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墨

文 菩提子

今天我赶到李叔铺子前的时候,已经是日照当空了。古董店的生意不多,所以李叔也没给我限制时间,但今天还真是来得太迟了些。

我有些担心地从巷子里走出,看着对面的古董铺,本打算等李叔不在正堂时溜进去,不想竟看到一个男子在古董铺子旁边的面摊前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还向铺子里偷瞄几眼。

莫不是小偷?青天白日的,竟有人想入户行窃?

这世道真是变了,难不成欺李叔年老体弱?我想着便急急走进铺子。不赶巧,李叔正坐在柜台前翻看报纸,听见有人进门,也不抬头,道:“你小子昨儿个哪儿挥霍去了?今儿来得这么迟?”我硬着头皮说道:“叔,我昨天晚上赶暑期论文呢。”说完心虚地挠挠头。“小心我告诉你爹。”李叔说完,这才抬头瞥我一眼。我看他也没再生气,便凑上去道:“叔,刚才我看到咱们铺子门口有个人,贼头贼脑的,不像个正经人。”李叔推了推眼镜:“咱们铺子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他要想偷,就是给他顺走几个也不打紧。”

这我也清楚,李叔正堂里没什么好货,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个放在左侧架子上的民国仿粉彩瓷瓶。那些个贵重的东西都在里屋和地下室放着,若碰不到大主顾或行家,李叔是不会拿出来见人的。而对架子上这些摆设,李叔正眼也不会瞧。

我看李叔这么个态度,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到里屋给自己倒了杯水。刚回到正堂,便见那个刚才还在门口犹豫的男人走了进来。只见他眼神涣散,面容憔悴,一脸倦容,似乎几宿没睡觉了。我走到李叔旁边,小声道:“就是他。”李叔没理我,看了眼来人,道:“先生是要出货还是看东西?”我定睛一看,那男子的衣着细看竟也是不凡的,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小偷了。

那男子顿了顿,环顾了铺子一圈,道:“您是李景河,李爷?”李叔放下手里的报纸,看着他道:“爷是不敢当,李景河倒是老朽。”那人似乎立马松了一口气:“我是从江西来的,我姓郑。”李叔不语,只看着他。这人愣了一下,赶紧说,“哦哦哦,我是想找您看个东西。”他深吸一口气,从身后的行李中拿出了一个锦囊。李叔这才眯起眼,盯着那东西看。

只见那男子从锦囊中拿出来一条墨,上有鎏金龙缠纹饰,墨侧有阴文楷书“徽州休城胡开文造”。是胡开文的墨?那便是清朝的东西了。那这家伙刚才在门口犹豫什么?我侧头看了眼李叔,竟发现他眉头紧锁,抬头道:“这锭墨,你从何处得来?”那男子说:“是前不久,家人在徽州市场上淘的。”李叔顿了一下,问:“多少淘的?”“不多,不过五百块。”李叔摘下眼镜说:“那倒是恭喜你了,捡了个大便宜。这东西的确是胡天柱所制,并且价格远远高于五百。”

我小时曾学过几年国画书法,所以对墨倒是略知皮毛。清朝有四大墨工,胡天柱便是其中之一,他开的胡开文墨店也是名声赫赫,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残墨百年可比黄金”。

李叔突然道:“但其中有些蹊跷。”我看见男子点了点头,“我闻过胡开文的墨,以熊胆、蛇胆、青鱼胆、牛胆等名贵药材入墨,但方才我嗅过气味,你这锭墨有些不寻常,它还有一种气味。”我听闻,也好奇地凑上前奋力吸气。即便是我,这时也发现了这墨的确有不凡之处。“胭脂的香气。”男子突然说。李叔抬头看着他,笑起来:“先生自己也发现了?那其中必定有事,还劳烦先生一道说来。”那人点头,李叔便知会我去沏茶。

“这事有些奇异,还请李爷务必相信我,不然我也不会不远千里来此处找您。我家在江西南昌,住的是一户大院,还是祖上做官留下来的宅子,但家里的人倒不是特别多。前日,我与妻儿去徽州探亲,恰巧便买下了这锭墨,将它供在我的书房中。自家里有了这墨,奇怪的事就连连发生。每逢半夜,宅子里便传来若有若无的女子抽泣的声音,悲凄至极,十分瘆人。头几日还当是隔壁院子,后来才发现,这声音竟是从自家书房里传来的。”听到这儿,我已是一头冷汗,吓得不轻。难不成这墨里住了个女鬼?

那男子抿了一口茶,继续道:“这还是轻的,毕竟家里人也没出事。一日,我在书房写字,我妻子为我研墨,我没注意她用了这墨,不管她如何加水、如何用力,那墨就是不化。我虽奇怪,却心疼这好墨,当时便换了一锭用。可怕的是,次日,我妻子便毫无征兆地病倒了,请了中医西医都没法子,至今还在床上躺着。”说完那男子便开始拭泪,我看了眼那锭墨,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我听说您是高人,必定可以帮助我,价钱绝不是问题。”李叔抬头看了那男子一眼,道:“真是巧得很,我的确可以帮你。”说完站起来,冲我挥了挥手,“奕臣,跟我去地下室。”我一听去地下室,便兴奋起来,那里面可放满了宝贝,平时李叔轻易不许我下去的。

地下室的东西李叔整理得十分整齐,听老爹说,李叔地下室的宝贝,每一件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哪天必定要缠着叔,叫他给我一个一个吐出来。想着,我们便在一个砚台前停住了。“拿上这个,上楼。”说完李叔自己先走了。那砚台有四个巴掌那么大,我一掂量,果真重得很,难怪李叔自己不拿,破天荒地喊我来地下室。

