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家伙
文 宝树
一
一粒沙里看世界,
一朵花中见天堂。
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
在一小时中体味永恒……
那是2053年的春天,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玛丽坐在门前的躺椅上读着一本诗集,享受着佛罗里达小镇上的阳光。忽然间,男友约翰一阵风似的从街对面跑了过来。
“给你看样东西!”他不由分说把她拉进屋子里,从背包里拿出一部投影电脑,打开了电脑里存的一个视频文件。玛丽看到文件名是“The Most Incredible PORN in History”(史上最精彩毛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约翰!我跟你说过,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色情片!我不喜欢你这样!”
“不,宝贝,这和你想的完全不同!我保证你看了不会后悔,就二十分钟!”
“我说了,我不会看的!这是原则!”
“玛丽,如果你的信念足够坚定的话,为什么不看看呢?难道你怕自己的内心会被一部二十分钟的短片改变吗?”
“这太可笑了。”玛丽明知约翰是故意激自己,但还是坐了下来。约翰按下了播放键,影片开始了,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段难以索解的话:
您所看到的视频是用最新的EDR技术拍摄,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
“EDR是什么技术,是新的3D效果吗?”玛丽问,约翰没有回答。
画面出现了,但没什么3D,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高清影片。玛丽看到荧屏上出现了一个好像是谷仓的地方,门半掩着,光线昏暗,只隐隐约约看到角落里有个女人。
镜头向前移动,给了那个女人一个特写。玛丽看到,那是个外国女人,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民族服装,像是中东人。她的鼻子下面遮着面纱,但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很明显,还是个年轻姑娘。轻轻地,那姑娘除下了自己的面纱,嘴角含笑,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玛丽懂这种感觉:这姑娘一定是在恋爱中。
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小伙子,个子不高,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但背对着光线,看不清楚他的面部。姑娘的眼中放出了光彩。小伙子摘下帽子,走向那姑娘,柔声说着些什么,都是外国话,玛丽听不懂。但从两人的神情来看,他们显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慢慢地,小伙子用手搂住了那姑娘,姑娘欲拒还迎,他们抱在一起,激烈地亲吻起来……
“小成本制作。”玛丽嘟囔了一声。的确,只有一个谷仓,两个演员,未免太简陋了。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演技还真不错,非常自然,没有半点儿表演的痕迹。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约翰急着让她看这个。
荧屏上,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玛丽觉得脸上有一团火在烧着,她害羞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软倒在男友怀里。
“你这个坏家伙……你不能再……”玛丽喃喃道,不知是在警告约翰,还是在警告自己的内心。她的手攥着挂在胸口的十字架,那是妈妈留给她的遗物。“做一个好女孩,玛丽。”她想起妈妈的遗言,头脑一瞬间清明了,决定如果约翰趁机动手动脚,就把他一脚踢开。
但是约翰只是抱着她,并没有其他动作。玛丽松了一口气,睁开眼,面前的墙壁上,一对男女的缠绵已经在极度的欢愉中结束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特殊的,你非拉着我看不可?”玛丽无力地问道。
“其实……”约翰终于吐露出一点关键,“这上面拍的都是真实的画面,不是演戏。”
“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真的,是真实的画面,EDR就是Extra Dimension Recovery,超维还原技术。”
“什么意思?”
“我本来也不知道,在网上查了一下,好像是说,我们的空间并不只是三维的,其实在微观尺度上,有着更多未知的维度。这些细微的维度可以把不同的三维空间连接起来……细节我也说不清……”
“所以……通过这种技术,能够超越三维空间的限制,看到其他的地方?”玛丽很快抓住了关键。
“也许吧,至少那个有名的霍普金斯教授是这么说的。”
“怪不得!”玛丽吃惊地盯着屏幕上的青年男女,他们沉浸在热情中,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某种最新物理学实验的牺牲品,成了全世界都在街谈巷议的人物。
“这也太不道德了,这些科学家为什么非要和一个乡下姑娘过不去?因为她好欺负吗?”玛丽愤愤起来。
“她不是乡下姑娘……不,也可以说她是乡下姑娘,但是这个乡下姑娘,比那些名流都重要,甚至比他们加起来都重要……”
“你在胡说什么呀?”
约翰指着投影屏幕说:“看——”
这时候,视频里的一对男女已经穿上了衣服,依依不舍地吻别。她终于听懂了一句简单的话:“Vale, Maria Mea!”这是拉丁文。玛丽只在高中时学过一年拉丁文,但这句话的意思她听懂了:“再见,我的玛利亚。”
小伙子推门走了出去。霎时,镜头暴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下,门外是一片荒草地,远处有几栋简陋的房屋,风格古色古香,并且充满了异国情调,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迹象。
玛丽感到越来越蹊跷,又紧张地攥住了胸口挂的十字架。
这时,镜头给了那个小伙子一个特写,玛丽吃惊地看到,那个小伙子的打扮她很熟悉:他披着火红的斗篷,上身穿着锁子甲,脚上套着靴子,还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头盔,头盔上装饰着红色的羽毛,如同鸡冠。
虽然和古装剧里经常出现的不太一样,但玛丽认出来,他无疑是一个罗马士兵。
这时候,荧屏的下方出现了一行字幕:
【6BC 32 42 07 N 35 18 12 E】(公元前六年,北纬32 42 07″,东经35°18′12″)
玛丽推想了一下那个位置所在的地点,倒抽了一口冷气,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好像怕她没弄懂一样,约翰在她耳边说:“这是公元前六年的春天,在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一个小村庄,叫作拿撒勒。那个姑娘叫玛利亚,那个男人叫潘特拉,是驻守在附近的罗马士兵,一个伊利里亚人……”
“我明白了。”玛丽大声叫了出来,“你费那么大的劲,就是要让我相信那是公元前六年的实况录像?相信那个偷情的女孩就是那个人的母亲?而那个士兵是……这太可笑了!这是那些变态的渎神者搞出来的!”她简直气愤得语无伦次。
玛丽是从小上教会学校的那种传统女孩,而约翰则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不幸的是,在两人坠入情网后才发觉了这一点,此后两人都尽力想要改变对方,却每每相互伤害。而现在,约翰居然拿出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让她气愤得无以复加。
约翰被她的怒火吓住了,嗫嚅着说:“你别激动……我也只是从网上下的……”她伸手想要关掉视频,但是就在此时,画面再次移动了。
这一次,镜头向远方飞去。玛丽眼前的景色迅速变幻着,但仅仅过了几秒钟,她就发现自己俯瞰着一座山谷间的城市。
那是一座何其古老而典雅的城市!就像一颗明珠一样镶嵌在这美丽的河谷间。各式各样早已遗失在时光深处的古建筑出现在她面前。但这不是一个模型,而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市,许许多多人在这座城市里来往,大街上熙熙攘攘,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不时还有轿子和马车经过。
“这座城市是……难道是……”玛丽吃惊地念叨着。
没等她喊出那个伟大的名字,她的视线又随着无形的镜头越过城市繁华的街道,飞向那座城市中心一座方形的建筑。那镶着金色徽标的顶檐,在整个城市中都能看到。一堵洁白的高墙把它和整座城市分开,让它似乎矗立在世界的彼岸。玛丽的视角越过墙头,又越过一片热闹的广场,她看到一座高大的殿堂,被大理石的廊柱撑起,四面装饰着紫色的帷幕,正中央是一道镶嵌着黄金的大门。阳光照在门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金辉。
虽然从未见过,但她推测出了那是哪里。
那是耶路撒冷的圣殿,希律王的圣殿,属于上帝的圣殿。但众所周知,这座圣殿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毁灭了,只剩下一堵迄今举世闻名的墙壁。
但现在,整座圣殿却纤毫毕现地呈现在她面前。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看不出半点儿破损。
上帝啊,玛丽想,这一切简直和真的一样,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镜头定格在圣殿金色的大门上,然后结束了。
