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豆

文 半明半寐

杭州城,暮春,雪白粉簇的琼花开到被风一扫,便扑簌簌落下一地雪来。

其中有一朵,落到了苏沫的脚面上。

夏天就快到了,这是他最喜欢的季节,太阳灼热,空气蒸腾,他的关节会有三个月的舒展与轻松。

“阿阮,阿阮……”他把那朵残花捡起,在指尖微微旋转,一边高声喊着他的伙计。

阿阮应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没说话,一股蜜饯的甜香就扑鼻而来。

“去把牌子翻了。”苏沫坐在椅子上,指一指门口。

“哦。”阿阮又应了一声,小步跑到门口,吐出嘴里的杏核,把那块死沉的木牌翻了个面。

牌子很破,风吹虫蛀的,原先正面雕了个“香”字,这下翻了过来,却还是个“香”字,只不过上头隐约描了点儿金。

“金漆都快掉光啦。”门口阿阮勾头,露出雪白的脑门和一双杏眼,“等会儿我喊高大壮再来描一下。”

“你喊他来,他就会想方设法瞧你的胸。”

“瞧瞧又不会死。”阿阮吐了下舌头,“反正他一个开棺材铺的,有的是金漆。我先扶你进去,一会儿就去喊他来。”

苏沫不置可否,只是掀开腿上盖着的毛毯,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朝阿阮摆一摆手。

他并不残废,也不瘸,只是关节有些个毛病,一年里面总有九个月会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条毯子,眯着眼睛像懒猫一样晒太阳。

“水我已经烧好了,给你倒在木桶里。”身后阿阮含着杏子说话,“那这样,我就去喊高大壮啦。”

苏沫没回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随便,步子缓慢,走进门后,“吱呀”一声把门关上,闩上门后,又拿出把铜锁,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屋里有一只大木桶,里面水汽氤氲,苏沫弯下腰,照旧慢条斯理地脱下衣服鞋袜,一一叠好,又把叠得更好的干净衣服拿出来,这才开始点香。

这炷香比较奇怪,点着了蛮久,却完全没有味道,连烟也是极浅极淡的,几近透明。

然而苏沫却吸了口气,深深一口,似乎在闻这味道,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踩进了木桶。

水温合适,苏沫缓缓蹲身,身体没进水去,右脚尖勾起,很熟络地就找到了木桶那个突起。

这是一个木塞,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拔下。

苏沫咬牙,非常用力,第二次才把那塞子拔下,然后人就完全放松,在木桶里坐实了。

屋子里面很热。

在无声的轻烟缭绕下,水桶那个被打开的缺口里面,无声地涌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

绯红色的小虫,先在水面聚集,像一朵朵凌乱的花瓣,然后又急速散开,汇成一条条红线,在水中爬满了苏沫的每一根骨骼。

因为有胸可以瞧,瘦得骨头都快戳穿皮子的高大壮高老板拎着桶金漆,绣花一样描那个只有几画的“香”字,足足描了有半个时辰。

“你老板又在泡澡啦?”实在描无可描,高大壮只好没话找话来说,“有时候我还真想瞧瞧他这澡是怎么泡的,怎么这样神奇,能把我们的病秧子苏老板一下子泡利落了,整好几个月都在房梁上飞。”

“那你瞧瞧去。”

“别,我这人最了不起的就是自知,你老板我惹不起。”

“胆小鬼。”阿阮皱一下鼻子,“我……”

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就来了位姑娘,瓜子脸,水柳腰,头上插着个步摇,坠着的南珠有龙眼那么大。

有钱腰细的漂亮女人,阿阮看见就很生气,伸个胳膊正想拦她,那姑娘却旁若无人,拿着把金灿灿的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门。

“喂!”阿阮跺脚,立刻跟过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拦在苏沫门口,“我老板不在。”

“江湖上都说,姽香铺只要翻出金字牌,就是开始做生意了。”那姑娘抬起头,用下巴对着阿阮,“噌”一声,从她的黄金鞘里拔出把长剑来,“而且你说谎,这门从里面反锁,你老板就在里面。”

说完她就举起剑,插进门缝,往上斜斜一挑。

生铜长锁应声而落,花姑娘镶金佩玉的花剑,居然削铁如泥,轻轻一挑,就把铜锁挑成了两半。

门内光线昏暗,木桶里泡着的苏沫显然很是意外,脸色煞白。

水中有血,不多,所以只是浅浅的红色,在水汽掩护之下,并不十分明显。

一向很和善的苏老板脸色此刻非常不善,缓缓抬头,看着那姑娘,道:“姑娘是谁,令尊难道没有教过你敲门?”

“我叫赵青娥,是来买香的,我要这炷香让我的三哥回心转意,不再娶那个老女人,和我白头到老。价钱你随便开,我出得起!”

那姑娘道,还是仰着头,用下巴对着人,只是提到“三哥”这两个字时,话里的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一、相思入血

“你老板居然接了这单生意,看来漂亮姑娘就是灵,可以随便进人房间,看人家洗澡。”

几天之后,三元街的暗巷里,高大壮跟在阿阮后面,很是兴奋地喋喋不休。

阿阮心情不大好,阴着脸,面无表情地继续遛她的鸡。

没错,她是在遛鸡,用一根细线拴着一只珍珠鸡的脖子,在巷子里面遛鸡,每天最少一个时辰。

自打接了那细腰美女的生意之后,苏沫就外出了,留给她的任务就是每天给这只鸡抹三道不同的香油,然后挑没有太阳的地方遛它。

抹了香油很高级的珍珠鸡看来却很狂躁,一出门就颠着两只鸡爪,死命乱窜。

“这只香鸡,就能把漂亮姑娘的情郎给抢回来?”高大壮继续跟在她后面,桀桀地笑。

阿阮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牵起香鸡打道回府。

院门开着,里面传出一阵不紧不慢的咳嗽声。

苏沫回来了,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扫地,被扬起的灰尘呛到,不住咳嗽。

“你回来啦?”见到他,阿阮很是雀跃,把鸡拴到树下,过去站到他跟前,“怎么样,顺利不顺利?”

