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卡奥斯帝都天舞之城的皇宫里,正在举行一场近年来少有的盛大宴会,以庆祝此番西征作战的彻底成功。
从大陆历596年,皇帝法兰决意出兵南下算起,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年头。这些年来卡奥斯帝国在战场上有得有失,但总体的局面一直不是很好。到这一次,总算挽回颓势,一举消灭对帝国构成腹心之威胁的草原之国,更除去了那位文兼武备的奇立恩王——他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卡奥斯的最强之敌。所有这一切,都令帝国君臣心中大感欣慰。
只是,在战役的最后阶段,由于阿古利亚与索菲亚两国的活跃行动,导致帝国也付出相当代价——损失了两位军团长级别的大将。这令皇帝法兰以及宰相夫利斯大为恼火。自古以来将才最是难寻,纵使现在的卡奥斯朝廷中人才济济,这份损失也让足以他们感到最彻骨的心痛。
不过,虽然在心里恼火,表面上却还是不能显露出来的。法兰与夫利斯在这一点上很有默契,除了在军中表达追悼之意外,在公开场合对此事尽量不提及。举办大规模的庆功宴会,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吸引国内军民的注意力,避免他们过多关注本军的损失。
相较于本国众多的军团数量,卡奥斯帝国的财政收入一向比较吃紧,以前对于宴会这类“颓糜奢侈,虚耗国库”的事情多半是能省则省,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宰相夫利斯可舍不得掏一个铜子儿在这种享乐之事上。不过这一两年来情况大为好转,由于商业之都米兰城邦重新投向帝国一边,卡奥斯国内的商队贸易大为活跃;而冰龙海骑士团的强大舰队几次南下,沉重打击了科夫诺商人的扩张势头,知情识趣的米兰大公阿尔伯特投桃报李,大量增加了对帝国的金钱援助,夫利斯一直攥得紧紧的钱袋子终于可以放松些了;再加上这一次刻意要宣扬军功,也就免不了铺张排场一番——帝国皇宫朱门大开,出入其中的,不仅有此番立下了赫赫功勋的将士们,还包括了国中绝大部分的名流清贵,望族世家。就连帝都的普通百姓,也都可以享受到一顿不错的酒肉大餐。一时间,卡奥斯帝都天舞之城中到处是一片燕舞笙歌,显现出这些年来难得一见的繁华热闹。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在这一片欢庆热闹的气氛中,却有两个人一脸的愁眉不展,站在皇宫附近一座普通的住宅门前发愣。这里是属于帝国军家眷的居住区,平素专门有卫兵巡逻值哨。倘若是普通人,哪怕在此稍作停留都会引来严厉的盘问,不过,此刻,对于站在这里的两位,周围哨兵除了恭身敬礼外,不敢进行任何一点打搅。
男爵凯勒尔怀抱着一个用红色披风包裹起来的木头匣子,已经在这里站了老半天了。他几次三番想要动手去敲那扇门,但每次都缩回手来。犹豫良久,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向旁边的年轻同伴求援。
“雷昂大人,能不能请您代下官进去……进去转交一下。下官……下官实在是没有勇气跨进这扇门哪。”
青龙骑士雷昂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享有大陆第一勇士的威名,但在此刻,面对那一扇普普通通的门,他的脸上竟也现出一丝怯意来。
轻轻摇了摇头,雷昂说道:
“这件事情……凯勒尔男爵,这是你的责任,无人能够代劳的——你是卡尔达克将军生前最亲近的朋友,也可以说是他们的一家人,如果连你都不能传递,那还有谁可以呢?”