“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伪造的。”沉默了一会儿后,约翰说,“如果是拍电影的话,得投多少亿元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玛丽大声说,“很明显,这一切只不过是电脑合成的效果而已!”这与其说是要说服约翰,不如说是她要说服自己的内心。
“也许吧。”约翰耸了耸肩膀,“反正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世界各国政府和宗教机构的关注,不久就会有结果的。”
二
几天后,另外几份录像发布了,描述的是第一份录像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罗马士兵潘特拉随军被调到外地,没有再出现过。这时候少女玛利亚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眼看快隐瞒不住,便和村里一个憨厚的木匠约瑟夫订了婚。约瑟夫听到村里的风言风语,跑来质问玛利亚,说要休了她。玛利亚情急之下,编造了一个天使托梦的故事。约瑟夫将信将疑,但毕竟玛利亚是周围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他不想放弃她……最后,他们还是成婚了,七个月后,一个婴儿出世了,他的名字就是……
这些视频的发布,无不伴随着一些精确的时代细节,比如只有语言专家才懂的古希伯来语和亚兰语,里面的人可以张口就来;当地人使用的各种用具和衣着,和考古发掘的结果极为吻合,甚至解决了一些考古学上的悬案;有时候,镜头还转向亚历山大、雅典甚至长安,让人们看到一座座古代都市遗失的风貌……
这一切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媒体反复炒作,公众将信将疑,愤怒的教徒们挑出各种他们认为的破绽,竭力把视频说成是一场可笑的闹剧。许多教会领袖把这说成是撒旦的毒计、世界末日的先兆……不过罗马教宗比较审慎,还没有发表意见。
渐渐地,怀疑涉及一位举世闻名的科学家,他就是斯蒂芬·霍普金斯,X弦理论的提出者,两届诺贝尔奖得主,学界公认当代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他在几年前就提出过类似EDR的构想。只是将一位大科学家和这些敏感视频联系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相信。
但很快,出乎人们的意料,一段某知名主持人对霍普金斯的采访公之于世。在采访中,霍普金斯坦承了一切。
“这段视频是我领导的一个项目的产物。”霍普金斯在采访中说,“是我们的团队研究希格斯玻色子发现的。我尝试用平白的语言解释一下。你或许知道,如果算上时间的话,宇宙是一个四维时空统一体,但很少有人知道,还有更多的超额维度深藏在微观中。那些维度并非多余,三维世界中的一切事件,都会投射到隐藏的超额维度中,理论上在那里保存了我们的世界所发生过的一切信息,只要按照一定的步骤解读,就能还原宏观世界上所发生过的一切事件。”
“听起来不错。”主持人说,“那么这些信息都储存在哪里?拿撒勒村庄里的一块石头上?”
“不,事实上,我们的地球不断地运动,因此,我们的人类世界在微观维度上留下的轨迹,实际上是留在更广阔的宇宙太空之中。我们需要打开通向那里的虫洞,这依赖于弥漫于空间中的希格斯场……技术细节不多说了,总之,我们最后通过对希格斯玻色子结构的研究,设法提取出了超额维度中一部分信息。当然大部分内容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有意义的信息已经非同小可。最后我们发现了公元前六年左右地球表面的部分信息,这是一个意外收获。”
“为什么您要在网络上匿名上传这些视频,而不是通过正规的学术渠道发布?”
霍普金斯摇摇头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样一来,可能在这个发现传达出去之前,我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现在全世界已经知道了这个信息,任何政府、教会和恐怖组织都无法抹杀。我们还将很快发表实验的论文和详细数据,全世界所有大学和研究所的实验室都可以验证。”
“非常……了不起!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了。不过您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科学研究吗?”
“哈哈。”霍普金斯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想很快就有谣言出来,说我被邪恶的犹太财阀收买了,试图毁灭基督宗教的根基……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掌握的,不仅是打开基督教历史的钥匙,也是打开历史上一切宗教、一切政治、一切秘密事件的钥匙。从今以后,一切的谎言都将被戳穿,一切的迷信都将终结,只有真实历史的光芒将普世照耀!”
三
三年过去了。
玛丽点着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目光茫然涣散,她依然年轻,但是看上去多了几分浓艳,更多了几分憔悴。房间里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味,床上凌乱不堪,胡乱扔着贴身内衣,地上散落着烟头,茶几上放着几个空的酒瓶和半包避孕药,无不显示出这里曾是一个纵欲狂欢的场所。
不知过了多久,玛丽又打开了电脑,播放一段她看过千百遍的视频。
荧屏上,那个人走上了古巴勒斯坦的一座山丘,在青葱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四周挤满了人,表情各异:有的虔敬,有的好奇,有的怀疑……那个人的目光中满是悲天悯人之意,从门徒的脸上一个个扫了过去,然后他开始说话:“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如今玛丽知道,那个人仍然是那个人,拥有那个黑暗时代最伟大的人格。他在一个充满血腥和暴力的时代提出了爱的原则,并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这一原则。给无数在黑暗和苦难中挣扎的民众带来了希望和安慰……
只是这一切对玛丽都不再有意义。这些话语触动了她的内心,却无法再给她以行动的力量。她对那个人的信仰已经崩溃了,正如其他千千万万人一样。
自从霍普金斯的访谈发表以来,世界,特别是西方国家经历了“二战”以来最大的震荡,余波至今未息。
可想而知,教会和各种宗教机构很快对霍普金斯发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但是公众并不在乎学术理论层面的争论,也不在乎霍普金斯的个人品德,只要不断地有一个个新鲜的、详尽的视频放出来,并充满了各种难以伪造的细节,这些视频的可靠性就是牢不可摧的,再动听的辞藻也难以将它们抹杀。
数年之中,随着信仰的崩溃,放纵自己的教徒们不计其数,越是虔诚的就越放纵,譬如玛丽。另一些虔诚的教徒走上了更激进的道路,他们成立了形形色色卫教组织,两次暗杀霍普金斯未遂。但这一点很快也变得没有意义,因为有关的理论和技术已经公开。很多大学都进行了重复的实验,得到了相同的结果。
随着技术的公开化,对于超维还原技术的其他应用,也陆续开始展开了,比如麻省理工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了肯尼迪之死背后的阴谋,虽然早已时过境迁,但还是在美国政界引起了大震荡;严谨的德国人开始利用这种技术研究历史上伟大的文学家和科学家的生平和思想;而日本人的研究方向则有市场得多,他们受到启发,列出了古今各国三百多个著名美女的名单,决定一一去还原她们的私人生活,目前已经推出了第一部《卑弥呼女王的秘密生活》,五百万张高清光碟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
观看历史已经成为人们的主要生活兴趣,历史不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渐渐褪尽罗衣,赤裸着任人观看。
霍普金斯团队对那个人的生平研究仍在继续着,当然,可想而知,发现的结果大都是对宗教一方不利的。那个人许多著名的神迹,根本没发生过,比如让水变成酒,或者用几个饼喂饱了五千人。另外,那个人确实被证实具有某种精神感染力,他确实靠抚摸治好过失明和残疾,但只是精神障碍性的,对于器质性的病变他也无能为力。至于某个叫拉撒路的人的“复活”,其实因为他只是假死而已……
那个人确实只是——如他自己所说——“人子”。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是普通人,他生在一个贫寒卑贱的家庭,在人们对他私生子身份的怀疑和嘲笑中成长起来,却没有甘心沉沦,也并不贪婪地攫取权位。他走南闯北,靠做木工活维持生计,同时也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和真理,自学了读书和写字,将自己提升到那个时代最顶尖的层次,并苦苦追索着生命和存在的意义。他的人品堪称圣洁,道德上无可挑剔,思想也异常深邃。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完人。
但完人,也只是人而已。玛丽痛苦地想。他并不是神,没有三位一体,没有永生,没有救赎,死后灵魂会化为乌有,一切都不复存在,那么那个人的道德训诫对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约翰打来的。
他们已经分手,说起来很可笑,如今她已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但却越来越无法面对约翰,尽管还爱着他,玛丽仍主动提出分手。或许是因为他目睹了自己信仰崩溃的全过程吧,每次看到他,就让她想起自己最难堪、最羞耻、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她接通了电话,冷冷地问:“什么事,约翰?”