苏沫还是咳嗽,扫好地过去洗手,从井里汲了一大桶水,连指甲缝也洗得干干净净。

“我们铺子经营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有点儿声誉,所以既然接了这单生意,就一定要完成。”洗完之后他好容易不咳嗽了,这才说话。

“怎么,不顺利?”

“蛮顺利,但是回来的时候,我遇见个仇人,和他打了一架。”苏沫拿了方帕子一边擦手,一边往房间走,“没打过他。”

“啊?!”

“他把我打伤了。”苏沫继续淡淡地说道,把床铺得很平展,这才躺上去,“所以,这单生意,往后就需要你来配合我了。”

打架没打过别人的苏沫当晚开始死睡,睡了足足两天两夜,在阿阮安慰自己受重伤必然会吐老血的时候,又很配合地吐了老大一口血。

“你去给鸡放血。”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还有大半个月,我们就要把香给人家送过去了。”

“啊?!”

“哦,你不会。”转眼苏沫醒悟,“那这样,你扶我去给鸡放血。”

于是阿阮就扶他出去,看他慢条斯理地杀了鸡,把血放到一个很奇怪的细口长瓶里,然后用一小块油泥把瓶口封上。

看着那只毙命的香鸡,阿阮实在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我现在是病人,不能做三杯鸡给你吃的。”苏沫好似她肚里的蛔虫,示意她扶自己去洗手,“你别那样看我,我死不了,但也没那么快好,你给我看好这只瓶子,每天摇一摇,看是不是变轻了。等我好了,给你炒栗子吃。”

因为有炒栗子可以期待,阿阮很听话地去看那只瓶子,隔一阵就去摇一摇,直到约摸两天后,瓶子不再变轻,她就依言去把苏沫摇醒。

苏沫的脸色看来好多了,靠在床边,要她把瓶子的泥封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他手上。

原先起码有大半瓶的鸡血居然全都消失了,阿阮抖了半天瓶子,居然只倒出来两粒软乎乎的红豆。

泛着玛瑙一样光泽的两粒红豆,落在苏沫苍白的手掌间,就像情人落下的两滴血泪,受了风后,居然缓缓蠕动了几下。

“我懂了!这两只蛊虫是养在鸡血里面的,你准备给赵姑娘和她三哥各吃一颗,然后她三哥就会对她死心塌地啦!”阿阮拍一下巴掌,作恍然大悟状。

“给人下降落蛊,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意?”苏沫瞥她一眼,从手掌间拈起一只蛊虫来,迎光照着,“但这两只是蛊虫没错,你看它像什么?”

“石榴!”

苏沫已经没有力气鄙夷她了,叹气直接进入正题:“像相思豆,我们要卖给赵姑娘的这炷香,就叫相思豆。生意的做法我大略想了一想,但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我明日出发,一起努力吧。”

七天后,阿阮和苏沫到了明州,因为苏沫不能骑马,所以干脆走了水路,一路差点儿没把阿阮给闷死。

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后,苏沫就给了阿阮一张画像,要她到附近鱼市去看这个男人。

“这个就是赵姑娘的三哥赵尹?”阿阮拿着那张画像,横竖来看,“长得是还不错,可我干吗要去看,我又不喜欢他。”

“如果你也能做生意,我们铺子开张就能不止三个月。”苏沫正色,想想又添了句,“鱼市有家做芝麻糊的,很好吃,你可以顺便去吃吃看。”

阿阮应了一声,把画像揣在怀里,先去吃了芝麻糊,然后才拍着肚皮,在鱼市转悠。

很快她就看见了赵尹。

在一众鱼腥气的贩夫当中,他还是相当打眼的,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围着一块湿漉漉的围布,但气质还是清冷,和这烟火气的鱼市格格不入。

他的鱼摊不大,看起来比别人的要齐整干净些,和人招呼的主要是个女人,他只负责给人挑鱼,然后拿串草绳,帮客人将鱼穿好。

而那个女人,显然就是赵青娥口中的老女人,有个中规中矩的名字,叫作柳珠。

在鱼市而言,她是个美人,有种天生的柔媚,但因为经常下海,皮肤总归不是很好,头发也没有光泽,手粗脚粗,比不得大家小姐的水灵。

这也正是她只大赵青娥两岁,却被人家喊作老女人的原因。

阿阮按照老板吩咐,站远处打着饱嗝看了好一会儿美男,然后又拿铜板去买了条鱼,提在手里一甩一甩地走回客栈。

“我看好啦。”回来后她把鱼交给小二,上楼先灌一大壶茶,“天还真热,你那像画得不怎样,赵尹比画像俊多了,难怪赵青娥喜欢他。”

“还有呢?除了俊,你还看出些什么来?”

“还有他和柳珠很恩爱。你真的打算拆散他们?赵青娥给了你多少钱?拆人姻缘,可比刨人祖坟还缺阴德。”

“你确定他们很恩爱?”

