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只此一人(二更合一)

为迎接远客,何律同特地摘了还挂着露水的蔬果,亲自下厨,给两个Alpha做了顿新鲜的家常晚饭。

曹南宗闷头吃菜,用实际行动表示对这顿饭的喜爱,夏归楚则连声夸奖:“老师这手艺,都能开家宴评星了。”他嘴甜起来时,和嘴贱时一样威力十足,何律同脸上不露喜色,菜却给他多夹了几筷。

何律同无心社交,近来也不工作,一头华发剪到齐耳短,袖套一带,围裙一围,谁还看得出她是个誉满全球的摄影大师?

她在这泰北深山里一门心思当生活家,闲来种菜栽花,下厨做手工,把家里摆得满满当当,形形色色的杂物观感却并不乱糟,反而繁花盛开,色彩明丽,有种生机勃勃的极繁之美,和她拍照的极简风大相径庭。

席间夏归楚问起曹南宗如何与恩师相识,曹南宗脸上果然闪过一丝“这有必要说么”的迷茫,触及到夏归楚炯炯的眼神后,才微笑着娓娓道来。

原来何律同早年去戈兰采风,上山拜访过持明教,她对持明教的文化艺术十分感兴趣,当时就想拍一组以持明为主题的照片,虽然被云流婉拒了,但也因此结识了儿时的曹南宗,曹南宗对这个外来者和她黑洞洞的镜头十分好奇,悄悄和她互换联系方式,二人就此成为笔友。

曹南宗知道自己的动向都在云流的监视之下,所以跟何律同的联系并不频繁,鸿雁传书拉长距离和时间厚度,将二人的关系保持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程度,却也因此得以长存。

书信里谈的都是形而上的话题,高来高去,坐而论道,即便云流每封信都要查看,也瞧不出什么花头。渐渐的,她要管的事太多,这种小事也就听之任之了。

夏归楚听着听着,像是根本没抓重点,只问自己想问的问题,脸上是露骨的神往,转头问何律同道:“老师,我好羡慕你,见过小时候的南宗,那时候他就很漂亮很可爱吧?”

曹南宗听了差点把刚入口的汤水给喷出来,好在及时咽下去,饶是如此,脸上和下巴脖颈那一段也蔓延出晚霞般的粉。

他刚想转移话题,就见低头吃菜的何律同抬起头,瞟了一眼夏归楚:“你说呢?第一眼瞧见,还是迦那圣坛那种地方,我以为天上的小仙女下凡呢。可惜,云流不让我拍他,没想到若干年后,倒便宜你小子了。”

“老师,”夏归楚眯起眼睛,“所以您当初看上的不是我,是曹南宗吧?我要是拍别的,您是不是就不屑来找我了?”

何律同呵呵一笑,没有理他。

“看南宗的笔迹,我挺惊讶,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字就练得这么漂亮,想法也跟个退休的老头子似的无欲无求,”何律同啜完一口汤,看向曹南宗道,“当时就觉得这个持明教,有点虐待小孩啊。”

夏归楚拍案道:“对吧!不仅南宗这样,云女士其他十七个徒弟都是从小被家里送过去,养在那儿的。小孩什么都没接触过,从小就受那一套封闭教育,真的能培养楚什么了悟的修者吗?世界都没看过,怎么超脱世界?我怎么看都觉得云女士这模式像是戒网瘾中心的洗脑——”

大咧咧地讲完持明教和云流的坏话,夏归楚就感觉到曹南宗的视线,不轻不重地徘徊在自己身上,他一下差点咬到自己舌尖,再开口时跟被什么烫了嘴似的,含糊不清:“怎么了,你有异议?”哪怕被曹南宗盯得有那么一点心虚,夏归楚嘴上也不会虚。

“也不是,只是好像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曹南宗温和地看着他,“你看我们这群人,是不是觉得挺可怜的?”

夏归楚愣住,说不出话。

曹南宗也不恼他似的,只是低眸一笑:“原来我不知不觉,被夏老师同情了啊。”

说罢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朝何律同点了点头,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水池那边洗碗去了。

夏归楚求助地看向何律同,用口型问她:“他是不是生气了?”