我将砚放在柜台上。李叔又道:“去把隔壁面摊的丫头喊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照办了,喊来了那姑娘。

李叔道:“黄丫,不瞒你说,你去世的娘的遗物一直在我这儿。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你且好好收着。”

我愣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遗物了?我看黄丫,她也是一脸震惊,但眼泪已是呼之欲出。当李叔拿出一根簪子递给她的时候,她的泪便如冲垮堤坝的河水一般涌出来了。

“接着她的眼泪。”李叔对我说,我傻愣了片刻,才赶紧随手拿过身边一个酒盅上前,去接黄丫的眼泪。

啧,女人的眼泪还真是多,这么几分钟,竟有半盅了。李叔又好说歹说,哄走了黄丫,那丫头居然还想认李叔做干爹。

那位郑先生也看得古怪,待到李叔回来,将黄丫的眼泪滴在砚台之上,再拿出那锭墨,慢慢研磨。果然,墨化开了。那男子看着啧啧称奇,李叔集了半盅墨汁递给他:“你回去,喂你妻子喝下这墨水,不出三日必定痊愈。”

那男子立马拿了瓶子收下墨汁,兴奋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说着便急匆匆想赶回去。临到门口,突然回头问,“大师,报酬怎么说?”李叔笑道:“你先救你妻子,若是痊愈,你便把这锭墨给我寄来便好。”那男子一愣,忙说:“好!要不现在我就把它留在您这里?我还嫌这东西夜里瘆人呢。”李叔摇头:“你先拿回去,若是药不够,也好留着备用。”语毕,那男子点头便离去了。

我见那男子走远,便道:“叔,这是怎么回事?”李叔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要问。”我知道又有故事听了,立马沏了杯上好的铁观音恭敬地奉上。

“这锭墨还有个名字叫‘胭脂墨’,方才你也嗅见了那胭脂香,对吧?它的确是胡开文所制,但后期还加入了一种料,胭脂。这个胭脂,便是住在这墨里的那位夫人身上的气味。”我一愣,莫不是这墨是个神仙?

“你闺怨诗可读过?”李叔问道。

“嗯,都是些女人在深闺思念在外征战的丈夫这类的吧?”

“是了,这锭墨便与闺怨有关。传说前朝有位才女,能诗会画,嫁给一位将军。将军长年征战在外,这位夫人思念丈夫,常常边流泪边研墨,写家书和诗文。泪水滑过夫人的面颊,带着胭脂滴落到砚台中,便成了墨汁。写出的文字也就有了胭脂的香味,深受人们喜爱。胡天柱因此把胭脂粉作为一种制墨的材料,也就有了‘胭脂墨’。”

我连连点头,李叔接着道:“可这块墨另有玄机。说是这位夫人因为思念太过,终于香消玉殒,她的精魄化入了墨里,成了一块神奇的‘胭脂墨’。我刚才听他述说,就猜是那块传说中的‘胭脂墨’。据说它必须用女人的泪水才能磨化,一试,还真不假。看来不是江湖传闻,而是确有其事的。也许是天意吧,他们夫妻终于可以团聚了。”

“黄丫的眼泪,原来是这墨必须用女子的泪水才可以研磨。难怪那位郑先生的妻子用水化不开。叔,什么是夫妻团聚?”

“这说来话长,就是这台砚。”李叔看着柜台上的砚道。

“怎么?这不是普通的砚吗?我看也没什么特别啊,最多就是年代久些吧。”我说。

李叔喝了口茶:“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前朝有位大将军,带兵打仗屡战屡胜。皇帝野心膨胀,要他带兵攻打西域一个以尚武闻名的部落。天子之令,将军无力违抗,只得出击,而将军夫人则在家中日夜翘首等待,听闻前线战事不好,便日日以泪洗面。夫人每日都用这锭墨,书写承载她所有希冀与思念的家书,但都没有回应。一日,她正在书房写家书,不想一位士兵突然带回消息,大战胜了,将军却客死他乡,带回的只有一块砚石,说是将军死时手中一直紧握着。夫人哀伤过度病倒,却总觉得丈夫仍在她身边,她请人将那块砚石制成了砚台,日日拿着那块砚台,睹物思人,竟哭瞎了双眼,最后伤心过度而死。”

“那这个砚台是将军的魂魄所化?那夫人的精魄也住在这墨中了?”

李叔隔了半晌,道:“方才那郑先生的妻子,应该便是被这墨中所含的怨气所伤。而家中半夜的啼哭声,也该是那位闺怨夫人在抽泣。”我愣了一下,惊道:“那您还用那墨研磨的墨水给那妻子喝,不就会害死她了?!”李叔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道:“我用这个砚台磨那锭墨,他们夫妻又在一起了,怨气都散了,将军的阴魂自然会保护那郑家夫人,何况胡开文的墨本就有凉血的功效。”

“那您又怎么得来这么一个宝贝砚台?”李叔站起来,边往里屋走,边摆手道:“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半个月之后,那位郑先生亲自把墨送过来,说:“我妻子喝下那墨汁很快就好了,实在神奇!多谢大师!”他拿了很多钱要重谢李叔,李叔只淡淡地说:“钱你收起来,把墨留下就行了。”

“那当然!只是,大师,近几天这墨晚上吵得更厉害,我看定是不祥之物,还是毁了吧?”郑家那男子一脸惶恐。“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李叔似乎不想解释。

那人走后,李叔将墨与砚台放在一起,我却从未听到半夜啼哭之声,倒是地下室从此多了一股淡淡的胭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