阿阮微愣了一下。

来时的路上苏沫已经跟她说过赵家的背景。那是个做海运和茶业的大家族,显赫一方,主人叫赵鼎,江湖出身,一生娶了八个妻妾,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就是赵青娥。

家大业大,却无人继承,赵老爷于是开始收养义子,说穿了就是候选女婿,各色人才兼顾,一口气便收养了五个,而赵尹就是其中的老三。

赵老爷为人严苛,狠薄无情,于是义子们一个个出尽百宝,恨不能肝脑涂地来博他和赵青娥垂青。

在这五人当中,赵尹不是最有天赋,却最肯拼命。据说有次押船出海,遇到倭寇,他力拼不敌,被人砍伤左臂,竟然抱着要紧的一箱红货跳海,靠一只右手生生游回了明州。

凭着隐忍不屈,他和赵五、赵晋一起熬出了头,成为赵家继承人最后的候选人。

“手足并用一路攀爬,差一步就到峰顶,你不觉得他这个弯转得有些急?”见到阿阮思考,苏沫还是有些高兴,递方帕子给她擦汗。

“兴许他累了呢?是人都会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少爷……”阿阮嘟囔了一句,旋即闭嘴。

苏家,还有苏家所有人等,尤其是苏沫的这个大哥,目前还不是很适合在苏沫面前提起。

还好苏沫淡淡的,样子并不十分介意,只愣了一愣,便道:“我大哥并没有错,他代表了一种人,我感觉赵尹也是这种人。你现在就去他家,趁他们还没收摊,把相思豆准备好吧。”

“阿珠,这么早就收摊啦。”

推着鱼车,柳珠不停地听到鱼市熟人的打问,于是一概点头,很和气地说“是啊,是啊”。

赵尹在她身侧,一起推着车,不时抬眼看她,两人四目交流,目光不似少年人那样热辣,却自有一种和煦自在,老夫老妻的感觉。

回家之后,天色已暗,柳珠从没卖完的鲜鱼里挑出几尾,掏干净肚肠,煎好在瓦罐里煨汤。

灶火一起,家就更像家了,赵尹走进家门,在屋里窸窣一阵,突然间碰翻一张长凳,“咣当”一声摔倒在地。

柳珠闻声一颤,立刻拔足,奔进屋去。

屋里赵尹摸着膝盖,已经扶饭桌站直了身,见她进来,连忙扑扑前襟上的灰尘,说自己没事。

“天还没完全黑,你就已经看不见了吗?”柳珠过来扶他坐下,忧心忡忡。

“嗯。”赵尹淡淡地回答,“没关系,大概这就是天意。你别介意,你已经尽力了,我会习惯的。”

“拿衣服来给我换吧,还有,我很饿了。”见柳珠还是放不下,他又转了话题。

柳珠连忙“哎”了一声,跑到屋外把绳上晾着的衣服取下来,递到他手边,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放心,我换个衣服总还可以,不会磕到。”赵尹柔声说道,“你去做饭,等我们成了婚,你就名正言顺地来服侍我换衣服。”

柳珠的脸立刻红了,跑到屋外,有些失神,过一会儿才开始择韭菜,准备做韭菜炒螺肉吃。

“你给衣服熏了香?”里屋赵尹喊了一声,柳珠正在热锅,劈里啪啦的,于是高声答了声“是”。

因为他还不习惯海腥味,而且平素就很爱干净,所以柳珠就特地买了香料来熏他洗过的衣服。

赵尹坐在里屋,闻着身上的香味,感觉馥郁绵长,不止一种香气前后交缠,应该是很高级的香料。

柳珠待他是好,好到甚至有些过了。

赵尹叹了口气,摸索着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捧在手心。

海边渔村的风,总透着一股洗刷不掉的腥味,但吹过他身边,渐渐便也芬芳起来,在屋内盘旋,袅袅散开。

因为窗户很小,所以屋里光线昏暗,在不起眼处,土墙上一个鲜红的小圆点似乎蠕动了一下。

下一刻,这个鲜红的圆点已经落在赵尹的后脖子上,鲜艳欲滴,似一颗夺目的红痣。

赵尹觉得痒痒,便伸手来摸,那红点略微颤动,“咻”一声就没进他的血管里去。

相思入血,还没到入夜,阿阮的第一个任务就顺利完成了。

二、鱼的眼珠

福来客栈,正吃晚饭的光景,吃饱喝足的阿阮却已经靠在床柱上,头一点一点地开始鸡啄米。

因为早先另一只相思豆种到了她的血里,苏沫还是有些担心,所以也不避嫌了,端着他的药碗,坐在房里慢条斯理地喝。

果然,没过一会儿,本来已经歪斜不支的阿阮突然“嗵”一声坐正了,眼睛圆睁,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蛊虫入了他的血,所以你身体里的这只也有了反应。”苏沫见状连忙过来,捏住她虎口的合谷穴,缓缓辗转,“你可能会觉得不适,有点儿想吐,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的。”

阿阮还是呆呆的,眸光轻轻流转,里面的颜色却一分分冷了下来,由无忧烂漫,慢慢变成了绝望苍凉。

蛊虫之所以叫相思豆,是因为它们一公一母,被种入恋人身体后,即使远隔千里,也能感觉到彼此的悲喜。

现在,阿阮的心房就好像被千里之外谁的一只手握着,正感受着赵尹的悲喜。

一种寒凉,从骨子里面透了出来,渐渐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扼住了她的呼吸。

“你要分清你自己和他,不要被他的情绪左右。”苏沫有些担心,一边继续揉着她的虎口,一边柔声说话。

阿阮还是呆呆的,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看着苏沫,似乎变了一个人,忽然哑着嗓子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情绪不只是他的,我也有过,就好像穿着棉衣浸在冰水里面,每进一步都要出尽力气,冷到死,累到死。”

苏沫色变。

好在只过了一会儿,阿阮就醒过神来,两手抱住头,不住地打着恶心。

“你大概又说对了,他不开心,一点儿也不,一口血堵在胸口的感觉……他不是真的甘心卖鱼。”仔细体会了一会儿后她道,句子还是琐碎错乱,但语气神色却是正常了。

“那他又为什么要去卖鱼?”苏沫出声,顺势抚平自己的情绪。

“他好像很紧张、很期待……”

“一样能从柳珠这里得到的东西。”苏沫接话,接得天衣无缝。

这次阿阮反应过来了,勾着头看他,声音也恢复洪亮,道:“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知道,好像在耍我玩逗闷子?”

