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

文 丁小闯

在我的印象中,阿菜曾经给我讲过许多关于瀛洲的故事。他说那里生长着一种会飞的种子,它们通常要飞几千年才会找到落脚的地方,然后生根发芽,开出世界上最美的花。花的名字叫玉菩提,据说看见它的人可以心无杂念地快乐一辈子。在很多年以前,瀛洲人都梦想能找到玉菩提,可时间久了,梦想也就降格成了妄想,最终消失在人们的回忆里。作为当事人,阿菜并不知道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故乡由化外的仙岛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名利场,然后掉进同门的陷阱,被关进我的古墓里。

在地面上的时候他是个以抓鬼为生的天师,而生活在古墓中的我恰巧是个属于他执法范围之内的僵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固执地认为一切注定是场悲剧,但此刻回头再看,却发现最美好的东西往往都藏在了那些峥嵘的往事里。

我的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那会儿我还是卫国的太子,父王得了重病即将驾崩。他把我叫到跟前说:“我的位子就交给你了。”

我摇了摇头:“不想干。”

父王怒道:“有些事你不干自然会有人来干掉你,天下很大,人心却很小,你可要想清楚了。”看他发火,我权衡再三,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应允。

我记得当时天下即将大定,卫国以外的地方已经被秦国统治许久,由于太平无事,秦王便把对战争的兴趣转移到采买各种保健品上。这种日子过久了难免无趣,在百无聊赖之际,他便想起了可以充当玩具的卫国。

我记得,当秦国即将入侵的消息传来,朝野中乱成一片,这时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站了出来,他说他算出秦国气数已尽,只要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用不了十年天下必将是卫国的。对此我深感怀疑,他则拍着胸脯说:“为兄一开始也不信,但这是上天注定,我也没辙。”

这件事,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想通其中的道理,所谓“天定”,最后还要落在“人定”之上,而人又难免扯淡,在那些年中我哥找了个叫作“天”的代言人,让虚假的故事裹上了一层类似真相的糖衣。而我信了,所以败了。

我按照他说的那样带着下人藏进了王室的墓室之中,等待着咸鱼翻身般的历史性转折。可我前脚刚进去,紧接着墓室大门便轰然落下,此后的故事便无可挽回地沦为俗套,在这地下的墓室中,每天都在循环上演着一出出哭戏、骂戏、生离死别戏。当时我身在局中无法看透,事后才发现,历史对于某个时间段而言,只是凑巧演绎了一场谋朝篡位剧,而我凑巧是主角,而主角凑巧是受害者而已。

事情原本到了这里便算有了了结:我死在古墓里,发了霉、长了毛,缩水成陈年腊肉状。按理说我会静静地躺在石棺中,或者被官方考古或者被私人盗墓,总之我已无关于尘世。但流水千年,在某个莫名的日子里,我睁开了眼睛,从棺材中慢慢爬起,蓦然抬头就见一个道士装扮的青年正无比震惊地看着我——他便是阿菜。

后来我俩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阿菜说:“其实当时你可以不醒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我追问缘由。他说:“你还是不要刨根问底的好,不知道还可以算是情理之中,知道了就毫无借口可言了。”

我说:“不可能,上天让我复活肯定是有原因的,并且冥冥之中这个原因还很重要。”

阿菜说:“既然你如此执着我也不好反对,你只需记得初见你的时候我还很小,凡尘之气尚未断绝,猛然看见你这个千年大粽子心中难免兴奋,一兴奋就把凡尘之气排了出来,没想到你甚是灵敏,吃屁复活,没留给我一点儿犯错的机会。”

听完他的话,我终于了结了自己对于人世的最后一丝幻想,从此心无挂碍专心做鬼。我记得初见阿菜时,他表现得并不友好,一上来便从背后抽出了桃木剑大力刺向我。我自然不甘示弱,奋起反抗,但令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一抗就是两百年。

在我的印象中,这场天师与粽子的争霸战并不算精彩,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俩都是以平局收场,偶尔阿菜的剑法小有斩获,但也仅局限于削掉我一些皮毛,砍断我一些牙齿而已。以至于百年过后,这场打斗造成的结果,只是让我久未打理的粗犷外表变得越加清秀起来。阿菜对此颇为义愤,他觉得花两百年的时间给一个粽子做美容实在有伤道家先圣的尊严,在想通这个关键之后,他毅然决定立即离开这座古墓。

当年阿菜钻进这里面是通过墓室顶上的一个小洞,现在想要出去必然还要借助这个洞。我看着阿菜姿态华丽地一跃而上,紧接着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以狗吃屎的方式一落而下,半天都没有站起来。我走过去问他:“你没事吧?”

