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贪腐
裴远愈坐在大理寺少卿厅堂的书案旁,看着上头增添的物件,红润的薄唇一弯。
玫瑰紫釉长方花盆里两朵牡丹花——魏紫,显赫、肆意地开着。花盆边上,放置着精美的茶罐,茶罐边静静地躺着四封用女子专用信笺所写的书信。这与他庄严肃穆的厅堂极不相衬。
裴远愈想都不想,便知道是谁的杰作。能让亭长(1)放入大理寺,又能让他的护卫在他不在时进入的人只有一个——崔逢月。
他慢悠悠地拿起茶匙舀了些茶叶放入茶盏,沏了杯清茶。半炷香后,拿起茶盏放入他高挺的鼻梁下嗅了嗅,剑眉舒展,是他最中意的阳羡茶。
这娘子已经忍了快一月未与他见面了。
大理寺卿职位空缺已久,一月前,皇帝要擢升他为大理寺卿,被他婉拒。
裴远愈任大理寺少卿三年之久,所办大案无数,依照尚书吏部每年的考绩,可擢升为大理寺卿。
整个大魏都知道,他是养在太后膝下河东节度使裴九洲之子,这样的升迁怕是有人要不服。
他当即请旨,告假一月,参加今年春试,若中三甲,便应了大理寺卿之职。
其实,告假一月为的是给他正在审得十分胶着的元丰贪腐案一个缓冲。随着他的告假,各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又都活泛了起来,给暗中调查大开方便之门,案子进展迅速。
昨日春试结束,今日他第一天当值,仍旧先让大理寺正张继去审,是该好好历练历练。
拿起第一封信笺:“远愈哥哥,已七日了,不敢去瞧你,恐扰了你读书的清净,但我昨日往大宁坊裴宅外墙转了一圈,心中亦是欢喜。”
又一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这都二十一秋了罢,阿耶今日新得上等阳羡茶,赠予远愈哥哥。
第三封:又是一个七日!日日思君不见君!昨日皇后姨母将名贵的魏紫赐予我,我道要转赠远愈哥哥,她笑笑不语。以花寓事,远愈哥哥定能高中,将绯色官服变为紫色。但我还是更喜远愈哥哥着绯色,配着狮纹白玉带,分外合身,衬出宽肩细腰。
裴远愈轻哂,这娘子,毫不掩饰对他好颜色的钟爱。
最后一封:远愈哥哥,今日策试,愿金榜题名!我明日下学便来大理寺寻你!
拿着茶盏,抬头看了看刻漏,估摸着崔逢月还得一阵子才到。
这时,张继垂头丧气走进他的厅堂。裴远愈也不正眼瞧他,只顾起身将那盆魏紫挪到了里间。侍卫是个死脑筋,崔逢月送他的东西怎么大咧咧地摆着与他人分享。
摆弄完花,他才道:“怎么,还没审出来?”
张继沮丧地点点头。他任大理寺正六年,大案小案也历经无数,这案子一月前裴远愈亲自交给他,是器重提携之意,不料至今他却毫无建树。
“该用的刑也用了,他终究没有开口。”
“你也不看看元丰的出身,早年以武举高第入仕从军,铁血之人,用刑有何用!杀人攻心,终究还是没有学会。”声音低沉,语调缓和,并没有什么情绪。
裴远愈刚任大理寺少卿之时,张继颇为不屑。太后曾执掌朝政多年,裴远愈是大魏金尊玉贵之人,圣人见了他都礼遇有加,定是靠了裙带关系。
那日初见他,身着红色绫罗广袖长袍,领口纹着浅色大团花,两臂及袖口处是彩/金小团花纹,五官如雕刻一般,如墨的长发束在身后,简直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郎君,哪里能抓人断案。
张继很快被打脸了。
一到审案,裴远愈好似变了一个人。他深邃漆黑的双眸中若隐若现的幽兰,冷冷扫向受审之人,让人胆战心惊。说话不急不缓,但句句要害,字字攻心,但凡有官员结党营私贪腐舞弊都逃不过他的眼。如今大魏朝堂上,哪个官员不怕裴少卿的一句“臣有要事启奏”。
更让张继佩服的是,他功夫着实了得。有日追捕嫌犯,对方武艺高强,张继不能一招制敌反倒差点被敌所制,好在裴远愈将射向张继的冷箭用刀挡开,最后又把嫌犯亲自抓获。这时,张继才恍然大悟,终究是武将之后。
至此,张继对裴远愈佩服得五体投地,忠心耿耿。
“属下请裴少卿指教!”
“钱致远,事情可曾办妥了?”