“我是在教你怎么发觉真相。”苏沫重又端起了他的药碗,“赵尹的功夫并不很好。如果你实在好奇想要跟踪他,只须不要离得太近即可。”

夜很深了,虽然已经入了夏,但海边的夜风还是很凉。

柳珠蹑手蹑脚地起来,拿梳子蘸了许多桂花油,仔细把头发梳顺,然后在脑后紧紧绾成一个髻。

赵尹和她并不同房,睡在隔壁,柳珠凝神细听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睡死了,于是赤着脚,更加小心地走出门去,悄悄带上房门。

当夜无风,海很安静,圆月挂在半空,身影倒映在海面,似一对恋人,彼此依偎着缓缓起伏。

柳珠站在海边,将身上衣物脱尽,尔后双手合十,伏地向月神行礼。

低声祷祝了一阵之后,她站直了身体,双手合紧高举,双脚踮起,肌肉紧绷,将身体极度拉伸,到了一支梭镖的状态,尔后“嗖”一声射进了海里。

夏夜的海水微凉,而且没有光源,入水很快一片漆黑。柳珠没在水中,闭目闭听,急速下潜。

她要找的是螖鱼,本来一直结群生活在深海,但在夏日月夜,它们的交配时节,怀孕的母鱼往往会上浮生产。

上一次她潜水,就曾抓住过一条,但那鱼鱼龄太短,最后没能用上,如果想要抓住更大更有灵性的,她就得继续下潜,挑战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黑寂的大海深处,身体像被千斤之力挤压,柳珠咬着牙,继续下潜,直到感觉水波荡漾,手指尖像被什么东西麻了一下。

她立刻睁眼,打开一直合紧的双手。

手掌间的沙蚕遇水,发出淡淡幽光。柳珠目力过人,果然看见在离指尖半尺远的地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她再不犹豫,立刻伸出双手,把这双眼睛的主人——一条比她手掌略大的螖鱼紧紧握住,尔后极速上浮。

因为入水过深,上行又过快,出水后她头晕目眩,耳朵边响起无数杂乱的啸叫,脚步也歪斜错乱,最后竟失手,没把鱼投进准备好的水瓮。

鱼儿掉到海滩,挣扎几下,居然张开硕大的鱼鳍,跃出一道弧线,跳进了来潮的海水中。

柳珠看来极度失望,发出一声惨叫后倒在海滩,两手抱住膝盖,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起身,却是也不叫了,双手抱头,无声在地面辗转。

暗里尾随的阿阮察觉到她不对,打熬不住正想现身,远处却跌跌撞撞跑来了赵尹,几番摸索后,将裸体的柳珠抱在了怀里。

柳珠在他怀里簌簌发抖,意识竟也像迷乱了,揪住他的衣领,嘶声道:“我已经抓住它了!螖鱼的眼睛!我娘就曾经拿它给教主换眼,教主的眼睛便好了,一直过了十几年,都是好好的!而且目力如神,能看见夜里的飞絮!”

赵尹不说话,只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头发,不住地摩挲着。

“为什么你不明白,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老天给我一个转弯的机会,让我遇见你。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执着?”

过后他轻声慢语,而柳珠攀着他的臂膀,也渐渐宁静。

月下静夜,两人相互依偎,淡淡凄凉,却又无限琴瑟和谐。

然而在礁石后面,阿阮却觉得通体冰凉。

夜风裹着她的小腿,她的胸口紧塞,方才赵尹心底巨大的失落和懊丧就像海浪一般,一波一波涌得她直想呕吐。

两天后,渔村骤雨,阿阮没有带伞,手捧一件诡异的紧身衣,落汤鸡一样站在柳珠家门口,敲了下门,把衣服放下后立刻闪退。

柳珠关节疼痛,此刻正躺在床上,因为外面天暗,赵尹的眼睛也不便,摸索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急雨被斜风吹了进来,很快将他半片衣襟打湿,他扒住门边,犹豫了一阵才拔高声音,问:“谁?”

门外自然没人应声,柳珠有些担心,强起了身,走到门外。

天际这时响起一道炸雷,夜如白昼,照亮了门口那件暗绿色的紧身衣。

准确地说是绿藻色的一件紧身衣,不知用什么材料织成,钩花绵密,连体一件,尾部还有两个巨大的脚蹼。

衣服看来有些年岁,颜色暗淡不匀,只有胸口绣着的一片柳叶还有三分鲜亮。

柳珠有些蒙了,蹲下身去,把衣服捧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眼里这才慢慢浮出泪来。

“这是我娘的水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她捧着衣服起身,努力平静,“可能是我娘的故人,他大概不想见我,也难怪,名震江湖的柳如岱的女儿居然沦落成了个渔女,见了面,可说些什么好呢?”

赵尹不说话,只是摸索着揽住她的肩,轻轻拥着她。

没有错,柳珠有个赫赫有名的娘亲,因为有胡人血统,所以五官深刻曲线玲珑,头发天生卷曲,虽然身形有些过于高大,但一旦穿上她的紧身衣,披散下她波浪一般的及腰长发,那等美艳,真是世所罕见。

江湖上称她人鱼,而她的水性的确冠绝天下,深湖幽海,各样奇珍异宝,她无不手到擒来。

一个怀璧的美丽女人,头脑又过于简单,在江湖上厮混,结局可想而知。

等她明白自己不过是样被诸多人利用的玩物时,柳珠已经十三岁了。

柳珠长相平凡,并不像她娘亲,柳如岱也从没告诉她生父是谁。

最后一次冒险下海前,柳如岱似乎已经有了预感,将柳珠带到海边渔村,买下了一处庭院,在油灯下面,一边用细齿篦子替她梳头,一边告诉她,如果自己不能回来,那她一定要远离江湖,不要在任何人跟前施展水技。