阿菜故作镇定地说:“要你管,老子在练功。”说罢又运功蹿了上去,结果吃屎依旧。

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朝洞顶飞去,竟然发现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用手一摸,掌心瞬间飘出了红烧腊肉的味道。我说:“这里刻着许多奇怪的字。”

阿菜问:“你怎么知道?”

我把冒着烟的手掌举到他面前:“你看,都烙在上面了,这是什么意思?很玄奥的样子。”

阿菜惊道:“这是我们门派最厉害的封印术,专门用来囚禁人的,字面就是‘别摸我’,不过写得潦草了一点儿。”

我咬牙感叹道:“好直白的法术,你刻的?”

“怎么可能?八成是我那些师叔干的,掌门大选在即,他们想把我困在这里。”

我又问他:“那你来我家干什么?”

他说:“参加掌门竞选的前提是要手刃一名僵尸,但我没想到的是,让我身陷囹圄的不是敌人,而是站在身后的同门。”我默然无语,他接着说,“你知道了这么多的秘密,现在能告诉我如何离开这座古墓了吧?”

我指了指墓室的正门:“从那里……”话音未落,阿菜箭步飞出,几乎就在同时,正门甬道的墙壁上飞出了无数的暗器,全部打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轰然倒地,我才有机会说完自己的后半句话,“是出不去的。”

此后的几个月中,阿菜一直在尝试着各种越狱的方式,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我曾告诉过他,这座古墓的建筑标准并不仅仅局限于防盗,更重要的是囚禁里面的人。阿菜不信,企图把我也拉下水,他说:“我现在处在元婴期,看你的水平大概也是妖婴初成,咱们两个若是联手兴许有机会冲出去。”

我问他:“什么叫元婴?”

阿菜大惊:“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说着闭眼用力,猛然从嘴中吐出一个闪着金光的小孩。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力半天,可惜什么都没挤出来。

阿菜无语,良久才说道:“看样子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元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学着我的样子。”说着他传授给我一套复杂的口诀,“你把意识集中于一点,有没有发现小腹那里生出个枣核样的能量源?”

我仔细一试,果真觉得肚腹间真气涌动,正欲运功,突然就觉得那股真气急速下坠,一坠再坠。当时我想自己肯定是走火入魔了,可这念头刚在脑子里生出,就感觉那股真气已经涌到了某个临界点,然后猛然化作一股恶臭远远地飞走了。我大惊道:“我是不是自废武功了?”

阿菜叹口气说:“道家常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让你练出个枣核,没叫你拉出个枣核,好在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你只要记得勤加练习,总会有收获。”在他说完这话的很多年之后,我总算大功告成,可那时却突然发现:元婴的用处只是让我俩出窍的情况下凑够了四个人,从此可以玩一种叫作麻将的游戏。尽管单纯的肉体智商低下,热衷于点炮,但好在我们都在地面上生活过,按照这个世界的标准,它需要的并非聪明人,而是一些可以撑起这场牌局的肉架子,让生活平淡且无知地进行下去。

后来我问过阿菜:“难道修炼就没有速成的法则?”

阿菜说:“师父给我讲过,天师与僵尸若是吃了对方的元婴,便可以瞬间增长千年功力。”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俩已经相安无事地过了多年。人们常说:一念生则凡尘,一念灭则菩提,有些东西到头来还要看心,心若是妥协了,做只是早晚的事。而对于我和阿菜而言,无论境况如何都从未有过加害对方的心思,这或许是因为我俩尚且年幼,两小无猜不谙世事,抑或是因为在这地下的古墓中需要留住一个活口来缓解寂寞之苦。许多时候我甚至会强迫自己相信后者,因为唯有这种将感情化为交易的关系,才能让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坦然面对宿命的争斗——自古天师与僵尸终将难逃你死我活的厄运,尽管我们拥有美好的心愿,却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阿菜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要打起来的话,那么一定要在古墓外面打。你这里年久失修,恐怕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量。”

我点头称是,他又说:“修炼许久,你我功力已然大增,咱们试试合力冲关如何?”