“你还好吗,玛丽?詹妮说今天看到你在酒吧里……”
“我很好。”玛丽打断他说。詹妮本来是她的好友,现在变成了约翰的女朋友。每次想到这件事就令她难受极了。
“玛丽,一切已经过去了,我希望你向前看。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不信神的人,他们一样过得很好,你用不着把自己……”
“我说了我很好!”玛丽冷冰冰地说,“没事的话,我挂了。”
“不,还有一件事……”约翰变得吞吞吐吐,“我和詹妮……下个月结婚,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约翰要和别人结婚了!
顿时,玛丽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心沉入了冰窟,她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她啜泣着倒在床上,任痛苦啃噬着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她清楚地知道,现在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了。一瞬间,她感到了生无可恋,想离开这个可憎的世界。而今已经没有任何信仰能阻拦她这么做。
这时候,电脑上弹出了新闻窗口。玛丽胡乱点击着,似乎想找到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新闻一个接着一个,都没什么好事: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被某个疯子给炸了,据说是要袭击教宗;洛杉矶种族暴乱,三百人遇难;第七次中东战争即将爆发,以色列威胁使用核武器……世界每况愈下,到处是暴力、冲突、仇杀,甚至战争,都是霍普金斯那个浑蛋带来的,他带给了人类太多的真相,也带走了太多的希望和慰藉。无法承担这一切的人类不得不将这些发泄在自己的同类身上,玛丽想。
刚想到霍普金斯,霍普金斯的名字就出现了:“CNN爆炸性消息,斯蒂芬·霍普金斯教授一小时前刚刚宣布,他将在下个月现场直播历史上基督生平的最后一幕:受难和复活。”
“这个疯子究竟想干什么?”玛丽失声叫道。
霍普金斯狡诈的面容出现在采访视频里:“……如果那个人确曾在死后三天复活过,那么他就会在我们面前复活,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当然如果他根本没有复活过,我们也会看到他的尸体像其他死人一样腐烂……既然教会认为那个人的‘复活’是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的事实,我认为他们应该有勇气面对这一挑战。所以……”他露齿一笑,“我郑重邀请德高望重的教宗本笃二十三世来参加我们的现场还原仪式,我们——信徒和非信徒、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上天堂的和下地狱的——将同时面对真相本身。”
浑蛋!玛丽愤怒地想,他的用意已经毫不掩饰了:他要一劳永逸地摧毁基督信仰本身。
那个人曾经被钉十字架而死,三天后又复活。这是一切信仰的核心。至少理论上,其他的神迹都可以是假的,唯有这个神迹不行。死后复活,是那个人最不可思议的神迹,也是他是神子的最有力证明,被多位使徒所见证过,如果这个神迹也被推翻的话,信仰就将彻底沦灭……
但有什么区别呢?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结果是注定的。
不,玛丽感到内心涌起一股深沉的不甘,至少她要亲眼看到那个人的死,死后再无复活。只有这样,看到了最终的真相,她才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追随那个她信仰了一辈子的人而去。
玛丽长长吐了一口气,决心去见证那个人的最后时刻,给她支离破碎的一生画上句号。
四
为了最大限度地容纳观众,那个“历史现场直播”的超级放映场设在内华达州南部的一处荒原上,这里平素人迹罕至,但那个夏夜,在方圆几公里之内,挤满了一百多万人。他们从美国以及世界各地赶到这里,为的就是目睹人类历史上最重要也最奇特的一幕。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合二为一:一个伟大宗教的诞生,和同一个伟大宗教的毁灭,相隔两千多年,居然会合在了一起。
这一重大事件,当然各大电视台都将进行直播,但还是有不计其数的人千里迢迢跑来现场。中央的主席台上,坐着霍普金斯和一打重量级人物:美国副总统及其他一些高官、各方面的知名学者、作家、社会名流、若干宗教领袖人物,其中包括教宗本笃二十三世本人。
“您能来这里,让我很意外。”霍普金斯对教宗说,“虽然我邀请了您,但我以为您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孩子?”教宗温和地说,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叫四十多岁的霍普金斯教授“孩子”,倒也不突兀。
“我无意冒犯,但我想,结果可能对您的信仰不利。”
“没有什么能动摇我的信仰,孩子。事实上,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
“是你让世界重新认识了基督本人,两千年来,还没有人能再次目睹他的容颜,而今你做到了。”
“但也打破了许多神话。”
“但什么也打破不了信仰,孩子。”
霍普金斯沉默了半晌,说:“您是一位坚定的人,不过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开始吧。”说着,就吩咐手下的学生和助手准备打通通向多维空间的虫洞,捕捉神秘的希格斯玻色子,进行当场解码。
超维还原开始了。那些技术细节,自然是人们所不可见的,只有专家们对着电脑的荧屏不住点头。但不久后,在机器轰鸣声中,装在四周几公里范围内的投影设备将一道道光柱投射到人们头顶。最初是毫无规律的线条和光点,然后在夜空的天穹上,出现了地球的三维影像,并在迅速地变大,似乎整个蔚蓝色的地球都悬在人们头顶上,快速无伦地向人们坠下来,两个地球如同要相撞一般!
虽然知道是投影,许多人还是本能地发出惊呼,或者蹲下身子,或者捂住了脑袋。这是真正的三维投影,比任何3D大片都要逼真,都要刺激。
在那个古代地球的影像上,工作人员迅速定位了那个地点的坐标。地球旋转着,在人们头顶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另一个时代的海洋和陆地悬在人们头顶上,田地、森林、山丘、道路都清晰可见。许多人这时候产生了错觉,似乎反而是自己挂在天上,正跌向下面的大地一样。人们仰头张望,再次逼真无比地看到了耶路撒冷的城墙和美轮美奂的圣殿,那个逝去的世界悬挂在天上,如同天国的美景。“天上的耶路撒冷”成为了现实。
最后,镜头对准了那个地点,耶路撒冷郊外的各各他地,一个竖满了十字架的小山丘向人们降下来。不久,山丘上的一草一木都凸显出来。人们看到,草丛间遍布着十字架、尸体和骷髅头,无人收拾和过问。这就是“各各他”的本意:骷髅之地。
人们明显看到,在山丘上,一个钉人的十字架的周围围了一圈人,可旁边两个钉着人的十字架,就没什么人去理会了。那是那个人和边上被钉的两个强盗。
那个十字架越来越大,顶端似乎要戳到地上,就在这时,镜头猛然倒转,一个顶天立地的十字架出现在人们头顶,如同一根支撑天地的巨柱,高入云端。事实上它的高度也达到了八百多米,超过了附近的山丘。一个巨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如同奉献给天地的祭品。
正是那个人!
令人震惊的是那个人此时的容貌和姿态,和教会中常见的形象并没有大的出入,恰好是人们所认为的样子:憔悴、肃穆、悲悯。足见教会保留的古代传统不无可信之处。他无力地被钉在十字架上,枯瘦,干瘪,身上血迹斑斑,头上戴着滑稽的荆冠。但他的投影巨大无比,双手张开足有三四百米,双足离开地面也有五六十米。人群在他的足下,如同蝼蚁一样渺小。这使他看上去,更像是被锁在高加索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
十字架上,那个人无力地呻吟着,呻吟声如同远处的闷雷,虽然听起来不大,却足够震撼天地。回声从四面山丘传来。实际上,声音效果是从悬浮在高空的无人飞行器上播放的,这样才能保证下面人人都能听见却不至于损害人的听觉。
这时候,一滴鲜血从他的脚下滴落,落进人群中,看上去就像沙袋一样硕大。事实上,许多人就被“淹没”在巨人脚下的血水之中,虽然只是半透明的影像,这血的海洋还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似乎就要溺死。
人们很快也发现了这次历史现场直播的一个重大缺陷:三维投影的放映者因为考虑到观众太多,也为了造成惊人的效果,把影像弄得太大了,以至于站在放映场上的很多地方,根本看不见那个人的全貌。这个放映场并不是最佳观看场所。反而是五六公里外的一座悬崖上看得最清楚不过。
所有人都挤到放映场去了。在悬崖顶上只有一个人,一个痛苦的年轻女人。
玛丽。
她的乱发在夜风中飘扬着,衣衫不整,手脚都磨破了,孤独地踯躅在悬崖顶上。就在今天,约翰结婚了,她没去他的婚礼,而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她的信仰的最终结局。
反正到时候,只要往下一跳,一切就结束了。
当看到那个人在十字架上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时候,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冲击着她的内心。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她无力地跪倒在悬崖上:“主啊,主!”她喃喃自语道,伸出双手,如同要捧起和亲吻那个人流血的双足。
忽然间,一双有力的胳臂抓住了她,把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小心!”