凯勒尔低下头去,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咬咬牙:
“是,雷昂大人,您说得很对。这是下官的责任,这一次若非下官擅离职守,卡尔达克大人也许不会……这一切都是下官的错,当然是应该由下官来承担后果的。”
雷昂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
“凯勒尔将军,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下官明白,但下官终究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凯勒尔竟然一把推开了雷昂的手。他不再犹豫,大踏步走上台阶,伸手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里面一位小女仆探出头来,她对于雷昂与凯勒尔两人显然都不陌生,行了个礼之后便请两人进去。
凯勒尔再次回头,用求助性的目光看了雷昂一眼,但后者再次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凯勒尔无可奈何,只得紧走两步,跟着那小女仆走进房门,走进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不过凯勒尔以前常来做客,对这间屋子的格局布置并不陌生,所以走得很快。以前这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但现在,在外面一片欢腾的气氛中,这座房子给人的感觉却很压抑。凯勒尔越往里头走,心情就越是沉重,先前在门口所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耗的精光,但他更没有勇气回头逃跑,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木头匣子往里走。就连那一直很活泼可爱的小女仆,此时也仿佛感觉到什么,只是闷声不响的在前头带路,而不象以前那样向凯勒尔讨要糖果点心。
终于,他们来到一间有光的屋子里。这里是整间屋子的起居室,阳光条件最好,闲暇时主人们往往喜欢坐在这里晒晒太阳,聊聊天。凯勒尔以前也多次参加这种家庭聚会,对于尚无家室的他来说,这地方经常可以让他感觉到家庭的温馨,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是现在,这里竟也是冷冷的。
他突然停下脚步,面前是一架纱帘,在帘幕后面,一个女性人影背对着他,静静坐在圈椅中,一动不动。凯勒尔深深弯下腰去,嘴唇几次张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片刻,反而是那女子先说话:
“凯勒尔将军,是你来了么?”
“是,夫人。是下官……下官……下官带来了坏消息……”
凯勒尔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原先已经千万遍考虑过如何措辞,但到了此刻,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哆哆嗦嗦举起手中木匣,想要递过去之后便转身逃出这屋子再也不回来。可是不知为何,往日强壮结实的臂膀此刻却全没了力气,手举了半天也没能伸出去。正在此时,他听见帘幕那头传来轻轻的声音:
“他死了,是么?”
“……是,是的。军团长大人牺牲了……都是下官的错,下官未能恪尽职守,最后交战时不在大人身边……下官,下官只能将这个带回来……”
凯勒尔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将装有卡尔达克骨灰的那个木头匣子举过头顶。然而里面并没有伸手来接,那位女子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楚的幽幽叹息,缓缓站了起来。
“战争胜利了……可是我的丈夫却死了……多么希望你是在说谎啊,凯勒尔。”
后面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但凯勒尔已经听不清楚,他只看到帘幕中那背影肩头在微微抖动,隐约伴随着轻微的啜泣声……凯勒尔心中如刀割般难受,他将骨灰匣子交给旁边的小女仆,向着帘幕中深深拜伏:
“请夫人千万节哀,大人虽然身故,可赤龙军团还在,下官……下官等一定竭尽全力,为军团长大人报仇!”
“……报仇么?就算报了仇,也不能让他回来了……那时候,说好的,春天一到就接我回家……后来又写信说战争结束就回来……可如今,春天早过了,陛下的大军也回来了,他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他的消息……每天都在等人来,可每天又怕有人来……凯勒尔,凯勒尔,我是多么的感激你,又是多么的……痛恨你呀。”
听到帘幕中这些喃喃呓语,凯勒尔再也不忍心待下去。他再次深深的鞠躬行礼,然后便硬着头皮请求告退,里面当然也没有拦阻,凯勒尔一步一步慢慢的退出房间去。
在最后跨出起居室房门的时候,凯勒尔看见帘幕后头那人正站在窗台边上,逆着阳光,形成一个清晰的剪影。这幅画面他很熟悉的——从前卡尔达克夫妇常常这样依偎着站在窗台前面观赏外面风景,可是如今,那里只剩下孤零零一个身影独自站立,说不出的孤单寂寞。
几乎在同一时刻,卡奥斯皇宫中的宴会也已经达到最高潮。宾客们在皇帝与宰相的亲自带动下,都接连举起手中的酒杯,一次又一次为此番立下战功的将军们祝酒庆功。
虽然宴会邀请的客人各式各样,但其中最多的当然还是军人——所有参与过出征的将士,只要是有点身份地位的,都被邀请进入皇宫饮酒叙谈,而普通士兵则被安排在军营中庆祝。就连负责留守的军团,只要不是正在执勤巡逻的,也大都享受到同样待遇。所以此刻,卡奥斯皇宫大殿中英气逼人,帝国军团的精锐都集中在这里了。
皇帝法兰脸上已经略有了几分醉意,但这尚不足以影响他的思考能力。看着宴会厅中一排排,一队队身披各色盔甲战袍的英武将士,卡奥斯的皇帝忽然扬声大笑。众将皆吃了一惊,回头看向御席,只见皇帝意气洋洋,站起来举起手中酒杯:
“诸卿,想朕自幼习武,少年时亦无大志,只愿此生为一武夫,卫国戍边足矣。后虽因机缘巧合,登上帝皇之位,可是在朕的胸膛里,仍然与诸卿一样,跳动的乃是一颗武人之心!”