我大喜,赶忙运功行气,身体逐渐化作一道淡黄色的光芒,阿菜也已经准备完毕,身上红光大灿,就听他一声呼啸,两光突然合为一体,犹如离弦的飞箭般向着墓室的顶部迅速冲去,几乎就在转瞬间便听得“当”的一巨声,之后光芒骤散,一切重归宁静。

过了许久,阿菜坐起身说:“我们成功了!我都看见天上的小鸟了。”

我说:“哪有小鸟,撞得我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小鸟了,你看这不还在古墓里吗?”

阿菜清醒了一会儿,突然大叫道:“坏了,出大事了。”

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我俩把古墓给撞塌了,四下环顾却发现一切完好如初,再看阿菜,就见他从身下拿出一柄半截的桃木剑:“完了,神剑碎了。”

我接过来一看,剑的前部果真碎得无以复加,几乎可以冲水服下了。我说:“好啊,咱们约好一起用脑袋撞的,你耍小聪明用剑去刺,现在碎了吧。”

阿菜说:“我也是用脑袋撞的,只不过我太喜欢这剑,不舍得离身,所以就背在身后……”

我朝他身下看去,剑碎的位置的确与他身形颇为吻合,心中不禁暗叹:纵使是千古神剑终究也难逃被一屁股坐碎的惨剧。我安慰他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有人命剑有剑命,当年咱俩打了那么久它都没断,今日碎在你的屁股下面,可见它还是喜欢你多一点,所以说这是把很忠心的剑。”

阿菜摇头道:“我并非不舍得剑,只是师父当初特意嘱咐过我,他说我这辈子劫数连连,剑断便是一个凶兆,凶兆过后人生将会有无数的大波。”

我问道:“你确定你师父的本意不是说你在剑断之后会有许多艳遇?”

阿菜说:“当然确定。”正说着,就听隔壁墓室传来数声巨响,紧接着整个古墓剧烈地震动起来,那些砖石经不起如此大的晃动,此刻纷纷坠地。而在这一片嘈杂的坍塌声中,赫然有个沙哑的声音兴奋地叫着:“大哥,我们终于找到了。”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般在我与阿菜的耳畔炸开,巨惊之下,我俩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震动结束一切重归宁静,阿菜才扭过头,满脸凄然地对我说:“看,咱们的大波来了。”

我与他潜行到隔壁墓室,只见在昏暗的灯光下,三个衣着诡异的男人正陆续从墙壁上的大洞中爬出。看到这一幕我俩几乎崩溃,没想到尝试多年,通往外面的捷径只是墙上的一个洞。

阿菜带着我飞回主室。“这群人是干什么的?”我不解道。

“依我看应该是盗墓贼,咱们要想点办法把他们从这里吓走。”

我说:“不如你与我一同出去,他们看到这千年古墓已然有主,想必会走的。”

阿菜说:“你糊涂啊,他们见到你我之后肯定会带着更多的人回来,一个人好吓,一群人就麻烦了。”

正说着,隔壁墓室突然传来了说话声:“九爷,这里应该就是你说的卫国古墓,明器肯定少不了。”

“嗯,看来地图上画的都是真的,不过咱们最好小心点儿,我总觉得这古墓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盗墓贼一番商量之后顺着墓道延伸的方向走去,这让主室中的阿菜颇为光火,他急道:“你保密工作做得真不好,怎么还会有藏宝图流落民间?”

我说:“这你不用问我,当年我也是很傻很天真的受害者,一切只能看命了。”阿菜说:“这个想法可不对,你都是僵尸了哪还有命。依我说咱们应该主动出击。”说着,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张符咒,轻念咒语,又将墙角灯台里的火油倒在了地上。几乎就在这瞬间,盗墓贼的身影便展露在了那片好似镜面一般的油泊里。我看着他们穿行于诸多墓室之中,用不了多久便会找到这里。阿菜问:“你那些机关暗器怎么都没有用了?”

我说:“你在这待了这么多年还不清楚,机关都在正门,谁能想到这群盗墓者偏偏喜欢不走寻常路,从墙上进来了。”

阿菜说:“那你有没有办法把他们引到有暗器的地方去?”