果然,那日下海,她没再上来。

柳珠年少,到处央求村里的渔民下海寻找她娘,结果只在珊瑚丛里找到了她娘被缠住的一簇长发。

她就这样,成了一个孤女。

和她娘完完全全不同,她内敛而沉静,以打鱼为生,如果需要下海,也会把头发仔仔细细梳好,绾成一个髻。

已经整整九年过去了,她从没想到,她还能见到她娘最后下海时穿着的这件水衣。

过往一切如潮浪一样涌来,虽说她性子平和,也禁不住越想越痛,最后掩着面,号啕大哭起来。

“我答应过我娘,绝对不会为任何人下海犯险。”过后情绪稍平,她轻声道。

赵尹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但是有了这件水衣,我再下水去捉螖鱼,就不算犯险了。我娘也不会怪我。”

转眼,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外面突然风停雨歇,一片诡寂的宁静。

雨后,尤其是暴雨之后,螖鱼往往会上浮到更浅的海面。

所有一切,都似乎指向一个隐约的天意。

柳珠的眼泪收干了,心意也益加坚定,转身下跪,朝着刚刚透出云层的月亮,行了一个伏体之礼。

三、赵鼎之死

“我这里有一些药汁,是从鱼肚里淬的,用上后你会不疼,但我怕把握不好用量。”隔日正午,渔村小屋,朝阳的窗口,柳珠有些犹豫,“这个我娘没有仔细教我。”

“那便不用。”赵尹抬着头,目光平视,无比坚定。

窗口桌上有一口浅浅的陶盆,里面游着一条褐色无鳞、短肥奇丑的螖鱼。

但是这条鱼有一双极美的眼睛,脉脉含情,就像对你至诚的爱人,无论你是否和她对视,她都眼波粼粼地朝你凝望。

“传说这鱼原本是滑国的一位公主,公主常年蒙面,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后来公主招到了一个如意驸马,成婚当日,他答应公主,无论取下面纱的公主长得怎样,他都会爱她一生一世。”为了分散赵尹的注意,柳珠一面取出刀子过水,一面说话,“后来公主就真的摘下了面纱,面纱下面的公主面貌丑陋,驸马震骇,一日日忧愁,逐渐消瘦。”

“为了让驸马解脱,公主便投海自尽了。她化身成为螖鱼,每到月夜,都会上浮,长望驸马曾许她一生一世的婚约。”

说着说着,柳珠也觉得无稽,颓下肩,苦笑了起来,道:“这么幼稚的故事想来你也不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滑国,也没有这么傻的公主。”

“祖上传下的故事,又有几个是真的?”赵尹转向她,目光温柔,“是真是假都不要紧,我们信的是这世上自有情痴,人活在世,总有所爱,就算掏心挖肺,也不觉得冤枉。”

初夏正午的阳光射了进来,将他的话镀了一层金边,柳珠痴痴地看着他,只觉得一颗心都化了。

是啊,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冤枉。

“你准备好了吗?”柳珠吸了口气,手里的薄刀终于不再颤抖。

“我准备好了。”赵尹和声,无声握拳,将指甲掐入掌心,转而望她,“你呢?”

柳珠没再说话,只是举起薄刀,咬紧牙关,顺手把那条螖鱼抄出了水面。

七天后,在赵尹一再的催促下,柳珠替他一层层揭开了纱布,尔后“噗”一声吹熄了蜡烛。

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赵尹心如擂鼓,缓缓张开了眼。

夜还是夜,但此刻在他眼前,却是热闹沸腾的。

一只蚊子振动翅膀飞过,刚刚吹熄的蜡烛散着轻烟,柳珠头顶一根微微颤动的头发……突然间这世界是这样纤毫分明,穿过黑暗,在他眼前一一呈现。

得螖鱼之眼,则目力如神,能见夜下飞絮,十丈之外一粒粟米,原来这传言果然是真的!

赵尹暗叹了口气,虽则狂喜,但这情绪到底容易掌控,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夜里我们看不见的景色,是不是很美?”柳珠凑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

赵尹点了点头,两人轻轻依偎,海风透过窗格,拂起他们的发丝,彼此交缠。

“如果我说我要一百两,就当你买了这双眼,你会不会走得更加心安理得?”过后不知多久,柳珠突然说话,声音很轻。

赵尹想要发声,却被她的一个指头按住了嘴唇。

夜风很凉,但在黑夜当中,她的眼却这样赤忱,干净明亮。

“我们缘尽,就在你得到这双眼睛之时,我都明白。”她伸出手,将赵尹鬓角的头发细细地拢了上去,“很可惜你并不真的爱我。我不怨你,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为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觉得冤枉。”

隔日傍晚,赵府,阿阮给赵青娥送香的时候,下人刚巧端了一盆粽子进来。

“老爷吩咐给小姐送的粽子,红豆馅的,里面包的是芮勤斋的蜜枣。现在虽还没到端午,但粽叶却是最嫩、最清香的,小姐尝尝吧。”那小姑娘样子长得不大聪明,说起话来却是伶牙俐齿。

“放着。”赵青娥淡淡地说道。

恃宠而骄不懂事的大小姐啊!阿阮在肚皮里感慨,一边用眼角瞥着粽子,一边道:“我家老板交代的,一切事宜都要跟赵姑娘说清楚,赵姑娘若还有什么不明白,只管问我。”

“刚才……你给我种的那个蛊虫。”赵青娥有点儿忐忑,“真的没有害处?”

“真的没有。种在你身上的这只是母虫,原来也曾种在我血里,除了开始时会有点儿想吐,再没有别的了。”

“我三哥……真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老板对此很肯定。你只要听他的话,在你们俩都在的时候,将香点燃,他就会跟你一生一世。”

赵青娥无话了,看着那平平无奇一支黛色的香,显是有点儿怀疑,也一点儿没有请阿阮吃粽子的意思。

阿阮左右无趣,闷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等她一离开,赵青娥就推开窗,把那一碟粽子“呼啦”一声全部扔到了窗外。

外头一声闷响,一只粽子似乎砸到了人。赵青娥集中目力,才看到两点微光,嘴巴就被人从前面紧紧捂上了。

是赵尹,穿着黑衣黑裤,和夜色俨然融为一体。

“我回来了,你不要声张。”赵尹在窗外低声,“这粽子是他送你的?这么说今晚他要你过去,那好,今晚我就会让你脱离苦海,你万万要记住,今晚不管有什么动静,你出了他的房门,迈步绝不能超过一丈!”