几句话使得殿中诸将人人大受鼓舞,特别是那些青年将官,个个脸上都显出热切神色。只有站在皇帝身后的帝国宰相夫利斯,听皇帝说到“机缘巧合”时,眉毛微微跳了跳,眼中微微现出一丝笑意来。不过他的脸上表情依然是不动声色,皇帝也不可能注意到身后的事情,依然大声的说笑着:
“朕登位这二十年来,虽不敢说功勋卓著,却也不曾荒废度过。想朕即位之初,国中一片萧条;军中兵力捉襟见肘;朝中宿将各拥派系,朝廷纵有令谕,也难以执行……而南方那些国家,更是将我们视之为野人蛮族,肆意嘲笑!”
饮了一口杯中美酒,法兰的脸色愈发红润,他看着富丽堂皇的大殿装饰,看着殿中衣饰华贵的名流贵族们,傲然笑道:
“再看看今天:我卡奥斯国家富足,政令畅通,而最令朕得意的事迹,就是我们卡奥斯拥有了全大陆最强的骑士团——时至今日,还有谁敢看我们不起?还有哪一个国家敢轻视我们的十大军团!”
“陛下英明。”
诸将一同恭身呼应,法兰举杯大笑:
“诸位,让我们为帝国的十大军团,干杯!”
“干杯!”
诸将一起举起酒杯,大殿中气氛一时达到最高潮。
当法兰喝干杯中酒,放下水晶杯之后,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悄悄拉他袖子,他回头一看,却是宰相夫利斯。
“贤卿有什么事么?”
“陛下,方才您性质正高,微臣不好打断,可实际上……陛下,现在说什么‘十大军团’,恐怕有些不合适。”
“为什么?”
法兰有些不悦,夫利斯则脸色发苦,轻声说道:
“陛下难道忘了么?奇亚森城失陷,龙枪骑士团……自哈恩尼巴尔伯爵以下,没有一个人逃出来的……”
法兰哦了一声,缓缓坐回到椅子上,皱起眉头:
“一整个军团,居然连一个活着逃生的都没有?——那个大主教海因当真使用了妖法?”
“不知道,但肯定是某种我们还不知道的手段……不过那里倒也不是完全没人逃脱。微臣的黑龙圣修士团编制里,原先奇亚森守备队里有一些人逃了回来。”
“那里还有守备队?难道没补充到龙枪骑士团里头去?”
法兰不解问道,夫利斯苦笑一声:
“没有,哈恩尼巴尔伯爵拒绝补充新人……龙枪骑士团一直到最后灭亡,都完完全全是当年梅菲斯的那批部下。”
“他们还在和朕赌气……这帮老家伙,真够倔强的,宁肯全军覆没,也不愿接受我法兰王朝的一兵一卒!”
皇帝法兰恨恨说道,夫利斯则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为了维护卡奥斯的国土不受入侵,他们却战至最后一人……陛下,他们不是没机会逃的……哈恩尼巴尔伯爵,完完全全是在为卡奥斯国尽忠啊。”
“朕知道,可这更让朕生气——朕已经作了二十年的卡奥斯皇帝,难道还代表不了国家?他们愿意为卡奥斯战死,却始终不愿对朕宣誓效忠,分明还是不愿承认朕为正统!”
法兰的脸色愈发愤怒,而夫利斯则依旧叹气:
“算了吧,一切都已经过去……只是可惜,龙枪骑士团,它曾经代表了我们卡奥斯最强的军力啊……陛下您看,是否有必要重新建立一支龙枪骑士团?”