我想了想,当初在修建这里的时候,工匠们的确给墓室间的通道设了机关,但由于工程仓促多半没有成型,只留下了一种非致命的武器。我拉着阿菜来到自己的玉棺旁,从棺底拉起一座棋盘模样的东西。“它叫千机锁,据说可以变化连接墓室的通道,只不过上千年从未启动,不知坏了没有。”说着我按住上面的棋子轻轻一推,古墓中立即响起一阵巨大的机栝运转声。

阿菜说:“你看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敌,居然做出了如此厉害的机关。只要千机锁能一直运转下去,那么这里将会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迷宫。”他话音刚落,机栝声戛然而止。

我说:“坏了,八成千机锁太久不用,卡住了。”

阿菜走过来煞有介事地说:“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死机吧。”他看着棋盘上的地图,“好在盗墓贼已经向正门走去,放心,他们过不来的。”

多年后我回忆起此事,仍钦佩于阿菜的乌鸦嘴功力,似乎他总能预测出某件事的相反面,然后淡定地看着现实将他的推论全盘否定。阿菜将这一切归结于劫数,我不知道这种结论从何而来,所以对他说:“你可以试着推算一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说:“你要记住,这世界能用来推的唯有精油,我做的无非是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我相信这件事情应该会很快完结。”

这时我突然想到:很快完结的反义词或许便是永无宁日吧。我埋头看着那些盗墓贼来到了正门的位置。黑暗中就听有人说:“我赵九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让老子下了回龙墓。”

一个伙计问:“您说这里埋过皇帝?”

赵九点点头:“你看这墓室的格局,两侧是耳室,中间这条甬道直通陵寝,取的便是万国来朝之涵义……”他正说着,一只脚已然踏入了机关的范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墙壁上突然射出数支短箭,直奔他飞去。赵九见此情形立即倒地向后滚出数米,狼狈地躲过了箭矢的攻击。众人赶紧拿出强光手电筒向甬道中照去,只见两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好似蜂窝般的机关发射孔,一旁的伙计颤巍巍地问:“九爷,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赵九想了想:“依我看咱们得从这里穿过去。”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架劲弩,将绳子前端绑上爪钩。扣动扳机,钩子很轻松地便抓住了甬道尽头的一块岩石。他卸下了沉重的工具,仅背着随身的登山包,带着一个伙计爬上了绳桥。

出乎我和阿菜意料的是,机关没有被触动,我俩又是崩溃不已。阿菜说:“你看,思路决定出路,咱俩活了那么久,脑子里全是顶上的洞,多可悲。”

我心中混乱不愿多说,手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此时那伙计已然从容地进入了主室,我说:“你看这可真是人间的一小步,妖界的一大步,他们迈进了这里,你我恐怕再无宁日。”说话间再看赵九,他也马上要走出机关阵的范围,就在这关键时刻,那张装在他口袋中的藏宝图突然滑了出来,径直掉在了甬道的地上。电光石火之间他一个后空翻恰好落在了机关的边缘,但是尾随在他身后的那伙计可就遭了殃。地图刚一落地,数支箭矢立即射出,直朝他飞去。千钧一发之际就见他借着绳子的力量向上一荡,陡然飞起半米多高,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洞顶天花板上的凸起,堪堪躲过了致命的暗器。赵九大喜道:“你小子真厉害,这都能躲过去。”话音刚落,就听“咔嚓”一声,整个甬道的天花板全都掉了下来,瞬间便把那伙计压成了肉饼。

阿菜看罢满脸惊讶:“你这机关够霸道的,下了这么大的血本。”

我说:“这不是机关,这是危房。”

阿菜默然无语,与我并肩而立遥遥地看着成功脱险的盗墓贼,两人丢失了工具只好燃起兜里的火柴,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摸索着。突然就听那个伙计说:“九爷,你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吗?”

“似乎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但又不像是水。”说着他划着火柴俯身看去,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阿菜之前好像往地上倒过什么东西,正要现身制止,却见黑暗中骤然亮起了一片火光,赵九反应不及,身上的衣服立即着了起来,在这紧要关头他就地滚了几滚,衣服上的火倒是灭了,可身后的背包却越燃越旺。

“快躲起来,背包里都是开墓用的炸药。”他边说边卸下背带,将包远远地扔向了一旁。

看着两个盗墓贼各自找了掩体避难,角落中的我忽然心生悲凉,这一炸之后古墓肯定荡然无存,无论是仙是妖都难逃灰飞烟灭的厄运。

“早知今日当初就叫我哥把我活埋了。”我转头看向身侧的阿菜,只见他周身亮起一层耀眼的金光。“大哥,你又要用什么半吊子的法术了吗?”