说完他就闪身离开,身影穿过花丛,带落一地月季。

赵青娥仍站在窗前,做梦一般,一只手慢慢上来,按住了心门。

过了一会儿,心神稍定,她便回了屋,沐浴熏香,拿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她湿漉漉的头发。

发梢滴落的水珠沿着她赤裸的胴体缓缓下滑,几下起伏,最后在脚底停住时还依稀完整。

赵大小姐肤若凝脂曲线玲珑,然而……却未必像外面知道的那样清高。

华丽丽的赵家外表下,有一个世人所不知的龌龊糜烂的心。

赵青娥叹了口气,将头发和身体擦干,没再穿衣服,只空心披了一件大氅,将前襟扣紧,风帽戴上,便碎步出了门。

一路无人,赵家的规矩,入夜则宵禁,主仆都不得外出,大年三十也不例外。走了约摸半刻钟的样子,就到了赵鼎住的水榭居。

顾名思义,这个独立的院子依水而建,内设自然是符合身份的铺张豪华,最奇异的地方是整个院子居然都做了一个可以开合的穹顶,白天打开,让花草的主人晒个太阳,到了晚上,则严丝合缝地关上。

水榭居内从不点灯,赵鼎夜盲,而且天性多疑,到晚上穹顶一合,水榭居内没有一丝光亮,那么来人就都和他一样成了瞎子。

到了门口,赵青娥轻推了下门,果然是虚掩的,于是抬手,将门缓慢推开,缓步进去,又回身将门闩上。

有一个黑影贴着她进了门,两人踩着一模一样的脚步向前,所以听着好似院里只来了一个人。

赵青娥知道那是谁,于是故意放慢步子,等他身形不动了,这才加快脚步走到赵鼎卧房门口。

屋里点着香,赵青娥最讨厌的檀香,味道旖旎邪恶。

在绝对漆黑的房间里,她像根木头一样站着,任由背后一双粗糙的大手解开她的大氅,然后盘旋挑逗地覆上她的皮肤。

赵鼎的话不多,也不猥琐变态,如果想要她了,便会给她送样东西,来了之后就像所有普通男女一样寻欢一场,事后,赵青娥久病的娘就会得到善待。

一切都像场交易,赵鼎是个不算太差的客人,并不玩什么花样,功夫也不错,常常让她得到餍足。

可是赵青娥仍然觉得耻辱,深深的耻辱。

虽然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爹,自己不过是赵门四姨太和人私通的产物,但她仍觉得耻辱。

尤其赵鼎在人前扮演父慈女孝时,这耻辱就会像一把剑,深深搅动她的五脏六腑。

“我不喜欢你像根木头,那感觉就像奸尸。”身后赵鼎沉声,热吻落到她胸前,欲望滚烫,在他的气息间游动。

赵青娥像是想起什么,真的开始喘息,而且越来越大声,单腿缠上他的腰肢,将他的头深埋在自己胸前。

得到回应的赵鼎意兴大发,将她顶在胯上,十指掐住她的腰,迎送起伏,黏腻的汗水甩着弧线在室中升腾。

室外的动静被暂时湮没,云雨之际天地空蒙,赵鼎虽然功夫极高,又戒心极重,但到底还是个不免世俗的男人。

一直到两人尽兴,赵青娥软滑的身躯慢慢退去潮热,赵鼎这才听到门外“哔啵”一声轻响。

“谁?”赵鼎立刻发声,也不慌乱,将绸衫衣带系好,又到里屋拔出长剑,这才推门而出。

穹顶隔断一切光亮,十丈见方的院子黑寂一片,赵鼎立身侧耳,内息在宽袖间来回激荡。

过了一会儿,院里那人好似秉持不住,很是小心动身,衣摆掠风,发出极细小的声响。

赵鼎即刻快步跟随,循着那人的声响在院里游走,对了一掌过后,那人便射出几颗冷钉来。

“透骨七星钉?”赵鼎挥剑将钉格开,朝着来风处使力扫出一掌,怒道,“你是谁?你不是赵晋,为什么会使他的独门暗器?”

来人默不作声,但闷哼了一声,向后急退,似乎已被他的拳风扫中。

赵鼎为人狠辣,自不会容他全身而退,于是追着他的声响步步紧逼。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之中,那人步法凌乱,一路急退,直到赵鼎突然脚尖一阵刺疼,紧接着霍然定身。

地上插有牛芒细针,而且似乎淬有剧毒,赵鼎立刻感觉到脚尖麻痹,继而这麻痹迅速向上蔓延,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舌头就已经被定格在苦腥味的嘴巴里。

而那人步步走近,气息平稳,没有多说一个字,抬手便发出暗器,七枚钢钉裹风而来,直射赵鼎面门。

自己天生夜盲,耳力可说是天下无双,而水榭居又绝无一丝光亮,这人是如何避开细针,引诱自己踏入陷阱的?