“哼,那只是过去的事情了。看看现在,不仅仅有朕的双头龙皇骑士团,包括青龙骑士团,白龙圣骑士团,帝国近卫军……哪一支比它弱了?朕不缺军团——龙枪骑士团?就让它与梅菲斯,法洛克那些人一起,成为过去那个旧王朝的回忆吧。宰相听好了——从今往后,取消龙枪骑士团的编制,卡奥斯帝国的军团序列中,再没有这个名字!”
许是酒劲上涌的缘故,法兰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响了许多。御席周围很多人都听见了他的决断,众人纷纷抬头,吃惊的看了看他们的皇帝,随即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法兰也懒得理睬,只是自顾自大口喝酒。灌了一阵,忽然觉得眼前光线被遮挡,他抬头一看,却是皇太子奥利佛站在面前。
“你过来干什么?”
法兰随口问道,由于奥利佛在这一次草原之战中立下最大功勋,法兰的对他的态度也就不象以前那么严厉。奥利佛虽然觉察到这种变化,但他依然是毕恭毕敬的。
“听闻父皇要取消龙枪骑士团的名号?”
奥利佛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兰随口嗯了一声,又拿起桌上的酒杯。
“这件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对了,这一次你立下首功,朕答应给你的奖赏,你可想好要什么了?”
“儿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奥利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一点一点打开,法兰与夫利斯两人都好奇看着,那布包逐渐展开,显出里面的紫色衬里和金黄色花绣,虽然由于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但依然可以清晰看到那是一条昂首怒龙盘旋在一柄黄金枪上。法兰与夫利斯两人同时长吸了一口气——那正是龙枪骑士团的标志,紫色龙旗!
“这件东西……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
法兰眯眼盯着奥利佛,后者连忙恭身作答:
“是儿臣有一名部下,名叫菲利尔的,他从逃出来的奇亚森守备队那里得到此物,便交给了儿臣——父皇询问儿臣需要什么赏赐,儿臣已经决定了——就是要这面旗帜。这是当年爱尔立达斯将军建立军团制度时,初次使用的指挥旗吧?”
“是件老古董,不过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愿意就留着吧,也算一件收藏品。”
法兰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打算继续喝酒,但奥利佛不愿就此结束,他再一次弯下腰去:
“父皇,这面龙旗可代表着我们卡奥斯军团的光辉历史和悠久传统啊!难道仅仅作为收藏品?”
“哦?你想怎么样?”
法兰有些不耐烦起来,奥利佛抬起头,目光炯炯,显然很坚定。
“儿臣所要的,不单单是一面军旗,而是这面军旗上所代表的光荣与历史——儿臣想要龙枪骑士团的名号!”
“嗯?”
法兰眼中射出警惕之色,他坐直身体:
“你当年走的时候虽然年纪很小,却也应该知道——龙枪骑士团一直和朕作对,朕早就有意废黜这支军团。”
“那是外人令父皇放心不下,可如今是儿臣啊!”
奥利佛沉声说道:
“儿臣乃是真正的飞龙骑士,麾下指挥整整一个龙骑士军团,再加上执掌天之圣枪……父皇,‘龙枪骑士团’这个名号,对于儿臣的龙骑士团来说可是名副其实哪。哈恩尼巴尔老伯爵为国尽忠,正是儿臣学习的楷模。就请父皇允许儿臣承袭哈恩尼巴尔老伯爵遗志,成为新的‘卡奥斯之盾’!”