她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庞,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喊了出来:“……约翰!怎么……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忘了,我们之间开通了恋人相互定位的功能。我用手机上的GPS就能找到你。”
玛丽想了起来。那是他们在热恋时开通的功能,一个人很容易找到另一个人。当然也没怎么用过,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后来他们分手了,自然也用不上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去取消这个功能。
“对了,你今天不是结婚吗?”她忽然想起来。
“玛丽!”约翰诚挚地说,“我非常想你,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担心你,知道你要来这边后,我更加担心你会不会出事,连结婚都没心思了。”
玛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是真的。她的心狂跳了起来,几乎忘记了后面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约翰,其实我……”她鼓起勇气,刚想对约翰说出内心的感受,忽然之间,听到远处的那个人在痛苦中仰天叫道:“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声音如同雷鸣一样,响彻夜空。
五
人们知道,那句是曾被用原文记载在福音书上的话,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
下面的平原上,人们仰头望着那个人在剧痛中扭曲的巨大身躯,都被那精确重现的、无比惨烈的痛苦所震慑,本来的欢声笑语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静默。人们意识到,不管对宗教如何看待,他们都在目睹一位高尚、圣洁的义人的受刑和死亡。
在十字架的周围,出现了其他古代人的立体影像。他们惊恐地望着那个人,窃窃私语。观礼台上,一位大亨好奇地问身边的一位语言学家:“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问,那个人是不是在呼叫先知以利亚,请求先知给他帮助。”
“以利亚是谁?”
“《圣经》里的一位先知,你自己去看吧。”语言学家有些不耐。
“我看它干吗?明天这本书就变成废纸了。”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鄙视,大亨冷笑着说。
这时候,在影像中,一个不忍的旁观者拿了海绵,蘸了点酸醋,扎在一根木棍上,走向十字架,要伸到那个人的唇边,给他解渴。旁边的人七嘴八舌,一片哄笑。大亨又问:“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们说,既然他在呼叫先知以利亚,就让以利亚来救他好了。”语言学家说,又喃喃自语,“真不可思议,福音书中的这段记载连细节都全部吻合。既然如此,那么复活的记载……”
酸醋最终没有送到那个人的口中,他大声呻吟着,身上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了。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哭了,这哭声极具感染力,很快,不管是不是信徒,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号哭中。
“我真不懂,你让那么多人一起来看这个干什么?”副总统对霍普金斯说,“民众情绪失控的话,会闹出乱子来的。”
“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乱子了。”霍普金斯冷冷地说,“都是因为人们不肯面对现实,我只是想让他们面对,不要再自欺欺人而已。”
“不错,这是必须面对的。”教宗静静地说,“那个人是为全人类在受难。您还不明白这意义吗?他必须承担这痛苦、怀疑和否定,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受难。人类也必须经历这个过程。”
“什么过程?”霍普金斯忍不住问。
“从坚信,到怀疑,到否定,直到最后在主的复活中重建信仰。你看看下面那些人。”教宗的声音高亢了起来,用手指着台下,“还有全世界至少四十亿正在看现场直播的人,他们正在和那个人一起经历受难、经历怀疑、经历对神的否定……现在,他们都相信那个人必死无疑,这和两千年前发生的并无二致。当时,就连使徒们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会从死亡中复活,但最后,那个人仍然完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如今全人类将和两千年前的使徒们一起见证这个过程,从此之后,基督信仰将建立在磐石之上。主的王国就要到来了!”
霍普金斯不以为然,刚要说话,影像中却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一切开始摇晃,大地明显震动了起来。巨石裂开了,十字架激烈地摇晃着,骷髅在山丘上滚动着,围观者惊叫着抱头鼠窜。
“教授,这是?”副总统问霍普金斯。
“没什么,一次普通的地震而已。”霍普金斯镇定地说,“只是正好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所以被人附会成了神的愤怒,记载在福音书中。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
但是同时人们发现,影像中的世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个人也好,十字架也好,周围的人也好,都笼罩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因为放映的场所本来就是晚上,所以人们察觉得比较迟缓,但现在这个效应已经越来越明显,人们交头接耳,恐慌不安。
“遍地黑暗、大地震动、石头开裂……”教宗目光灼灼地说,“这些都是经书上所记载的,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主啊!”
“这……只是自然现象!”霍普金斯听到教宗的话,回头说,“天上正好乌云密布,没什么稀奇的。”
但那黑暗却不像是乌云所导致的,明暗的变化显示出,在那个人的周围,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人正在旋涡的中心,他的身影在原处快速地晃了几下,消失又出现,消失又出现,然后……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三维影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巨大、漆黑的空洞,甚至比夜空还要黑暗十倍。惊呼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此起彼伏,骚动不安的人们开始奔跑逃窜。
“这是怎么回事?”这回发问的是霍普金斯本人了,问的是操作和检测数据的助手。
“教授,我也不知道,找不到任何信号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吸收一切辐射的黑体,太奇怪了。”
“立刻调换视角,快!”霍普金斯吼道。
“我们已经在做了!”助手带着哭腔说,“我们的视角已经在一百公里外,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但蓦然间,影像又重新出现了。悬在天上的,仍然是蔚蓝色的地球,阳光明媚,大地上飘着白云,这是从近地轨道俯瞰的景象,地平线在远处勾勒出微凸的曲线。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这时,人们视野中心正对着的地中海东岸,以耶路撒冷城为圆心,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为一百五十公里的圆形区域,在那区域中,什么都看不到,唯有一片深深的、可怖的黑暗。
六
几公里外的悬崖上,约翰和玛丽也目睹了这一切,他们呆呆地看着,两人的手不知不觉中握在了一起……
霍普金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抓起话筒,对着台下惊慌失措的观众大声说:“大家不要惊慌,只是超维空间中存储的这一部分时空信息被破坏了,可能是……是高能宇宙射线的干扰造成的。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他吩咐助手将观测的时间点调到一个小时之后,仍然是一片黑暗。
调到两个小时以后,黑暗还是没有驱散。人群更加不安了。
三个小时后,耶路撒冷及其周围终于又出现在影像中,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观众也渐渐恢复了镇定,霍普金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吩咐助手将视角调回到各各他的十字架上。在傍晚暗淡下去的暮光中,那个十字架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连同上面钉着的那个人。但此时,他的头低垂了下来,那顶荆冠落在他脚下,那里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干涸。他干枯的头发被风吹着,拍打在瘦弱而干瘪的身体上,身体在风中微微摆动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生命已经离开了这具躯体。
公元30年4月7日傍晚6点左右,那个人死了。
人群先是静默着,然后传来阵阵唏嘘之声,最后转为一阵阵的号哭。
“快点儿结束吧。”副总统叹息说,“不然人群的情绪会失控的。”
“可是我们还要直播那个人三天后的复活——或者没有复活。”
“那就快点儿吧,教授。”副总统说,“我们都知道结果是什么了。您的目的也达到了。观众也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了。”
霍普金斯耸了耸肩膀,吩咐了助手们寻找三天后的坐标,于是天穹下的三维影像暂时消失了,历史又缩回到遥不可及的过去,只有半轮残月冷冷地照在两千多年后的荒原上。
远处的悬崖上,玛丽望着十字架消失的方向,木然而立,长发在风中飘扬着。
“都结束了。”约翰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玛丽,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是别太难过了,这毕竟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走吧。”
“走?不,我要等他复活。”玛丽静静地说。
“不会有什么复活的,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
“约翰!是你还不明白!”玛丽转过身来,这时候,她的目光就像晨星一样炯炯发亮,“就在刚才,我们看到了他说出那句话,然后天空变得黑暗,大地震动不已……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奇迹!我们看到了经文上描述的那些事,而一件事会接着另一件事发生,他会复活的,正如经文上所描述的一样。”
“他不会的!你自己也知道。”
“不,我知道他会复活!没错,我怀疑过他,否定过他,背弃过他……但就在刚才,我的信心都回来了!”
