓缩墨水。就那样劈头盖脸、毫无预兆地泼在了她脸上,而后顺着她的下巴流向肩颈和后背。
宛若被扔入了深海,墨鱼“噗”地一下,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她完全看不清眼前的局势,只能听见少女们清脆的笑声,却比惊悚片的配乐更瘆人更恐怖。
“璐姐牛逼啊!”有人吹了声口哨。
“哈哈哈看不出来她还那么热心肠啊……”
“快说快说,璐姐,你到底用什么借口把她骗来的?”
“嗯……也没什么啦,我就说我想去广播站面试嘛,让她帮我听听发言稿把把关。”
“这么简单?”
“璐姐出马,一个顶俩!哈哈谁能拒倔我们璐姐这张单纯无辜的娃娃脸!”
“快快快,我拍两张照!”
“妈的,快笑死我了!像煤矿里爬出来的一样……”
她们在笑,林颐却在哭,眼睛疼得难受,眼泪混着墨汁滑下眼眶,无论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眼前是令人窒息的模糊。
等她们拍够了,笑够了,沉寂的自习室,又只剩下她一人。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去卫生间的了,只是那一路的白地砖上都滴着墨汁,像雪地里小狗们留下的梅花烙印。
原来韩璐和卢杉她们才是一路人。
一直到墨汁糊脸的前一秒,她都还天真使然的认为,韩璐是她新交到的朋友。
只是这一切,不过都是蓄谋已久的报复罢了。只因她前段时间与卢杉结下的梁子。
刚到启睿中学的那两天,所有的所有都平静美好,她只需作为转校生慢慢适应新的校园生活而已。
变数发生在入学考试上,她循规蹈矩地完成着考试题目,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纸团。
她抬眼,恰好与斜后排的卢杉四目相对。女孩儿俏皮地眨了眨眼,不用猜,林颐就能知晓纸团里的内容,无非是要她帮忙传递的答案。
卢杉示意她将纸团踢传给前排的男生。
她没有动,犹豫半晌,监考老师就已经朝着她们走来。她不想卷入违纪作弊的争议中,最终捡起那个纸团,主动递交到了监考老师的手中。
监考老师核对完纸团上的笔迹,就将嫌疑锁定到了卢杉身上,她甚至都不需要去辩解什么。就这样,卢杉的考试成绩作废,除请家长到校沟通外,还被张榜全校通报批评。
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韩璐也是报复她的一员……
窗外雷电交加,半空中还有卷起的枝叶和塑料袋。风声犀利,像鬼哭,像狼嚎,像极了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恐惧逐渐占领理智和一切。
林颐握着眼镜紧盯角落,韩璐痛苦的呻.吟不断,她不敢再继续往前一步。
说不定又是她们的设计呢。
心里早乱成了一团解不开的线,但理智告诉她切勿圣母心泛滥。等她走过去,那个漆黑角落里面,指不定又藏着为她精心准备的“惊喜”。
心跳若雷若鼓,林颐没在多停留,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了去。
韩璐死了,就死在那个瘆人的台风天。
……
“断电前监控有拍到,你分明上了六楼!”
“也有人说你回微机室取了眼镜!”
“你明明看见了她!看见了韩璐!你为什么不救她!”
“教室太黑我没注意……”林颐百口莫辩。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你怎么忍心啊!”
“韩璐临死之前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不知道也没关系的,我们会一直提醒你,会把她遭受过的痛苦,让你毫厘不差的感受一遍!”
“林颐你就是个杀人犯,你知道么?”
“杀人犯。”
“杀人犯!”