一边说着,奥利佛单膝跪倒,非常正式地提出了请求。法兰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宰相夫利斯那边。然而夫利斯却没有表态,只是静静看着自信满满的皇太子奥利佛,若有所思。
大陆历603年,六月,阿伦西亚大陆诸国间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落下帷幕,以塔利亚斯国的全军覆亡为标志,卡奥斯帝国在这一轮的战事中取得最大胜利,打破了长期以来令他们感到窒息的“三国包围网”。
不过,构成包围网的另两个国家,阿古利亚与索菲亚,在这一轮战事中也各自取得了一些战果。阿古利亚皇帝德比安获得了对山岳之国特里科的特制权,掌握了本国与卡奥斯之间的门户要道。而索菲亚国则摧毁帝国南方边境最重要的关隘奇亚森城,并顺势攻入帝国领土,从此改变了单纯防守的历史。
作为卡奥斯国最主要的竞争者,此时的索菲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单只注重学艺与经济的文化之国了。在首相克瑞斯的苦心经营下,索菲亚充分发挥出本国经济实力雄厚,人才众多的优势,以每年增加一个军团的速度大举扩军,目前已经拥有七个正规军团。如果再考虑到“天才二军师”的出色谋略,可以说,索菲亚国在军事实力上已经逐渐赶上了卡奥斯——大主教海因率军摧毁了奇亚森边境关隘,并且攻入到帝国境内,就是这种实力的证明。
然而,就在索菲亚军对外战事取得战果的同时,在他们朝廷的内部,一场大的危机也渐渐酝酿——从去年年底开始,皇帝与首相就长期不露面,这越来越引起国中诸侯贵族们的疑惑与猜测。尽管雷金纳德,阿鲁巴,渥斯德等人竭力压制,但他们终于也有无何奈何的一天——当这种疑惑积累到一定程度以后,就算是大主教海因亲自前来,也无法阻止变乱的爆发了。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站在索菲亚王宫门口的大台阶上,圣佛朗西斯城的守备将军阿鲁巴满面怒容,注视着台阶下黑压压一片人群——这些是从索菲亚各地赶来的诸侯领主,以及贵族清流之类。他们反复推搡着排列在阶前阻拦他们的王城守备军士兵,口中只反反复复喊着同样几句话:
“我们要拜见皇帝陛下!”
“请首相大人出来!”
…………
从两个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人从各地向王都集中,他们的目地都很明确——前来探听皇帝的消息。最近一段时间,人数更是大为增加,有些诸侯甚至不顾禁令带来了私兵。眼看局面越来越乱,为了避免发生动乱,阿鲁巴下令封闭城门,禁止这些人进入。却不料这一天早晨突然接到急报,说有人打开了圣佛朗西斯城的城门,阿鲁巴匆匆赶来时,人群已经冲到王宫门口了。
“怎么啦怎么啦?他们怎么都进城来了?”
与阿鲁巴一同接受大主教海因委托,共同主持王都局面的财政官渥斯德急匆匆跑过来,一边喊一边往脚上套靴子——他也是刚被人从被窝里叫出来,与阿鲁巴一样是满脸的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是谁?谁下令打开城门的!”
享有“钢铁之男”称号的猛将暴跳如雷吼叫着,却随即听到从台阶下面传来一个声音:
“是本官,是本官下令守城士兵打开城门的。”
阿鲁巴朝下一看,竟然是驻守大天使要塞的法尔桑侯爵麦兰!此刻他正与一大群来自南方城郡的诸侯领主站在一起,抬头冷冰冰朝台阶上面看着。阿鲁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麦兰的爵位相当高,当前王都中只有老侯爵雷金纳德与他平起平坐。再加上此人手中拥有整整一个军团的兵力,和一般的小领主可大不一样。如果连他也和那些贵族们一起动作,王都的局势可就不堪设想了。
“麦兰侯爵,您这是干什么?阁下可也是在军议会上保证过,要一同维持国家稳定的!”
财政官渥斯德显然也同样吃惊,他大声的叫嚷着,试图挽回局面。但麦兰却冷冷一笑,回答道:
“不错,本官是做过这样的保证——但那也要有个限度。眼下皇帝与首相失踪已经超过半年,难道还要我们不声不响,只做瞎子聋子不成?朝廷的事务,不可能永远把持在海因和那批科夫诺人的手里吧!”
“你……”
渥斯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得回过头去,向着阿鲁巴低声私语:
“雷金纳德侯爵呢?赶快把老侯爵请来,他德高望重,或许还能镇得住局面……”
“早就派人去请啦,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过来。”
阿鲁巴粗声粗气地说道,正在焦急之时,只见那个名叫坎贝尔的年轻人急匆匆跑过来,渥斯德连忙一把拉住他,急声问道:
“雷金纳德侯爵呢?老侯爵怎么还不来?”