“约翰,我爱你。”玛丽充满柔情地说,此刻,月光下的她显得格外动人,“过去对你的怨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心中装满了仇恨、怨毒和嫉妒,去放纵自己,做那些羞耻的事。但即使在那些时候,我的心也一刻没有停止过爱你。你对我甚至比我自己更重要。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这些。可直到主给了我信心,我才有勇气说出口……”
“我也爱你,玛丽,一直都是。”约翰含着泪说,他们拥抱在了一起,都为打开了彼此的心结而激动不已。
正在此时,远方的三维影像再次出现了,但时间已经跳到了三天之后的清晨。人们的视线跟着两个手里提着装有香料篮子的妇人,走在一个坟场之中。约翰知道,这是两个也叫玛利亚的妇人——抹大拉的玛利亚和雅各的母亲玛利亚。
她们是那个人最忠实的追随者,是去给那个人的遗体上涂满香膏,好有一个体面的安葬。
当她们到了坟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各福音书的记载不尽相同。总的来说,她们应当会看到坟墓口的石头被挪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当她们惊慌地往回跑的时候,会遇到复活的那个人。
无论如何,在今天,真相就要揭晓了。
两个妇人到坟墓之前,石头好好地在那里,没有任何挪动的迹象。坟墓前面有四个罗马士兵把守,或站或坐,都昏昏欲睡,显然已经熬了一夜。这符合《马太福音》中的记载:罗马总督彼拉多怕有人会偷走那个人的尸体,拿去兴风作浪,所以特意派了一批士兵看守坟墓,不让人接近。
看着两个女人过来,大兵们顿时眼睛一亮。两个妇人怯生生地说着,可能是提出了打开坟墓给那个人上膏油的要求,众人哈哈大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们调笑着围了上来,对两个女人动手动脚,女人们被吓坏了,扔下手里的篮子,扭头就跑……
是了。约翰想,尘埃终于落定。真相就是如此,那个人的尸体其实好端端地在坟墓里面放着,直到烂掉。伤心欲绝的女人们编了一个故事来安慰自己,想不到越传越离奇,结果变成了后来的诸多版本。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他扭头望向玛丽的脸,却惊奇地发现玛丽还是那么平静,难道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期待什么吗?
七
三维影像继续着。两个妇人在小路上走着,离坟地越来越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在山下的放映场上,观众之中有人在痛哭,有人大叫着什么,有人在高声大笑,还有人在吵架甚至相互推搡……副总统叹了口气,对霍普金斯说:“到此为止吧,关了机器。”
霍普金斯点了点头,刚要吩咐下去,就在这时候,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天上照了下来,使得整个场地变得犹如白昼一样光明。观众们大声惊呼了起来。霍普金斯抬头向上方看去,见到在两个妇人身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光团。那光团是如此耀眼,如同太阳从天而降,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两个妇人的惊呼和场上观众的尖叫同时响起。
白光慢慢暗淡了下去,露出了被它裹着的一个身影,最初只是个人形的轮廓,然后渐渐清晰起来。霍普金斯看到,那是个瘦削的男子,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近乎赤裸,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沾满了鲜血……
那身影再熟悉不过。
“我的妈呀!”刚才的大亨大叫了一声,软瘫在地上。场上的名媛们也大声尖叫起来。
那个人露出了一个孱弱而又坚定的微笑,对两个妇人说了一句亚兰语。后来专家翻译出来,这句话是:“愿你们平安。”那个人说话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白光,如同保护着那个人的圣洁,把他和肮脏的尘世分开。
两个妇人又惊又喜,激动地号哭了起来,大声说着什么,跪在那个人面前。
“不!不可能!”霍普金斯失态地大叫了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这是……”此时,他脑中一团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孩子。”教宗走了过来,“你说过,自己只在乎真相,但当真相来寻找你的时候,你却退缩了吗?”
“可……可是……”霍普金斯结结巴巴。
“你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好好想想吧。主会宽恕你的。”教宗说着走上前来,浑身充满了神圣的威严,对同样目瞪口呆的霍普金斯的助手说:“请把话筒给我。”
助手发着抖,不知所措地把话筒递给了他。
教宗接过话筒,平静地说:“忏悔吧,全世界的罪人们。你们亲眼看到,你们的救世主已经从死里复活,福音书的真理完全被证实,审判的时刻就要来了!”
在荒原上的人们在这无可置疑的事实面前都战栗着,先是一两个,然后是一大片,最后是所有人,纷纷跪了下来,哭着喊着忏悔自己的罪恶,请求上帝的宽恕。
在悬崖上,目睹了这一切的约翰也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难道……难道我真的错了?那个人真的是神?我……我会掉进地狱吗?”
玛丽从后面抱住了他,激动万分地喊着:“向主祈祷吧,约翰,祈祷吧!还来得及,主可以宽恕你七十个七次,只要你肯忏悔!只要你的心归向主,就是进了地狱我也陪你一起!”
类似的对话在现场所有的观众中,以及世界其他各个角落都在进行着。每个人都不得不在终极真理面前痛苦地拷问自己。
主持台上,霍普金斯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这不可能,这是骗局,是假的!是……是错觉……你们都是笨蛋吗?你们都被骗了!”但人群已经完全失控了,没有人听他说什么。连他自己的助手和学生也划着十字,跪了下来。
在人们头顶,复活了的那个人正温柔地将手放在妇人的头顶,说了句什么。他那饱经沧桑的容颜显出无与伦比的圣洁。后来人们知道,他说的是——
“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八
十年过去了。
在这十年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场改变世界的“现场直播”后,基督的福音在世界各个角落被广泛接受。以原天主教会为核心的普世教会建立起来,取代了联合国的地位,成为超越国别的人类联合组织。随着多维还原技术的进一步广泛使用,战争、犯罪、阴谋、谎言、腐败……都消失了,世界正变得越来越美好……
佛罗里达州一个小镇的教堂里,座无虚席。今天,一位著名的神父将来这里布道。
“各位兄弟姊妹,你们中的很多人可能都知道我。”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上宣道坛,开始了自己的布道,“我是斯蒂芬·霍普金斯。那个恶名昭著的无神论者。我曾经丧心病狂地利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和技术制造出能够还原过去的仪器,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想要证明我主基督根本不曾复活过。但是神的大能绝非我所能梦见,无可置疑的神迹在全世界面前显现。最初我仍然心地刚硬,还试图否定事实,但是后来,我又目睹了基督在复活后,是如何在人间向各位使徒显现,直到四十天后升天,我的内心终于动摇了。”
“此后我心中坚定,再无动摇。我放弃了一切世俗的头衔和职位,放弃了物理学的虚妄,以四十八岁的高龄,去罗马的一间神学院中做了一名普通学生。我花了七年时间,得到了神学博士的学位,成了一名修士,然后我走遍世界,去宣讲福音,服务教会……”
霍普金斯动情地讲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掌声有如雷鸣。
“神父!”当讲道结束,霍普金斯从教堂中出来时,一个金发的美丽少妇叫住了他,霍普金斯记得她,她是讲道时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听众之一。她拉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身边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有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显然是一家四口。
“您是?”