带着这至死未解的疑问,赵鼎眼窝被钢钉透穿,向后绝倒,顿时肝脑涂地。

四、一生一世

五天之后,因为赵鼎死时脸上中的是赵门老五的独门暗器七星钉,赵晋百口莫辩,逃出赵家,最后在余姚被发现。

赵家倾门而出,排布箭阵,将他射成了刺猬,头颅当场割下,给赵老爷血祭。

赵青娥扶灵痛哭,本已离开赵家的赵尹回来祭奠养父,可怜赵青娥孤苦,便答应留下助她料理家业。

一切顺理成章,赵尹为人平和,颇得赵家上下喜欢,不动声色就似乎得到了一切。

而在这期间,阿阮已经把明州的特产,尤其是海产吃了个遍,玩得也有点儿腻歪,便开始催促苏沫收拾东西回家了。

苏沫的伤也没全好,他不喜欢诉苦,但总白着一张脸推三阻四地喊阿阮跑腿,阿阮就怀疑他是装的。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到,连柳珠她娘的衣服也给找着了。那还种什么相思豆,玩个啥子玄虚,把我呼来喝去耍着玩?”因为螃蟹吃多了身上有些痒,阿阮的脾气就更大了,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路。

“我们还不着急走。”等她发泄完毕了,气也平顺些了,苏沫这才说话,“我们要看着柳珠。”

“不是已经看了这么多天了吗?她好着呢,心胸宽阔,肯定不会投海。”

“她也许想得开,但是赵尹却未必。”苏沫叹一口气,“昨天赵尹来看过她了,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我们这就去渔村吧。”

到渔村时天色已经暗透,柳珠不在,问隔壁浪哥,这个对柳珠非常上心的黑胖小伙告诉阿阮,柳珠又趁夜下海去了,走了刚刚一盏茶的工夫。

阿阮于是和苏沫赶到海边,因为有苏沫这个拖累,所以两人脚程不快,到海边时正巧看见柳珠跃入海面。

这夜的月牙很细,于是看着不乏犀利,颇有些冷眼看痴的意味。

等了一会儿,海面依旧没有动静,苏沫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站起身,难得手脚利落地脱到只剩中衣,道:“她已经下水太久,我得下去找她。你在这里等我上来。”说完就不等阿阮反应,紧走几步潜入了海中。

海水映着月色,无风浪平,很快就荡去了他留下的痕迹。

阿阮反应迟缓,等到终于回过味来,拉起裙角飞一般奔到海边时,苏沫却已经出水,脸色惨白努力划向岸边,手里依稀拖着一个人。

“拉我……一把。”到岸后苏沫显已力竭,朝阿阮伸出一只手来。

阿阮虽呆,力气却是很大,一把就扯住他的手,将他和怀里的柳珠拉上了海滩。

此刻的柳珠已经神志不清,下身全裸,那件水衣似乎抽了丝,下半截完全散架,一根长线不知被什么扯着,一直通向漆黑的海底。

“拿我的衣服给她盖上。”苏沫沉声,转身给柳珠控水,等她透过一口大气,这才泄了劲,瘫倒在岸边。

“我抓到了!”清醒过后的柳珠突然嘶声,“没有事,你不会有事,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她重复说了几遍,双手间紧紧握着一尾螖鱼,声音越来越尖利,眼见就要疯了。

“潜水后的幻象。”苏沫大声喘息,到礁石那里取过一把短刀,想要割断那根长线,“阿阮你过去抱住她,顺着她的话安慰几句。”

阿阮连忙过去紧抱住她,轻声安慰几句之后,柳珠果然渐渐平静,不再说话,只死命地抓着她的螖鱼,两眼直视前方。

这时候苏沫已经过来了,短刀抵着那根长线,凑近到柳珠眼前,问道:“赵尹昨天来过,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要他三天内务必再来找我。”

“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畏光发生了变异,必须尽快换眼?你是不是怕他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他,当年裴大教主的眼睛也是换了三次才彻底成功?”

柳珠显然开始讶异,注意力终于集中,转过来聚焦在苏沫的脸上。

“你告诉他,三日内他必须来找你,却不告诉他为什么,这就成了纠缠。所以他下了决心,要你死在这海里,永绝后患。”苏沫和她对视,照旧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不可能。”

“我带的这把短刀,也算锋利,却削不断你娘的水衣。你娘的水衣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解体,需不需要我提醒你,赵府有雌雄两把黄金剑,一样削铁如泥,而赵尹昨天就带着那把雄剑。”

“不可能!”

“他还给你下了药。”苏沫将手搭上她的脉,“很有可能是山茄花粉,这药能使你反应迟钝,遇到意外则狂躁失去判断,所以刚才出水,你的反应才格外大。”

“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就像之前,你知道赵尹并不真的爱你,就像十一岁时,你就知道你娘不会嫁给我二叔苏致远。”苏沫柔声,尔后长顿,单膝跪地,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对视。

柳珠看着他,慢慢泪盈于睫。

“十年过去,你我都改变许多,尤其是我。”苏沫柔声,十数年光阴抖落,似乎又变回苏府那个不求上进顶好脾气的少年。

“可我真的喜欢他。”因为遇到故交,柳珠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滚了下来,“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不论他怎样待我,我还是喜欢他,我不觉得冤枉!”

“就算他对你一点儿没有真心,一心只想你死?!”

柳珠一时语塞。

“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很早慧了,喜欢找我来说话。你告诉我,因为常年下水,你娘关节疼痛,必须穿着她的紧身水衣才能睡着。你说你其实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每次他来,只须勾一勾手指,你娘就成了傻子。你还说你恨他,所谓喜欢,一定要有回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做你娘这样的傻子。”

“十一岁的时候,你便已经懂得这些道理。”见柳珠有所动,苏沫继续,一直追到她双眼深处去,“那为什么你现在却执迷不悟?难道你觉得你娘受过的苦都没有白受,为那样一个男人葬身海底,死得半点儿也不冤枉?”