坎贝尔喘着粗气,苦着一张脸:
“叔叔他……生病了,暂时不能前来……”
“什么?偏偏在这时候生病……”
渥斯德一时哑然,而旁边阿鲁巴则暴跳如雷的吼叫起来:
“老东西,一到关键时刻就做缩头乌龟了!”
这句话可谓大不敬之至,但坎贝尔竟然没什么表示,反而把头低下去。这时下面的人群愈发开始哄闹起来,卫兵已经有点抵挡不住。人们一遍又一遍推搡着卫兵所组成的人墙,同时不停的狂喊大叫:
“让我们进去!拜见皇帝陛下!”
“说清楚,陛下和首相到底怎么了?”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乱,阿鲁巴与渥斯德两人却都无计可施——他们的头脑可及不上海因,克瑞斯等人,平时勉力维持都已经感到吃力,此刻遭遇突变,自然更是无所适从。正在紧张焦虑之时,只听台阶下又传来麦兰的声音:
“阿鲁巴军团长,渥斯德伯爵,在这里僵持下去,所有的言辞都暴露在平民庶人面前,对于王国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啊。”
“你想怎么样?”
阿鲁巴瞪视着他,麦兰嘿嘿一笑:
“有什么话,我们到大议事厅里头去说吧——那里可比这边更宽敞。再说,有关国家未来前途命运的事情,最好还是在那里决定。”
“前途命运……由你来决定?休想!”
阿鲁巴大声怒吼,同时操起身旁的大斧头:
“你不奉诏令,擅离职守,已经是犯了重罪,若还敢带头闹事,本官身为王都守护可决不会客气!”
麦兰冷笑一声,从背上摘下钢制大弓,并摸出一支箭来,阿鲁巴警惕的拿起一面盾牌,只见麦兰张弓搭箭——却是向着天上射出。那支箭在空中燃烧起来,划出一溜红光,是一支信号箭。
随着这支信号箭上天,从王宫周围的大街小巷里骤然出现无数兵卒,他们的服色各自不同,似乎是各地诸侯领主们的私兵。但其中最多的,还是身穿法尔桑侯爵领服色的部队——麦兰竟然把大天使要塞的守备部队都调来了!
直到这时候,麦兰才再一次开口,语调阴沉沉的:
“阿鲁巴,别以为本官怕你——你是军团长,我也是。你不过区区一个男爵,我可是堂堂侯爵领主,眼下站在这里的人,谁比我爵位更高?竟敢向本官举兵器——看是谁对谁不客气!”
眼看着气氛空前紧张,渥斯德慌忙站出来:
“怎么回事,两位大人都是国家重臣,这时候怎么能举刃相向!麦兰侯爵,阁下固然位高权重,可您是奉令驻守大天使要塞的,不该到这里来呀!”
“奉令?奉谁的命令?”
麦兰冷笑一声:
“皇帝陛下,还是首相大人?——他们这时候连生死都不知道。杰克佛里特,海因?他们俩也不过各自统领一个军团,有什么资格命令本官!”
“可是您当初……”
“不错,当时为了顾全大局,本官不得不委曲些,也就遵从了他们的要求——可那只是暂时的!本官堂堂侯爵,一镇诸侯领主,总不可能一直听命于人吧。”
论起口才,麦兰虽不能与海因,克瑞斯这些人相比,却要比渥斯德,阿鲁巴之类的强许多,一番话说起来居然也合情合理,让周围的领主贵族们连连点头,有些人更喝起彩来。麦兰愈发得意,大声笑道:
“今天本官和诸位领主同僚们一起到这里,就是为了决定下来——我们这些人今后要服从谁的命令,这是关系到索菲亚国所有人切身利益的大事,谁若是企图阻拦,可就是与整个索菲亚为敌哪!”
周围的人群一下子被鼓动起来,人们大声叫好,还拼命鼓掌。而原本拼死防卫的王城近卫军士兵们则有所动摇,抵抗推搡的时候似乎也不那么坚决了。站在台阶上的两个人,渥斯德与阿鲁巴更是都傻了眼,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麦兰的言辞。
麦兰显然已经等不及了,他又一次开口催促:
“两位若不想成为整个索菲亚的公敌,就趁早让开罢——否则,本官和这里的领主们可就不客气了。”
“呸!你们想造反就来试试看!”