“我叫玛丽·威尔森。”少妇笑着说,“这位是我的丈夫约翰·威尔森。我们是来感谢您的。”
“感谢我?”
“是的,十年前在内华达州那次直播基督受难和复活,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别提了。”霍普金斯羞愧地说,“那都是出于愚蠢的渎神的企图……”
“但您也改变了我们的一生。”玛丽说,“我和我的丈夫,我们之间本来有很多问题,他本来都要和别人结婚了……但是就在那天,我们一起在现场目睹了基督受难和复活的全过程,他当场皈依了主,我们才能打开心结,走到一起,找到了真爱和幸福。”
“恭喜你们!”霍普金斯由衷地说,“你们是受主赐福的。”
“神父,您也是,有人说您就是这个时代的使徒保罗,您的皈依代表了科学和信仰的最终和谐,将让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这太令我羞愧了。”霍普金斯摆摆手说,“我配不上这个崇高的名字。我们都只是尽力为主的事业服务。正如《圣经》上说‘从前你们是暗昧的,但如今在主里面是光明的,行事为人就当像光明的子女’。”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感谢您。”
“让一切赞美都归于主,阿门。”
“阿门。”玛丽和约翰说。
在他们背后的教堂钟楼上,历史上真实基督的三维投影如雕像般高高屹立,他悲悯的双目俯瞰着这新生的人间,那温柔的目光如同穿透一切时间的恩典,落在他们三个人的身上。
九
当天晚上,霍普金斯神父在当地宾馆的房间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最新出版的《圣徒行传》,这是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教会花了三百年编撰的一部巨著,是对历代圣徒生平的详尽叙述和研究。本来这部书有六十八大册之多,可以装满一个书架,但去年已经被数字化,所以现在霍普金斯拿在手上的,只是一个轻薄的阅读器,他一直随身携带着。
他正专注地看着书,不时用电子笔圈圈点点,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啊?”霍普金斯从书上抬起头问。
“神父,我是一名本地的信徒,今天听了您的讲道,非常感动,从威廉斯神父那里打听到您下榻的宾馆,有件事……我想向您忏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先生,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到教堂里来吧,我还有一场讲道。”
“不,神父,我的灵魂在痛苦的煎熬之中,我需要获得您的指导,求求您了。”
经常有这样莽撞的信徒。霍普金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了房门。一个小胡子男人站在门口,霍普金斯认出了他,是白天见到的那个丈夫,但他白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你是约翰……约翰……”
“约翰·威尔森,神父,我们白天见过。”男人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威尔森先生,您这么晚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要对您忏悔,神父。”
“告诉我,约翰,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不安,想要忏悔?”
“我的心灵渴慕着真理,这真理让我背离了我主的教诲。”
“我们的主就是真理,约翰。”
“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知道他不是!神父,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是真理。”
霍普金斯皱起了眉头:“约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你再多说一句这种渎神的言语,我恐怕不得不向本地的主教报告了。我们的宗教审判所虽然仁慈,但也不会容忍对主的亵渎。”
“我知道我的鲁莽,神父,但是我深夜冒昧来找您,是因为只有您才知道真相。告诉我真相,即使把我绑到火刑柱上,我也心甘情愿。”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真相?”
“那场所谓复活的真相!那个惊天骗局的真相!”约翰忽然吼了出来,从怀中拿出了一把精巧的电子枪,顶在了霍普金斯的额头上。
霍普金斯冷静地端详着他:“看起来,你不是一个基督徒。”
“从来就不是。”约翰冷笑着说,“但在这个陷入宗教狂热的世界,如果我不伪装成一个教徒,早就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了,你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骗子!霍普金斯,你的骗局让整个世界再次进入了中世纪!自从‘文艺复兴’之后,我们奋斗了五百年才得到的一切都消失了,而代之以梵蒂冈对整个世界的神权政治!而比中世纪更可怕的是,教廷现在有了超维还原技术,能够看到历史和现实中世界上每个角落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逃脱教廷的监控。”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杀了我也不可能跑掉。用最简单的还原技术,就能看到这个房间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早就想好了,杀了你,我就会自杀。”
“那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呢?你没有为他们考虑过吗?”
约翰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悲哀:“我爱玛丽,也爱我的孩子。但是……”他脸上的悲哀忽然都变成了强烈的愤怒,“我不能容忍你这个和教廷合谋、阴谋统治世界的骗子和刽子手招摇过市,还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圣人!正义必须得到伸张,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冷静点儿,约翰,从来就没有什么阴谋。是你想得太多了。”
“闭嘴!我已经秘密调查了十年,搞清楚了大部分真相:是你发明了什么超维还原技术,先抛出一些反宗教的材料吸引全世界的目光,把自己打扮成和宗教势不两立的斗士,然后安排了那场耸人听闻的所谓‘现场直播’,吸引无数人去看,让人们被那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的场面所感动,最后和前任教宗合谋,在全世界面前展示出了复活的闹剧!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立刻煽动起了几十亿人的宗教狂热,让世界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然后,你就投向了教廷的怀抱。此后,你表面上是在罗马学习神学,实际上是帮助教廷在梵蒂冈设立了最大的超维还原中心,让他们可以监控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帮助教廷得到了就是中世纪鼎盛时期也得不到的专制权力!”
“约翰,你说我操纵了这一切,那么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约翰一时语塞。
“我本来是世界顶尖的物理学家,在学术界享有盛誉,在公众中也有很大的影响,但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司铎,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绝不会比以前更好。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我怎么知道你的想法?但我敢肯定,这件事是你一手操纵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那么证据呢?你应该知道,现场直播的结果是不可能作伪的。事实上,那场复活的直播后,很多不信教的科学家怀疑影像可能是伪造的,他们进行了独立的信息提取,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那是因为你已经篡改了微观维度中的信息本身,并且埋进去了你设计好的信息!听着,我没有学过量子力学什么的,但我明白这里面的诡计:‘基于量子不确定性原理,对于多维空间的信息提取,理论上可能会造成维度本身的畸变以及信息的量子化,从而导致错误的结果。’这是你发表过的论文里的原话!正是你在信息提取过程中做了手脚,让历史信息本身发生了错误,构造出混淆视听的假象!比如让三天前的影像重叠到三天后,就造成了那个人复活的样子。但是同时也连带毁掉了周边的信息,这就是那个人受刑时,最后一刻我们所见到的巨大黑洞。”
“不错,很有趣的设想。”霍普金斯微微一笑。
“少废话。该你说了,我要的是真相!”约翰用枪口重重地戳了一下霍普金斯的脑门。
“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约翰,你正在秘密摄影,打算在我承认之后,把视频发布到网上,公布真相,从而给教会的权威以致命的一击。但你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控制了整个网络。你我在这里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大局,你明白吗?”
约翰似乎被说中了心事,脸色变了变,咬牙说:“不管怎么样,今天我要知道真相。”
“既然你花了十年时间调查这一切,我想你有权知道。”霍普金斯说,“在你杀死我之前,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嘿,你别想捣鬼!”约翰警惕地说。
“放松点儿,枪在你手上,我能捣什么鬼?”霍普金斯说,镇定自若地去拿那个电子书阅读器,约翰犹豫了一下,没有制止。
霍普金斯在阅读器上按了几个按钮,约翰紧张地看着,生怕是什么秘密武器,但是阅读器上只是出现了一个页面,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
“这是什么?”
“约翰,看来你读我的论文只读文字说明,这就是我那篇论文中的公式,你没看出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公式说明了对微观维度进行干涉,改变其信息结构所需要的能量。如果你能看懂最下面的那个数值的话,就应该知道,要造成你所说的那个效应,所需要的能量之大,相当于一千亿个太阳的总能量!也就是说,把整个银河系的所有星星都烧完了,才能对微观维度进行一点点改变。”
“这么说,你想告诉我那个复活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不是人为干涉的结果?”
