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老七
韩生离了青楼,便奔着童老七的家而来。
大行王朝的时候,云梦县童家,是这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人家。童老七虽说叫童老七,实际上他爹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前面六个都是姐姐。因为这云梦县没有能跟童家门当户对的财主,所以那六个姐姐都嫁到了外地。他爹有童老七的时候,已经六十多了,等到童老七长到十八岁,他爹一死,整片童家的家业就全是童老七的了。
童老七当年外号童一街,整条街的产业都是他的。当铺,酒楼,杂货铺,水铺,童老七的家财何止万贯。二十岁那年,他妈也死了,临死之前嘱咐童老七赶紧娶妻生子。
童老七遵循母亲遗愿,为显孝顺,一连娶了六个。
人都要有个命,富贵人也有苦命的事儿。童老七苦命的是,家里六个媳妇儿,却一直没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云梦县的人背地里就开始嘀咕,童老七坏事做尽,生不出孩子了。
其实童老七这辈子没做过啥坏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坏事,那就是有钱。但这个不算坏事的坏事,恰恰是县里大多数人最不能忍的。于是他过了三十岁还没一个孩子,就成了县里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也正是他三十岁的那年,云梦县来了个卖身葬夫的女人。女人跪在十字街,面前摆着死鬼丈夫的尸体,自己还大着肚子。大着肚子的女人,是没人买的。所以尸体摆了整整一天,围观的人多,问价的没有。到了晚上,天擦黑,围观的人各回各家了,女人眼泪也哭光了,童老七来了。
童老七问女人丈夫是怎么死的。
女人说,她跟丈夫老家遭了蝗灾,活不下去了,就出门逃荒。丈夫半路喝了脏水,肚子疼,没钱找大夫看病,疼了半个月就死了。恰好死在了云梦县城门外边。
童老七又问她老家还有什么人。
女人说,没人了。婆家的人死绝了,娘家的人也死绝了。
童老七点点头,说,我买了。
然后就叫来家里下人,给女人丈夫买了口棺材,找了个好地方下了葬。女人也就跟童老七回了家。
这事儿第二天在云梦县就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童老七买那女人是看中了那女人的肚子,或者说,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两个月后就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童老七乐坏了,给这儿子取名“童梦泽”。因为这个儿子,那女人也被童老七扶了正,当上了童家的大太太。
一开始县里人都笑童老七,说他帮别人养儿子。后来童梦泽逐渐长大,长得越来越好看,眉清目秀,而且读书也好,待父母也孝顺。县里人就慢慢改了口,说童老七这辈子有福,白捡个这么好的儿子。
韩生跟童老七,原本不熟悉。他是读书人,不大看得起财主,哪怕是方圆百里最大的财主。
因为一件事,俩人熟悉了,变成了要好的朋友。
一件大事,天大的事。
几年前的一个夜里,韩生在酒肆喝了大酒,喝醉了。最后是被酒肆掌柜给赶出来的。
走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云梦县不算大,一入夜,家家户户都灭了灯睡了。韩生尿急,又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不能有辱斯文,所以就从街上扭头转到一个小巷子里,靠着墙撒尿。
撒完尿一回头,他就觉得巷子尾有影影绰绰的灯光。
这巷子尾是童家的一片老宅啊!童家有钱,街上有铺子有楼,平时老宅都没人住的,怎么会有灯光?
韩生偷摸上前看,隔着门缝,就看到了老宅院子里站着三个人。
童老七,童梦泽,还有童梦泽的娘。
连个仆人都没有!
童梦泽这当前已经有十七八岁了,正挥舞着锄头,在老宅的院子里挖坑。院子里的坑已经很大了,童梦泽人站下去都只能露出半截身子。
在院子的拐角,整整齐齐地摆着七八口大箱子!
他们是在藏东西!
也是韩生急了点,想看清箱子里是啥,就不小心碰到了那木门,发出“嘎吱”一声。
“谁?”童老七反应很快,扭头低声问。
韩生想跑也来不及,索性推开了门,瞪着眼睛问:“我看这有灯光,以为遭贼了。你们这是----”
童老七看见韩生,也紧张地哆嗦了一下。
童梦泽也从坑里跳了上来,拿着锄头对着韩生虎视眈眈。
韩生蓦地有些害怕:这家三口在这里埋东西,连仆人都不带,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一被自己撞破,这可怎么办?
发愣的工夫,童老七却说话了:“哎呀,韩老弟,你可吓死我了。”
俩人原本不熟,童老七这一声“韩老弟”喊得他心里发毛,遂讪讪道:“你们这是----”
黑夜里,韩生明显看见童老七有个咬牙的动作,继而一扭头,走到角落,当着韩生的面打开了一个箱子。
竟然是一整箱的雪花白银!
这一共八个箱子,难不成是八箱子的银子?!
韩生知道童老七有钱,八箱银子对他不算什么,可是这个事儿却让他想不通啊!
大行王朝有纸钱啊!王朝也有官方的票号,大财主何苦弄这么多银子放自己家里?而且还要半夜偷偷摸摸在这儿埋?
“韩老弟!”童老七咬牙说,“这八箱都是银子,你拿,你现在就拿,能拿多少拿多少。只有一件,今晚的事儿,你谁也别告诉。以后你缺钱了,再问我要。”
韩生聪明,脑子转得也快,问:“你是有仇家追杀来了?”
童老七摇头不答。
“惹上官司了?”