阿菜说:“别害怕,我学过金刚不坏之身,让我去解决那些炸药。”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解决到底有何含义,只是看着他身侧闪出无数繁星般的光点,这些光点飞速地盘旋着,逐渐汇聚成了一条闪着丝光的金黄色绸带。在绸带上面众多犹如霓虹般的神迹正栩栩如生地上演着,它们有的来自于逝去的往事,有的则源自于莫名的未来,看着这些画面,我突然想起了曾经问过阿菜的一个问题:“你是神仙,你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吗?”

阿菜摇摇头说:“我们终将无法看到未来,我们看到的,只是下一秒的过去。”

在我印象中,阵法燃起的光芒如同利刃一般将墓室里的黑暗撕得粉碎,可惜光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从眼底消失。我看着阿菜从那绚丽的旖旎中纵身飞出,一下子便将那燃烧中的炸药包压在了身下,紧接着便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强烈的冲击波将我掀翻过去,狠狠地撞在了玉棺上面。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解决只是单纯的搏命而已。

我醒来的时候,阿菜正满身血污地倒在墓室中央,而那两个盗墓贼正在坍塌的墓室中寻觅着出口,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赵九大喊道:“快看,顶上有个洞!”说罢用驽把钩子射了上去,带着伙计顺着垂下的绳子一路向上爬。

我对阿菜说:“你看,终究还是那个洞,谁也躲不掉。”话音刚落就见已然靠近洞顶的赵九浑身飘起一阵青烟,紧接着连带着身后的伙计笔直地掉了下来。两人好像叠罗汗似的平躺在地上,一柄半截的桃木剑当胸穿过。

我说:“原来那把断剑还有如此的深意,你这步棋走得够远的。”

阿菜叹道:“远的不是我,远的是我那些在洞顶贴符咒的师叔。”说罢一口血喷出很远。

我惊道:“你不是会金刚不坏之身吗,怎么伤得这么重?”

阿菜说:“这并非会不会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总要有人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我听了他的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你不要死啊。”

阿菜勉力一笑,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行,我会用十年的时间来吸收天地之气,弥补身上的创伤,十年之后我若仍未醒,你就吃掉我的元婴,从这里走出去,记住,出去之后你一定要做个好妖怪。”在我心中无比纠结时,他喘口气又接着说,“世事往复,无非是因果循环,只不过我们看不出何处是因何处是果罢了,你我相遇终究要在某时起始,在某时结束,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难过。”

说完之后,阿菜很快便昏睡了过去。而我却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悲伤,我只是觉得一个道士总说和尚该说的话,实在是件很扯淡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黑暗与寂寞都是我每天的必修课,我常想,这世上的东西当真是脆弱得可以,纵使你不去管它,日子久了还是会变得让人无从分辨。阿菜在醒着的时候告诉我说:“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便是时间总是在变。”当时我以为这是个自娱自乐的绕口令,后来才发现事实的确如他所言。纵使我成为千年不灭的僵尸,心中也知道,我躲得过的是生死,躲不过的是时间。

十年如流水般很快过去,阿菜却没有如约醒来,我想是到了做点事情的时候了。

我运功将阿菜与我的元婴从各自体内逼出,看着两者逐渐融为一体,然后想都不想地塞进了他的嘴巴里。墓室中金光四溢,顷刻间他便醒了过来。他凝视着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瘫在地上挣扎着笑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的,想了便做了。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难以共生的结局,但是至少左右了我们在一起的过程。”我指着当年那伙人进来的盗洞说,“走吧,你本就属于外面,我只是恰巧醒来,有段故事拿来回忆已经足够了。”

阿菜满面凄凉,左手轻轻一挥,数块巨石挡住了那最后的出口。我已无力说话,只能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说:“还记得玉菩提的传说吗?那其实是我编的,瀛洲人从未相信过那种花的存在,他们相信的是财富与权力。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但现在我醒了,因为我找到了那种花。”

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在身体里弥散开来,视野里是无尽的深渊般的黑暗,我在这片漆黑中踽踽独行,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我听到有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

只听他呢喃道:“那朵世间最美的花——玉菩提,它就开在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