柳珠大恸,捉住苏沫湿透的衣袖,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号啕大哭起来。

“放开这条螖鱼,如果他一心只想你死,那他该得此报。”苏沫轻声。

柳珠哭声渐止,并没有片刻间大彻大悟,但那一直紧握的双手却松开了一丝缝隙。

螖鱼素有灵性,立刻跃入涌来的潮水。

“他亲手掐断他的善缘,不外乎这几天,就会吞下他酿的果。”苏沫淡淡地说道,在愈刮愈烈的海风中,神色平静。

四天后,阿阮租了一辆四乘马车,带苏沫、柳珠一起离开了明州。

赵府守灵是为七天,这天晚上,也是赵青娥第一晚可以不守灵堂,在自己房里度过。

她一直衣冠齐整地在房里静坐,没等太久,赵尹果然前来叩门。

放他进门后,赵青娥很自然地打开抽屉,取出阿阮给她的那支长香,插到香炉里点燃。

先前养蛊在鸡血时,阿阮每天给珍珠鸡抹的香油共有三种,每一种都并不十分名贵,但味道和谐,配到这支长香里,燃点起来颇是旖旎。

先前阿阮在赵尹衣服上熏香,他身体里的蛊虫早被激活,可阿阮的没有,所以阿阮能感应到赵尹,可赵尹却没有反应。

如今蛊虫到了赵青娥身体里,再点了这炷香,她的蛊虫便也被激活了。

咫尺相对且洞悉分毫,他们从今往后将彼此感应,再没有任何秘密。

香名相思豆,味道果然名副其实,似苦还甜,寸寸成灰。

“我总觉得……你对我心存芥蒂。”静坐了一会儿,赵尹拿手摩挲膝盖,终于说话。

“爹的五个养子里面,你和五哥最是要好。”赵青娥冷声,“他的家传暗器,居然剖心剖肺地来教你,大概没想到你会用来陷害他。”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听了他这句话,赵青娥悄无声息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赵尹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和阿阮最初一样,感觉有一只手上来,先扼住咽喉,尔后一把扼住了心,强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你被人落了蛊。”赵青娥吐了口气,“蛊虫我见过,小小红红的一颗,的确很像相思豆,她给我种的时候,只在我手腕划了小小一道口子,那虫便钻了进去,半点儿也不疼。”

“这蛊虫的用处,就是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看到赵尹发愣,赵青娥就略顿了一顿,“现在我体内的蛊虫被香激活,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不妨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赵尹又道,看来无畏而又无耻。

“你不信。”过了一会儿,他掩住心门,“的确,你不会信。在几天之内就能稳住赵家形势,围剿赵晋,堵住所有人嘴巴的赵大小姐,自然不会信什么人间自有情痴。”

“那莫非,你自己会信?”赵青娥挑眉,才看赵尹一眼便愣住了。

在屋内并不很强的光线下,赵尹的眼角居然落下两行清泪。

赵尹也似乎意识到不对,抬袖角去擦,觉得眼睛有些刺疼,再抬手看时,袖子上已是血迹斑斑。

螖鱼的眼睛,那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在他的眼眶里似乎融化了,从中央开始泛出死灰一样的颜色,尔后迅速蔓延,烧掠过他的眼眶,流下的汁液仿佛滚烫的水银,从眼角滴落,留下一路血痕。

不过片刻,那双美丽无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死鱼眼,一双灰白色真正的死鱼眼,边缘点缀着鲜红糜烂的血肉。

赵尹可谓百忍成钢,这时候居然也没有惨叫,只是扑倒桌面一切东西后蜷在地面,双手捂眼,无声翻滚。

“带我……去找,去找柳珠,也许还有救。”未几,他终于熬受不住,伸出一只手摸索,握住了赵青娥的一只脚踝。

从始至终,赵青娥一直没说话,似乎愣住了,又似乎满怀心事,到这个时候才弯下腰来,揽住赵尹的头颈,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这两只相思豆,还有一个功效,就是我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死了,那么另一人血里的蛊虫,就会化成致命的毒药,顷刻流遍全身。”将下巴抵在赵尹头顶,她幽幽说话,“相思有毒,同生共死。就算你眼睛瞎了,我也会和你一生一世,一起经营好赵家。”

那语气淡淡,似乎片刻之间,就已经接受赵尹眼盲这个事实。

也或者,这根本就是她一直盼望的事实。

虎狼一般狠毒的赵尹,是不是最终会将她连皮带肉一起吞了,这便是她心里的那个芥蒂。

多好,现在他瞎了,可心计谋略仍在,他们终于对等,成为旗鼓相当的对手和伴侣。

赵尹静默了,仰起头来,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双眼之间的疼痛不再无法忍受。

昏黄的屋子里,暗香流动,他有一种错觉,又似乎回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他是个卑微的乞丐,被领进赵府时,七岁的赵青娥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衫子,正站在一棵树下,仰头看上面的橘子。

他并不夜盲。如果告诉赵青娥,当柳珠手持尖刀,剜下他本来完好的一双眼睛时,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这张树下的侧脸,不知她会不会嗤之以鼻。

她不会信,便连他自己也不会信,这龌龊的世界和横流的欲望,早已把他们变成了一对肮脏的狗男女。

“一生一世,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他听到赵青娥说话,感觉到她的心坚硬如铁,这一生一世,便好像一把锐利薄长的刀,她要握着它,收割她想要的一切。

相思如豆,寸寸成灰。在这味杂香里,赵尹觉得讽刺,眼窝渗着鲜血,从心肺里透出一股寒凉,长而凄厉地冷笑起来。

半个月过后,赵青娥依照约定,给苏沫送来了酬金——那对雌雄黄金剑。

苏沫躺在藤椅上面,淡定地将两把剑拔出来,要阿阮把那纯金镶玉的剑鞘处理掉,出去换成现银。

“赵尹这种货色,而且眼睛还瞎了,一双死鱼眼。她居然还真的和他成婚,还付你酬金,好稀奇。”阿阮把剑鞘拿在手心,撇嘴表示不解。

“我给了她一个知根知底,而且可以控制的帮手。”苏沫轻轻摇着蒲扇,“你不明白,赵姑娘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她的三哥。”

阿阮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歪着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木牌却突然笃笃被敲了两声。

有个人穿着黑衣,大晴的天打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门口,眉眼没法看清,只露出两片绯色的唇,轻声慢语地说:“老板,我要买香。”

苏沫的神色这时居然少见地微变了变。

“白如雪。他就是我的仇家,之前我没打过的那个。”未几,苏沫朝向阿阮,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