童老七还是摇头。
韩生这就不懂了,他自认为自己是县里数一数二聪明的人,可是除却这两个解释,没有别的理由了啊!
童老七还在沉默的时候,童梦泽忍不住道:“韩叔,不瞒你说,大行王朝快完了!”
韩生脑中像是响了一声炸雷:“你---你说什么?”
“嗨!”童老七长叹一口气,“是真的,到时候大行的纸币统统不值钱,只有银子才是硬通货!”
“这不可能!”韩生觉得童老七在说梦话,“历代王朝覆灭,无一不是年年征战,最后土崩瓦解。大行王朝如今如日中天,带甲百万,周围也没什么敌国,怎么会说完就完?”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童老七说,“我有一个远方亲戚在京城做买卖,京城已经乱了!只不过我们这里天高地远,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他是花了大钱雇了人跑死了多少匹马才传给我的消息,就想着我能换多少现银换多少藏起来,到时候他走投无路来投奔我!你是读过书的,一个王朝完了,接下来是什么,你懂的啊!”
“起义,诸侯并起,乱世----”
“什么诸侯啊,就是土匪!”童老七痛心疾首地道,“土匪一进城,直接抢光!我现在不藏一点,到时候怎么办?”
韩生那时候将信将疑。信的是看童老七大半夜这么折腾,于情于理不像有假;疑的是如果真的天下大变,自己这么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没看出来,怎么就被这土财主先得到消息了?
但韩生到底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在真相上纠结,他们只关心利弊。这事儿暂且信他,也藏些钱物,而且今晚童老七被他撞破,若真的天下有变,将来也能从童老七藏的钱财里分得一杯羹;若天下太平,则不过是将来嘲笑童老七一番而已,无甚坏处。所以归根结底,此时信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那天夜里后来埋银子,韩生也出了一把力。
童老七跟他说,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等天下大乱到来,韩老弟若是缺钱,只管开口无妨。
又过了十日,韩生渐渐发现事情不对了。
先是县太爷出了门,说是出门公干,却把夫人小妾孩子也一并带上了。
后来是城里铁匠铺,白天不干活,夜里却叮叮当当地响。什么铁匠活白天不能干,非要夜里干?怕是那刀剑兵器,有人花大价钱买通了铁匠铺,在私做兵器。
这一切征兆,都预示着童老七说的话,怕是真的。
韩生越来越警觉,把自己的东西该当的都当了,大行通宝都换成了碎银子,偷偷藏了起来。不仅如此,他还偷偷观察着县里所有富人和差役的动向。
有一天夜里,子时,他看见童老七家门偷偷开了。出来三人,正是童老七,童梦泽,和童梦泽的生母。
他们要跑?
不可能!韩生在暗地里摇了摇头,童老七若是要跑,为什么还要埋那么多银子在云梦县?
韩生偷偷跟着他们一直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守城的官兵早就不见了。一辆马车早就等在了城门,童老七把童梦泽和他母亲送上马车,马车走了,童老七一个人往回走。
韩生明白了:童老七先把宝贝儿子送走,自己留在云梦县看看情况。
说来也巧,童老七送走儿子的第二天,土匪进城了。
土匪是骑着马进的城,人不多,也就四五十人。而城里百姓足有数千。
但韩生却无比清楚,这数千百姓,远不是这四五十土匪的对手。
很多时候,不是人多就行的。
果然,土匪进城先进了县衙,县衙早就空无一人了。
然后就进城抢东西,进了一家抢一家。抢一家,这家的男人就出来拼命,然后就被杀了。再抢第二家,第二家的男人又出来拼命,然后又被杀了。
这些百姓就不知道联合起来对付土匪,他们不会。他们只有在自家被抢的时候才会拼命,别人家被抢的时候他们只会看着。
一连杀了几十人,百姓们就没人反抗了。男人再想出去拼命,就会被自家媳妇儿孩子拉着,说“东西抢了就抢了,你别去送死了。你死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童老七活了下来,身为云梦县第一财主,他表现得无比淡然,家里的财物,铺子里的劳什子,被抢了个光。他甚至主动跟土匪说,那一整条街的铺子都给土匪了,自己以后回老宅待着。
见到最有钱的童老七都认了命,百姓们就更加不反抗了。童老七的家底何止千万两?自己家被抢个精光才多少钱?心理一平衡,也就更加没了拼命的心。
后来,土匪彻底霸占了云梦县。童老七的几房妻妾,有的跑了,有的死了,有的被土匪给抢了。童老七便孤身一人活在那老宅里。
再后来有人问起童老七,你儿子呢?
童老七便说,跑啦,土匪进城那天,跟他娘一起跑啦。
众人便笑话童老七,说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儿子,说跑就跑了。
童老七笑笑,不说话。
整个县里,只有韩生知道,童老七埋了八大箱银子在老宅。也只有韩生知道,童梦泽和他妈不是跑了,而是提前被童老七给送走了。
韩生是聪明人,聪明人都藏得住话。
所以这事儿,他谁都没说;他甚至没跟童老七说自己知道。
因为这事儿,早晚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今日见到柳兮兮,知道了柳兮兮想要的是钱,知道只要有钱就能带柳兮兮走,那么这八箱银子和一个秘密,便有了用处。
韩生会跟童老七要当初他承诺的一箱银子吗?
不。
韩生要的是全部。
韩生甚至不需要向童老七开口,就能让他乖乖把这八箱银子交出来。
韩生是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