“钢铁之男”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斧头,独眼上的青筋不住跳动——论口才阿鲁巴不行,但若提到打架他可是一点都不怕的。莽汉也有莽汉的好处——无论对方如何舌粲莲花,他就是吃准了一点——想要进去,没门儿。
麦兰的眉头直竖起来,缓缓举起一只手,很明显,只要他的手臂一落下,圣佛朗西斯城里就免不了一场大战。面对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局面,身为文官的渥斯德终于受不了了。
“阿鲁巴将军,请冷静一下。”
渥斯德悄悄扯了扯阿鲁巴的袖子,小声说道:
“一旦打起来,局面就再也不可收拾了。反正现在陛下失踪的消息已经泄漏,不如就让他们进入议事厅去,看他们能商量出什么门道来。”
阿鲁巴想了一想,终于缓缓放下斧头。渥斯德赶紧下令士兵散开,人墙尚未完全撤出,下面的人群便一拥而上,朝着皇宫中直涌进去。现在任谁都阻拦不住了,就连阿鲁巴,渥斯德他们本身,也被人群裹挟着,一直带到索菲亚国最高核心重地——大议事厅里头去。
进入大议事厅并不能让那些贵族的情绪平复下来,当他们看到那张空荡荡的皇帝御座时,反而变得更加激动暴躁。
“陛下呢?我们的陛下到哪里去了!”
“首相大人?克瑞斯首相大人,请您出来!索菲亚国不能没有您的领导啊!”
…………
虽然当初在阿斯尔的登基仪式上,这些人都曾经跪下宣誓效忠过。但在平日里,这些诸侯未必把年轻的皇帝放在眼里,而对于首相克瑞斯,这些人更是充满了腹诽之辞。可是现在,在似乎能确定皇帝与首相不再回来的情况下,他们却都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忠诚心”。有几个老家伙甚至开始哭天抢地,用头在包了大理石的柱子上连连撞击,把皇帝葬礼上那一套给搬了出来。大厅中的气氛很快就比外面广场上更加混乱,甚至有几个人朝阿鲁巴、渥斯德这边逼近过来:
“说!你们这些佞臣——你们把皇帝陛下,还有首相大人怎么样了?”
渥斯德认出这些人中有当初在暗巷中袭击他的人物,不由得往后缩了缩。但阿鲁巴却马上挺进一步将渥斯德护住。他也不理睬那些人,只是持斧而立,用大拇指轻轻摩擦自己那把大斧头的刃锋,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周围虽然围了不少人,却没一个再敢靠近的。
一片混乱之中,法尔桑侯爵麦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愧是大将,中气十足,即使在那么喧闹的环境下,他的话依然可以让大多数清清楚楚的听见。
“诸位,诸位,请大家冷静一下。今天,我们大家到这里来,乃是为了两件事情。第一:是要证实阿斯尔陛下,以及克瑞斯首相大人已经确实不在朝中……”
说到这里,麦兰竟然低了低头。
“唉,我擅离职守与诸位同来,破坏了朝廷秩序,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可是没办法,我麦兰身为侯爵领主,在诸位中间爵位最高,倘若这时候还不站出来,岂不是对不起先皇诺兰德夫陛下的封赐。而且,在我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杂念——”
“——虽然早就从朝廷近侍那里听说到陛下与首相失踪的消息,但我一直不愿相信。所以也就不敢传播开来,直到今天,还抱了万一的希望——我们这样胡闹一下,以克瑞斯首相的性格,只要他还在,断然不会坐视不管的……没想到,真的……”
麦兰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睛——当然没泪水流下来。不过也没人在乎这个,麦兰再一次抬起头时,眼中已经充满了野心的光芒:
“我们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确定下来——在皇帝与首相都不在的情况下,我们这个朝廷,整个索菲亚国,何去何从?诸位,索菲亚的前途命运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可千万不能草率行事啊!”
麦兰几句话说完,大厅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之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麦兰,索菲亚王朝的前途命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了?”