一名带刀侍卫从门外进入:“禀少卿,卑职已经办妥了。人如今在大理寺看守着。”
“将人亲自看好了,没有我的允准,谁也不能与他们见面。走吧,大理寺正,与本官一同会会元丰。”
二人一路来到诏狱。诏狱内满是刺鼻难闻的气味,裴远愈毫不在意,只是心中盘算,崔逢月对气味敏感,一会儿得沐浴之后再见她,不然她要一脸嫌弃。
刑房之内,拉肢架上的元丰被关押已经将近两月,加上这些日子受了刑,衣冠不整,胡子拉碴,身上汗污血渍污臭不堪。
他听得动静,吃力缓缓睁开双眼,看清来人之后,眼皮又无精打采地耷了下去,嗤笑一声:“原来大名鼎鼎的裴少卿也只是会使刑讯逼供的手段而已!”随即,一口唾沫啐到了地上。
恼怒的张继要上前教训元丰,被裴远愈挥手制止。
裴远愈端站着,一言不发地盯着元丰,狱卒恭敬地将圈椅端了上来,他不急不躁地坐下缓缓开口:“元相,别急,入了诏狱,又不想张口,吃点苦头实属应当,这怕是谁也躲不过的。”
元丰哼了一声:“大理寺以贪腐让本官下了诏狱,可这些天过去了,裴少卿起获赃物了吗?”
裴远愈也不抬眼看他,低头整了整交领长袍的前襟:“贪腐咱不着急,如今想让你看看这个。”伸手指了指刚才交给张继的案卷。
“张丞,元相刚吃过你的苦头,亲自看卷宗有些吃力,不如这回你将功赎罪,给元相念念。”
“吏部尚书启奏圣人:元相恐百官上奏揭露他私揽大权,结党营私,下令六部有事论奏,先告于部门长官,由各长官禀呈宰相,然后再奏报圣人。这是堵塞言路!”
元丰冷冷道:“污蔑!”
“接着读。”
“洪州刺史启奏圣人:元相于洪州买官卖官,所得皆中饱私囊。”
还未等元丰开口,裴远愈便道:“元相,要本官去洪州查查么?”
元丰抬起头,略带着一些轻蔑的看着裴远愈:“咳咳咳……去查吧,没有赃物,说破天也无济于事。”
裴远愈仍旧一动不动坐在圈椅上,目光如炬与他对视片刻,轻笑一声:“既是元相对本官下属查证的事不认同,那本官与你聊聊家常,看看元相是否感兴趣?”
元丰有些意外,不知道裴远愈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宫中有了旨意,要让裴远愈放他一马?
他顿时来了精神:“本相与你年岁相差甚远,两家又非世交。官场上,少卿福泽深厚,家世显赫,无需本官提携。而少卿行刑狱之事,眼里揉不得沙子,我着实猜不透少卿能与我有何家常可聊?”
“元相莫急。本官得知,你自八年前便有逛平康坊天香楼的喜好,我思前想后,应该是元相入京后,受到京城儒雅之风的熏陶,才有了这样的嗜好。”
“我当少卿能说出点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官场上应酬之事,稀疏平常,怕是少卿太过洁身自好,才如此大惊小怪罢!”
“哦?”裴远愈身子往圈椅后靠了靠:“据我所知,元相的妻子是个刚烈之人,家教甚严,前年圣人要赐你美妾,她大闹了宫中一回,元相选了这样瓜田李下的地方应酬,不怕家中夫人上门砸场子,同僚们面子上都下不来么?”
元丰有些紧张起来:“本相是体恤下情,投其所好罢了。”
“元相什么人物,地位显赫还要投其所好,说出来怕是没人能信。既然不愿如实说,那本官替你说。八年前,你夫人又产下一女,但家中侍妾皆无所出。从那时起,元相就有了逛平康坊天香楼的喜好。本官原以为元相是为了纾解心中不快,但转念一想,行伍出身,自家夫人那点琐事怎能让元相郁结!本官上月告假,派侍卫在天香楼一带暗访。发现天香楼后门所对宅院,有一妇人一日出门好几次,眼巴巴地盯着天香楼后门!”
这番话就像在元丰的心窝猛地捣了一拳!他脸色逐渐发白,直愣愣地看裴远愈。裴远愈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急着说话。
只见元丰脸上顿时青筋暴起:“裴远愈,你好手段!他们如今在哪?”
“元相安心,在我大理寺内。”
元丰长吁一口气后道:“裴少卿,本官为相十二年,如今栽在你手上,无话可说。当年太后掌权,少卿金贵,本有更好的出路,不料却独独钟情于刑狱之事,太后执拗不过,只好允准。也难怪,少卿自幼心思缜密,事事观察入微,确实是当吃这碗饭的人。既是少卿都能将人带来,想必已是胜券在握,贪腐我认,但求少卿保住他们性命。”
裴远愈淡淡地道:“元相,定你贪腐,并非难事,但除你之外,还有谁参与其中了?”
元丰正想说点什么,贴身侍卫吴峰急急来报:“程大元帅携圣人诏令立即召见裴少卿!”
只见元丰神色大变,失魂落魄喃喃道:“晚了,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1)亭长,就是守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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