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从军玉门道

雁北之兵冠绝天下这句话,绝非仅是说说而已。

在雁北精兵的围攻下,咸阳不过数日便已沦陷,这其中当然也不乏赵高拉来的六国‘勤王’之兵都是些杂寇,比不得雁北士兵的精锐,但更多的是因为四方秦兵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不得调动,赵高手中实在是无人可用。

像是猫捉耗子一般,白舒并未攻入秦王宫,他只是命人围着王宫,像是池子困着湖水,不得进也不许出。

“赵高,有点儿胆气啊。”皇宫正门大开着,大门朝向雁北士兵的那一侧倒着很多已经死去的宫女侍卫,属于宫城的那一侧有无数男女簇拥在一起,想要跨出却怎么也不敢真的走出那门。

只因在他们之前,倒在门外的那些人,向他们证明了跨出宫门,会有怎样的后果。

大门之外,披着黑袍的俊秀将军懒洋洋的斜坐在木椅之上,单手把玩着一个被揉成一团的黄色绢布,懒洋洋的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皇宫内侧颤颤巍巍的人群。

双方隔着一个大开的宫门互相对持的场景,看起来有十分搞笑。毕竟雁北兵已经将王宫全全围了起来,在胜负已分的当下,谁也不知道雁北君只围不入的命令,到底有何深意。

直至在那簇拥在门口的人群自中间分开,自后方向门口开裂,泾渭分明的让出了一条道路,让出了一个三人通过的道路。

“舍得出来了?”白舒抬眼,将手中的锦布抓在手中,语气平淡。

“将军久等,”赵高脸上挂着笑,视线自倒在地上的那些宫人上扫过,“这些人犯了什么错,竟然让将军如此动怒。”

白舒托着下巴:“大概是不长脑子吧。”他将腿从扶手上撤了下来,双腿交叠一手搭在膝盖上,“不会思考的傀儡而已,杀了就杀了,赵大人莫不是心疼了?”

赵高脸上笑容更深一层:“将军说的是,没有自我的傀儡而已,杀了便是杀了。”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来回摩挲了一下,“若是有一日这些傀儡反噬主人,可就不妙了。”

如此夹枪带棒的暗讽,引得白舒眉头一挑:“听过一句话么?”坐直身看着另一侧宫门之内站着的赵高,还有他身后面色苍白的李斯,“屈原的楚辞九辩,其中说‘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这句。”

李斯的视线从白舒身后站立的雁北兵之间划过,视线落在了一处,又很快转开了。只是这一次,他紧绷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支架,一瞬间便苍老了起来。

赵高因为较李斯站的更为靠前,便没有注意到李斯的变化,而扶苏他看着李斯和站在他身侧的夫人二人,若有所思的垂下眼帘。

“你想要说什么呢,”赵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质问道,“陛下生前便料到你不会甘心称臣,便赐你最后的体面,你却不要,如陛下所料揭竿而起,逼迫二世甚至扶持着伪王欲图上位——”

“说到这个,赵高。”白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找到虎符了么。”

赵高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红了,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对哦,”白舒自然也看到了赵高因为激怒红起来的脸,“虎符,舒是说两半虎符,都在舒的手中呢。否则舒又要如何才能指挥的动大秦的士兵,那些本在你命令之下对舒严加封锁的城镇,又如何会放舒通行呢?”

因为,他手中有象征着绝对权力的虎符啊。

“另外,陛下就真的没有留下遗诏么?”白舒轻笑着,一直被他把玩在手中的绢布摊开,他抓着一边任由其在空中自由垂落,“要看看么?”他轻声引诱着那些站在赵高身后,直至现在还没有走出来的朝臣们。

“要看看么,为何你的同僚们,选择了长公子?”