“约翰,仔细想想,如果是我造成这种变动的话,那么三天后,当那个人复活时,为什么他还能和自己的弟子和追随者说话呢?他们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他,甚至触摸到了他,我们有好几十段影像资料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不可能是作伪的,也不可能是将不同的信息块简单拼凑在一起就能做到的。”
“这……我无法理解。”约翰不禁有些气馁,“难道……真是我都想错了?”
“不,你有错,但是没有都错。”霍普金斯说,“基本上我同意你,这是人为干涉的结果。但是情况却和你想的完全不同,即使我告诉你真相,恐怕你也难以接受。”
“说吧,总不会比让我相信那家伙真的是上帝的儿子更难以接受。”
“或许比那更难以接受……听着约翰,要理解这一切,你必须开放思想。”
约翰脸色一沉:“你不要玩什么花样或者拖延时间。”
“我没有必要这么做。”霍普金斯微笑着说,“你伤害不了我分毫。”说着就用手去拨开额头上的枪管。
约翰脸色一变,想要扣动扳机,但是手中的枪却不听使唤,毫无反应。
“这是电磁干扰。”霍普金斯说,“刚才我按下阅读器上的按钮,房间中就充满了电磁屏蔽,很遗憾,你的AC500电子枪已经瘫痪了。”
约翰挥拳击向霍普金斯的面颊,却被一只像铁箍一样的手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腹部就中了一拳,让他痛得弯下了腰,随即他的手腕被反拧到身后,然后被按倒在地。
十
约翰这才发现他犯了一个根本错误:面前这个老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虚弱。
“我虽然已经五十八岁了,但还没到风烛残年,并且业余爱好就是练习空手道。”霍普金斯压在他身上,冷冷地说。
“你……叫人来抓我吧。”约翰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没有恶意,否则我现在就可以叫保安进来了。事实上,我的电磁屏蔽能够叠加一层强烈干扰,增加大量无效信息,保护这个房间免受EDR技术的窥探。有这层保护,我们就可以好好谈谈了。”霍普金斯说,还真的放开了约翰。
约翰困惑地爬起来,端详着霍普金斯:“你要谈什么?”
“还是接着我们刚才的话题,你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你知道,我们提取的历史信息都来自于那些隐藏在微观中的维度,而那些超额维度既然超出了四维时空,就不在我们的空间之中。”
“这说明什么?”约翰惊魂未定,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
“这意味着,它们也不在我们的时间流之中!事实上,时间之箭在三维世界中才有意义,原子以下层次的运动呈对称性。如果能进入这个层次,也就超出了时间流之外。因此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效应:在不同时间的信息提取会呈现出同时性。”
“那又怎样?”
“也就是说,未来的观察者,如果他们的信息提取能够改变信息结构的话,我们所看到的也会是改变了的信息,虽然这种改变是未来所发生的事件造成的。”
“但你说过,改变信息需要无穷的能量。”
“不是无穷。但确实是大到难以想象的能量,我刚才说了,可能超过整个银河系所有恒星能量的总和。”
“那就没有人能做到。”
“是现在没有人能做到。约翰,但是想想吧,我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无穷无尽的时代在我们身后。人类文明史迄今也不过几千年,而未来我们可能还有上百万年、几十亿年的时间!人类能够达到的智慧和力量将是无限的,即使并非无限,也绝非我们目前所能梦想。他们和我们之间的差距,甚至可能超过我们的核爆炸和原始人钻木取火的差别!”
“公元30年4月7日下午3点左右,以及4月9日清晨7点半,这两个时间点将成为未来无数时代人们所感兴趣、想要观察的对象。亿万人都会想目睹和研究那次神迹,正如我们时代的那些人一样。如果那些未来的观察者能够乘坐时间机器到达过去的话,你会看到至少几百亿张面孔出现在那个人十字架的周围。”
“而终有一天——或许是一百万年后,或许是一千亿年后——在我们的技术能力达到控制宇宙的程度时,会有一个能力近乎无限的观察者在人类文明和历史的尽头出现,他能够同时读取微观维度中所有过去的信息,人类和宇宙的整个历史都将在他面前呈现。他可以任意挥霍能量,可以改写任何事件、任何历史!因此他让那个历史上最著名的人复活了,或许他是出于善意,或许是出于恶意,或许仅仅是为了好玩……谁知道呢,对于那个未来的终极观察者,我们只能进行最含糊的猜测。”
“等等!”约翰说,“我不明白,正如你刚才所说的,如果这只是信息本身的错乱,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那个人还能和其他人说话,交谈?就好像历史上真的发生过一样……”
“约翰,你真的以为微观维度中所储存的信息只是我们世界所发生事件的记录吗?事实上,根据X弦理论,两个世界在同一根弦上,它们互为映射,形成量子纠缠!那些信息就是我们自己!对一个世界的改变,也必将改变另一个。这样,那个终极观察者足以创造历史本身!这就是我能推测出来的真相,约翰。没有阴谋,没有骗局,是遥远未来的力量改变了一切。”
约翰皱眉思索着,想找出对方话中的漏洞:“具体说说,历史是怎么被改变的?”
“正如你看到的,公元30年4月7日下午,由于超强的能量干扰,各各他附近的时空确实崩溃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时空扰动。”
“你想说那个人穿越了时空,被传送到了三天之后?但是我们明明看到那个人死了,死在了十字架上。如果他穿越到了三天后,十字架上不是应该没有人吗?”
“不,他没有穿越时空,也没有复活,实际发生的情况更加不可思议。从各种证据来看,他成为了量子态。”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不再以确定的个体方式存在,而是以不确定的量子方式存在!由于时空结构的崩溃,在扰乱中心聚集的能量如此之高,以至于将那个人量子化了,让他变成了薛定谔的猫,他的生存态和死亡态是并存的。
一方面,他早已经死去,埋葬在坟地里,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过;一方面,在一定时间内,他仍然以不确定的形态存在,所以能够不时出现在亲人和门徒的面前。你明白吗?”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约翰目瞪口呆地说。
“我仔细研究了他‘复活’后的四十天里的整个过程。和福音书上的记载相同,他并非一直显现,而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出现的时间时长时短,并且出现在不同的地点,有时甚至在天上……但都在各各他附近。这是一种概率云式的存在。我计算了他出现的时空分布,完全符合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甚至可以用方程算出来……只不过宏观化了而已。他的存在似乎也不需要物质基础,他在十字架上受了很重的伤,但是却一直保持本来的状态,既没有恶化也没有痊愈,也很少饮食……但这种情况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越到后来,他生存态的概率就越低,因此就出现得越少,最后他的量子态也消失了,再也没在门徒面前出现过,所以门徒们以为他最终升天了。”
“这……这就是那件事的真相?”
“至少看上去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你为什么不向社会公布这一切?”
“教会的胜利来得太快了,在我弄清楚之前,他们已经迅速掌握了大部分的权力和资源,我不能再触怒他们,否则会招来灭顶之灾。何况我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服其他学者已经很难,更不可能说服当时已经变得狂热的社会公众。”
“但是几千万人已经惨死……罗马教廷成为世界的独裁者!”
“没有教廷,也会出来其他的替代品,归根到底,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人类需要信仰,这才是教廷胜利的根本原因。只有在对最高主宰的信仰中,人们才能修复彼此的关系,找到生活的意义。就像你的玛丽一样。”
“但是……”
“约翰,时代不同了,如今,教廷的信仰或多或少都要建立在理性基础上。因此,教会没有扼杀科学研究,而且他们自己也深信,那个人确实是真神,随时可能降临人间。在这种制约下,中世纪的腐败堕落不会再回来的。”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约翰叹了口气,“其实当了这么多年的教徒,我也觉得这样单纯而有信仰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但是毕竟……”
“毕竟不存在神?你认为信仰终究还是谬误?”霍普金斯问道。约翰沉默了。
“那就想想那个在宇宙尽头的终极观察者,想象人类进化所产生的最终的智慧。”霍普金斯说,“它知道一切,也能塑造和改变一切。某种意义上,它就是神,如果它存在的话。”
“但你不能证明它存在。”
“也不能证明它不存在,不是吗?或许有一天,知识和信仰终将手拉着手,迈向不可言说的永恒。”
约翰摇了摇头:“也许吧,可是……谁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霍普金斯叹了口气,眼神变得迷离而恍惚,“但是总会有人知道的,我告诉你,在遥远又遥远的未来,在我们的世界烟消云散,甚至亿万星辰都熄灭后,总会有人知道的。”
尾声
又是三十年后,加利利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原中,离那个人的出生地不远。
时近午夜,繁星满天,白发苍苍的约翰站在一顶帐篷前面,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望着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只有晚风吹拂着野草的声音。
霍普金斯是对的吗?那件事真的会发生吗?还是只是一个老人临终的狂想?