“……”
“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杀人犯!”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林颐吓得狠狠扑腾了一下,再睁眼,明媚的阳光已照进她的卧房,天花板上印着粼粼闪闪的光,给人一种枯木起死回生的错觉。
她抹抹额头,冷汗浸湿了碎发,胡乱的粘黏在她脸上。
这周休两天月假,她难得没定闹钟,最后还是被接二连三的噩梦给扰醒。
她总能梦见那个昏暗飘零的傍晚。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时,她都忍不住去幻想:如果能回到那天,如果她立即求救,韩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韩璐的病来得太急,呼救并无实质用处,台风天的交通堵塞,救护车可能赶不来……
她明明有一万种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却总忍不住深陷于渺茫的希望当中。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若人人都能做到问心无愧,世人又怎会日日念诵忏悔文。
无非均来源于心中的负罪感。
错了就是错了,林颐无法开解自己。或许就像卢杉她们说的那样,只有尝尽韩璐所遭受的痛楚,她内心的罪恶感才能稍缓之。
她不在意她们的恶意,更不在意她们的使坏。
本就是她欠韩璐的。
老城区的住房普遍较矮,采光很足,阳光透过窗台上的吊兰落进屋里,被撕成细小而斑驳的碎片,晚秋的光斑映得整间房子都是。
林颐简单洗漱后,绕进厨房打开了冰箱。保鲜室的冷气迎面而来,玻璃层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像快透透的玉。
以往,冰箱都被填得满满的,是梁静贤准备的果蔬。现如今却空荡荡的,失去了往常的烟火味。
昨晚她才跟陈志锋打了电话,听说梁静贤情况始终不见好,又做了更深层面的全身检查,目前还在等待结果中。
陈志锋让她照顾好自己,正值换季千万不要感冒,想吃什么就去吃,不用跟他节约钱。
她望着那排光溜溜的鸡蛋,有些无从下手,最终叹了口气,打算出门随便吃点什么。
在零花钱上面梁静贤并未苛待她,茶几的花瓶下总压着很厚一沓零钱,她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取着用。
林颐从里取出张二十面额的钞票,思索着究竟吃楼下那家姜汁瘦肉河粉,还是市场那家老字号的砂锅虾蚝粥。
她纠结了好久,还是抛硬币决定吧。
银色硬币腾空翻滚几周,即将掉落在茶几的那刻,电话铃声比结果先一步到。
旧手机在桌面震了震,是陈志锋淘汰下来的,留在家里给她应急用。
她连忙伸手捂着硬币,完全不着急查看结果,因为来电提示上赫然标着……令人魂牵梦萦的三个字,「梁宗怀」。
“喂?”她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
男人的声音多了层朦胧,隔着电话传到她耳际,有些意外:“这周不是放假吗?醒这么早?”
林颐瞥了眼墙面的挂钟,“生物钟,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梁宗怀笑了下,声音有些疲惫,多了几分别样的磁性。
隔了两秒,他又问她,“吃过早餐了吗?”
林颐望着茶几上那张票子,摇了摇脑袋,又突然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
还不等她做出回答,梁宗怀又邀请道:“要不要一块吃点?”
林颐顿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你是回徐港了么?”他与陈志锋这几日都在北城忙梁静贤的事情,她是知晓的。
“嗯。”他说,“一早的航班,刚到一会儿。”
林颐忙问,“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酒楼。”梁宗怀说。
那枚硬币就压在她的掌心,结果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翡禄楼的饭菜总胜过楼下小店吧,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而他,似乎总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想法和答案。
“那我过来接你?”梁宗怀提议。
“不用!”她几乎立马拒绝,不想他再来回折腾,“我自己坐公交过来就行。”
梁宗怀那边却沉默了。
怕他不同意,她又紧接着说道:“你先帮我把菜点上,我过来吃应该正好。你觉得呢?”
梁宗怀若有若思地嗯了声,又被她俏皮的语气逗乐了,“也行。想吃什么?”
林颐将电话轻贴在耳畔,把玩着那枚温热的硬币,笑着连报了好几个菜名,最后反应过来又问他:“这样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
男人话中笑意未褪,一本正经的告诉她:“放心,就这些我还是养得起的。”
“……”
老房子里安静得出奇,不知是谁的心跳骤烈,外面明明晴空万里,却下了场密密匝匝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