扶苏站在白舒的身后,想到这人一人独闯数十重臣的府邸,一手展示虎符,一手像是抛垃圾一般将那写着遗诏的绢布扔给对方——不费一兵一族,那些在朝堂上难啃的要死的臣子,便纷纷跪地高呼万岁。

扶苏想到在自己自尽前将自己藏于府邸中,他以为早已背叛的的李斯,想到了此刻挡在自己身前的仲父,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父王便是死,也能将这天下尽数掌控于手。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仲父面前,不抵父王分毫。

那些忠诚,那些顺从,那些看重,那些喜爱,没有半分是因为他是扶苏,尽数皆是因为他是秦始皇嬴政之子,是秦皇嬴政决定托付天下的孩子。

仲父如此,朝臣如此,这个天下更是如此。

只因为他是长公子,而非因为他是扶苏。

宫城之中陆续有大臣越过赵高,走出了秦宫的大门,跪在白舒的面前,瞻仰那被他提着的圣旨,然后朝着扶苏的方向稽首后,自尽于新君面前。

如此,便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意料之中啊。”李斯牵着他夫人的手,看着站在白舒身后的人中,属于他小孙女和小孙子的面庞,看着他们被人抱离,看着他的儿子对着自己的方向最后磕了一个头,追着那抱着子辈的士兵匆匆离去。

“是呢。”李斯的夫人倒是看得开,“夫君可是遗憾?”

“遗憾?”李斯笑着摇头,牵着他夫人的手慢慢朝着身后的秦宫走去,“怎会。”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拜别师父,抱着一腔热血抱负,仰头看向那‘咸阳’二字时的激昂心情,想起了听闻逐客令时本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心情写下逐客令死谏君王并因此得到重用的得意,想起了他一路上的得意施展抱负的肆意。

他想起了当他站在丞相之位,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在谈笑间将这个天下握于掌中的成就感。想起了一次又一次和同僚们把酒言欢,喝多了之后抱着彼此吐槽他人的糟糕合作体验,然后第二日假笑这假装什么都不记得的尴尬。

但更多的,是对着他伸出手的那位年轻君王。

李斯蹲下身,取出了火折子,擦燃后将其抛掷到了浇着黑油的草丛中。

“说起来,陛下的棺椁,你可存好了?”夫人忽然想起这事,询问道。

李斯的视线落在了那骤然烧起的火焰上:“我刚才看到咱们儿子了,”似是答非所问,但他的夫人却释怀的笑了起来,“抱歉了,夫人。”

“没关系。”女人牵住了李斯的手,“这世间还有多少人能如我这般,亲手为君王着过丧服呢。”她接过了李斯递来的小瓶子,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天旋地转之间,李斯眼前恍惚是那身着黑服的青年:‘李卿,’眉宇间还不见后日那般杀伐果断的君王,说话也是一股子年轻气盛,“可愿助孤重掌大权!”

陛下啊——

眼眶中是翻滚的泪水。

陛下啊,是斯无能,是斯辜负了您的期望——

恍惚的黑暗中他听见了如雷在耳侧轰然炸裂的声音。

好在,执书将您的遗诏送了出去——

好在,还有武安君......

“仲父?”扶苏不解为何他还不进入宫中,便看向白舒,却见他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看着秦王宫的方向眼神晦暗莫测,“我们为何......”

他的话没说完,便听见秦王宫内侧发出了一声通天巨响,如白日惊雷,像耳侧敲击的重鼓。

那是自秦王宫内传来的。

伴随着接连的巨响声,是惨叫与吞噬咸阳宫的火焰。

“仲父!”如果此刻还不知道为何白舒至今只是围而不攻,那么就白瞎了扶苏的聪慧,“你究竟——”

“我已经很克制了,”白舒抬手按住了扶苏的头,强令他转身背对着秦王宫的方向,不让他去看他身后的火光熊熊,还有那尚未断绝的,接连不断的轰炸声,“没让这整个咸阳的人为他陪葬——我已经很克制了。”

扶苏背对着宫城,感受着按压在自己后脑的那只冰凉的大手,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理解到的,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瞪大了眼睛,却也顺从了白舒轻轻的力度,没有回头。

“所以,别阻止我。”白舒看着眼中的火光,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妄,直至眼角泛起泪珠,直至肚子因为岔气疼痛不已,才停了下来:“我与他讲过最不该讲的一个笑话,是在我们年幼时。”

白舒从未与人说起过过去的过去,但此时看着燃烧着的秦王宫,他不知哪里来了兴趣:“我说,他可不一定每一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每一次都有人来救他。”

白舒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唯有火光,见证了那无声的泪滴。

“扶苏,我曾窥见天光。”

在这个夜晚,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恍若白日。

扶苏看着头顶渲染了星空的橙色光芒,看着他面对的那些士兵脸上或惊恐,或狂热,或感叹,或疑惑的神色,看着他们在火光映衬下,闪着橙色光芒的眼睛。

“仲父,”冷静的询问道,“可想成为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