风渐渐大了起来,约翰迷惘地摇了摇头,钻进了帐篷。
帐篷里放着几件古怪的仪器,和几本宗教书,都是霍普金斯留给他的。
自从三十年前的长谈后,霍普金斯和他成了忘年之交,一直保持着联系。但直到十二年前,霍普金斯临终时,才把他找去,嘱托给他一件不可思议的任务。
坦白说,他觉得霍普金斯是临终胡言乱语,但他仍然答应了弥留的霍普金斯。十二年后的这个时候,到加利利的这片荒原来。
玛丽刚刚去世三个月,他就离开了家,到了这里来。这个秘密,他一直瞒着儿女们,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天,却一无所获,这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约翰又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等到,终于钻进睡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在迷蒙之中,他被仪器发出的尖锐提示音所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仪器上红色的光点闪烁着,几个读数高得出奇,他一颗心狂跳起来,顾不上穿衣服,就冲出帐篷。外面仍然是漆黑的夜,什么也没有,冷风吹得他一阵哆嗦。
但他很快感到,就在自己背后,有微弱的白光照出了自己的暗影。他一个激灵,连忙转身,天哪——
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就站在大约五米之外,他看上去和两千年前并无二致,也和约翰四十年前见到的景象一样,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赤着大部分身体、身上满是伤痕。但他目光明亮,神情坚毅。
霍普金斯完全猜中了!那件事真的发生了!约翰怔怔地想,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打开挂在他脖子上的微型语言翻译器。
“你好,夫子。”约翰颤声说,翻译器为他翻译成了亚兰语。
“老人家,你是什么人?”那个人沉静地说,看上去并没有被他的衣着或帐篷所吓到。
约翰为那个人居然叫他“老人家”而感到有些错位,正不知怎么说好,那个人又说:“你好像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你在等我吗?”他的观察力异常敏锐。
“已经是两千年后了。”约翰深吸了一口气说,“夫子,我是你的后辈。距离你上一次出现又过了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如今,我们知道了你为什么会复活,也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约翰说着,慢慢向那个人走了过去。他看得更加清楚了,那个人枯瘦苍白的脸,明澈的目光,手足上有着被钉的伤口,肋骨下还有一个血洞……
“一千年?”
“一千年。再上一次是五百年,上上次是二百五十年……你仍然不断重临人间,但每一次的间隔都比上一次长一倍左右。”
“那你应该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在人间。我复活之后,本应该到天父那里去的。”
“你的使徒们也曾经这么认为。他们认为你四十天后就升天了。但情况并非如此,你只是变成量子……以一种不确定的方式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概率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而且许多次是出现在无人的地方,没有被人发现。但即使在你的追随者的记载中,你在几年后又对扫罗显现,让他皈依,成为了保罗,在六十年后,你又对你的门徒之一约翰显现,促成他写成了《启示录》。”
“是的,我记得他们。”
“此后你仍然不断地重临人间,但是间隔开始变成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每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而你渐渐也不能理解新时代的语言和文化,难以和他人交流,你可能甚至不知道以你的名义创立的宗教……”
“那么,这些你都知道吗?后世之人?”
“并不都知道,夫子,但是我会尝试着解释我知道的……根据计算,这次你的出现大概有一个小时,我不知道你是否来得及接受……来杯啤酒如何?我准备了不少东西招待你呢。”
半小时后,他们一起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起喝着啤酒,啃着熏鱼。
“味道不错。”那个人赞道。
“看来霍普金斯是对的,你并不是不需要饮食。”约翰笑着说,几十分钟后,他觉得自己和那个人渐渐熟谙起来,最初的畏惧消散了不少,“当你坍缩成生存态时,你和常人一样,需要吃喝。所以福音书也记载,你复活后吃过一块鱼。只是你跨越时间的速度太快,他们过了四十天,对你来说,只不过过了半天而已……”
“那么,就是那个霍普金斯告诉你,我会出现在这里的?”
“是的,过去三十年中,霍普金斯仔细研究了历代圣徒——你历代的追随者——的行传,其中有许多人声称曾经见过你出现,给他们启示,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错觉和谎言,但是仍然有几次是真的。虽然也经过了当事人的曲解。根据那些资料,他用一种可以看到过去的方法去一一查证,最后终于得到了珍贵的真实数据,根据这些数据,他算出来,你将会在2096年10月12日到19日之间,再次出现,可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但是最可能在这个地点,可能性达到百分之五十,可惜他十二年前已经去世了,要不然他会亲自来的。”
“两千年过去了。”那个人一声叹息,“对我来说,距离从十字架上下来,也只是半天而已,今天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这片原野是我小时候经常和母亲一起来挖野菜吃的,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夫子。最近五百年的变化超过了以往的五千年,你可能根本无法想象。”约翰稍微解释了一番。
“但是人的心灵呢?我的门徒们,他们做了些什么?我的教诲,他们是否传承下去了?”
“这很难说……夫子,以你的名义建立的宗教恐怕早就变成了你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某种东西了。虽然有许多人曾以你的名义作恶,但是你的存在还是给了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亿万人以生命的意义,他们爱你,正如你爱他们一样。比如我已故的妻子,因为你,她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那个人笑了笑:“但你刚才说,我不是神的儿子,也不是弥赛亚。”
“但你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人,唯有你能够战胜死亡,跨越历史的长河。”
“我只想到天父的怀抱中去,去亲自感受他的无边慈爱。”
“某种意义上,你会的,夫子。”约翰说,站起身来,凝望着天边的星河,“你下一次出现,将是两千年后。再下一次,将是六千年后,再下一次,将是一万四千年后……每次的间隔都以几何级数递增。而你毫无觉察,对你来说,中间的时间完全没有流逝,对你来说,现在离你第一次复活也只不过过了半天而已……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出现在人类历史的尽头,甚至宇宙本身的尽头……你会看到历史的终结、星辰的熄灭、宇宙的坍缩,甚至会看到最后的——神。”
“难道——这才是最终的计划?”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约翰的脑海中,令他悚然而惊,“莫非正是那个终极的观察者召唤你,跨越无垠的时空,到人类和宇宙最终的归宿去?这就是他改变时空结构,让你量子化的原因?用这种方式,你终究会到他那里去,人类历史上被拣选的唯一一个人,你会到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直到永远,正如经文里说的那样!这是真的,天哪……”
就在这时候,那淡淡的光芒消失了,约翰猛然回头,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石头上放着半块熏鱼,和一个空的啤酒罐。
那个人重新坍缩回了死亡态,两千年后才会再次出现,时间将会更为短促,而位置将会更加飘忽不定。然后是六千年后,一万四千年后……
直到最后。
约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永别了,耶稣·潘特拉。”
他没有回帐篷,而是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沉思着什么。冷漠的群星在他头顶,沉默的荒原横亘在他面前,如同一无所有的、时间的旷野。
注释:“瞧,那个人!”典出《约翰福音》19:5。当耶稣被押到罗马总督彼拉多面前受审时,士兵为了戏弄他,给他戴上了荆棘的王冠,披上了紫色的袍子,称他为“犹太人的王”。这个形象让彼拉多大吃一惊,于是耶稣出来,戴着荆棘的冠冕,披着紫色的外袍,彼拉多对他们说:“瞧,那个人(Idou ho Anthrōp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