从皇帝御座的后面闪现出一个女子身影——是玫兰霓丝,她站出来说话了。
“就算陛下与首相暂时不在国中,朝廷里还有杰克佛里特将军,海因主教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这个法尔桑领主来发号施令吧。”
“对对对,有什么事情等杰克佛里特将军,海因大主教他们回来再说!”
渥斯德立即抓住机会大叫,然而尚未等他把话说完,只听人群中亦有人在大声喊叫:
“海因是属于‘科夫诺’派系的,杰克佛里特是‘林斯塔派系’的,这个女人压根儿就不是索菲亚人!——我们索菲亚国的事情,怎么能让外人做决定——应该是我们本国的贵族自己决定啊!”
一言未落,大厅中又有许多人在叫喊着呼应,刚刚平静一点的局面马上又陷入混乱之中。渥斯德还想呼喊,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过来不少陌生人,他们可不象刚才那几个纨绔子弟只是虚张声势,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杀意表明他们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兵,杀人老手。就阿鲁巴也感到紧张,连忙将渥斯德拨拉到自己身后,时刻凝神戒备准备应付突袭。渥斯德本人也是拔剑戒备,自然无暇再叫喊争辩了。
再看玫兰霓丝那边,不知何时也围上去一群人,但他们可没胆子对皇帝近侍动手,只是围拢在玫兰霓丝身边乱喊乱叫,无论她说什么话,都马上被湮没在一片噪音之中。
眼看着大厅中的局面愈发混乱到不可收拾,麦兰嘴角现出一丝笑意——自己安排的人手还挺得力。看看乱得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再说一篇早已谋划好的“高论”,却听到大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声音响彻天际,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怎么回事?难道玛考利那个笨蛋没控制好?外面打起来了?”
麦兰心头一阵紧张——他其实也没敢打算动武。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看看,却听那阵喧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竟然是逐渐朝这边来了。麦兰愈发惊疑不定,走到门边却不敢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议事厅的大门轰隆一声被人用力推开,一道金光射进大厅,一个英俊挺拔的人影沐浴着满天阳光,出现在议事厅中所有人的视线里。
“……首相……大人……”
看到那个人影的贵族们全都颤栗起来,尽管现在是六月暑热天气,但当他们被索菲亚首相克瑞斯那清冷目光扫射到的时候,身上全都不由自主地感受到阵阵寒意。
克瑞斯用力推开大门,之后却闪到一边,微微低头——皇帝阿斯尔从他身边走过,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厅。待皇帝进入之后克瑞斯随即跟上,紧随在皇帝的身后。在他们后面,将军杰克佛里特,大主教海因,军团长塞利斯等人依次跟随,此后便是巴尔哈姆斯,伯尼迪亚,修戈兰斯等跟随出征的将官。恰好站在门边的麦兰估了估形势,立刻加入队伍,跟在塞利斯身边一起走进去。
大厅中一阵混乱骚动,原本挤在一起的人群匆匆忙忙让出一条路来。然后,随着皇帝所经之处,人们纷纷跪倒叩拜,仿佛一阵海潮浪头席卷过去,一直卷到皇帝御座旁。
阿斯尔走到自己的御座前面,轻抚着柔软的丝绒椅面,心头生出无限感慨。他朝仍站在御座左边,强忍着眼泪与激动的玫兰霓丝笑了笑,随即便背转身体,缓缓坐在这张他久已熟悉,却又似乎有些陌生了的椅子上。克瑞斯走过来,象以前一样站在他的右侧。而杰克佛里特,海因等人也都按素常的位置站立就位。就连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阿鲁巴,此刻也赶紧收了斧子,跑到海因下首站好。不过脸上神情依然是气愤愤的——麦兰正好站在他的对面,想不生气都不可能。
就象以前召开朝会时一样,克瑞斯向前走了一步——不管什么事情,按惯例都是由他来宣布的。只是这次,他正要开口时,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肩头,克瑞斯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阿斯尔,他微一沉吟,当即就退回到原位,不再说话。
缓缓从御座上站起,索菲亚的青年皇帝注视着厅中群臣——他的臣子们。阿斯尔·佛瑞里希·莱塔尔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
“诸位,朕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