何律同无声回答:“自己想。”

“自己想”三个字,贯穿了何律同对夏归楚的教育方针,凡事要自己思考自己有所得,容不得他偷一点懒。

摄影创作是如此,谈恋爱也是如此,不是说完“我爱你”、互表心意后就奏响浪漫情歌,漫天都是粉红泡泡,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也没有摩擦和矛盾,再也不用费心经营。

“不过,”何律同见学生垂头丧气,大发善心地补充道,“有一次南宗写的信,居然在洋洋洒洒的论道之外,夹杂了一句日常。”

“……是什么?”

何律同拿筷子点了点夏归楚:“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入门相机推荐,好上手,外观还好看的。”

夏归楚一愣,迅速吃完自己碗里的饭,拿着餐具溜进厨房,看见沥水架上摆着曹南宗洗净的碗筷,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这栋房子里没有洗碗机、扫地机一类的工具,在山中生活,一切都是自食其力,最近何律同连衣服都开始自己做了。放眼望去,倚在后门门框上往外望的曹南宗,像长在这屋子中般浑然一体,夏归楚没头没脑地想,感觉他和何律同才像是一路人。

他蹑手蹑脚,脚步极轻地走过去,正想吓曹南宗一跳,曹南宗却像预料到似的,倏然回头看他,反倒把夏归楚唬得心头一跳。

“有事?”曹南宗的目光始终平淡,外人看来如何也不像在生气。

可夏归楚知道,二十余年的教义熏陶,早把忍耐二字刻入他骨头里,这也是为什么曹暮和云流对他的决绝、他的变化感到陌生甚至恐怖,因为印象里曹南宗总是这样平和超逸的一张脸。

夏归楚也学他,倚另一边的门框,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贺卡,这张贺卡陪他度过软禁的日子,又被森林里的雨淋过,躲在他最贴肉的内袋里,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分辨起来都难,但他始终没有扔掉它。

曹南宗一见那纸,温和的眼波瞬间泛起涟漪,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夏归楚抢了先。

“咳咳,”夏归楚展开那张纸,念道,“‘南宗,生日快乐。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些礼物给你,想不到吧?我也会做这种事。礼物很多很杂,是我给你拍过的所有照片,当然这些死物其实留不住你万分之一的好……草,我果然不习惯做这种事,你要不喜欢就假装没看见,扔了也行,反正别告诉我。不过每一张照片我都写上了编号,我倒要看看,你找不找得齐?’”

夏归楚思维跑马,常常旁逸斜出,连写张贺卡情绪都几番变化,全然不循常规,曹南宗低着头,被一张陈年旧卡片带回从前,简直听不下去,伸手一把抓走那张不成样子的贺卡,小声说:“别念了。”

夏归楚耸耸肩,笑道:“抢走也没用,我自己写的我还记不住吗?就差最后一段,让我说完吧。‘南宗,你为什么不写一份《曹南宗使用说明》,把你一点一滴的小情绪,小癖好,小规矩全记录下来?你教我这个,我就不会犯错了。可你不写,我思来想去,还有谁能写?好像也只剩我了’。”

那天在戈兰的民宿,易感期来势汹汹,夏归楚意识混乱,对曹南宗敞开身心时,也提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曹南宗使用说明》,他是随口提的,因为那本就是在他心里滚来滚去的疑问,可是听的人呢?

“南宗,你说我可怜你、同情你,那你因为这张贺卡,家里那一屋子的照片来找我,你是不是也在可怜我?可怜我藏了这些东西没被发现?”

“不是,”曹南宗艰涩地开口,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看到那些照片和卡片,我觉得自己太可怕了,我明知道你是怎样的人,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可心底总还期待你照着我的想法去做。你不喜欢繁文缛节,我却给你婚礼,你不喜欢规矩,我却让你走进曹家那样的大家族,你不喜欢虚假的仪式感,我却拉着你过情人节,过纪念日——我爸说我其实很像我妈,我不想承认,可这好像是真的。”

修行二十余年,他自以为执着心尽去,对夏归楚的感情臻入收放自如的境界,如此才能多年以月君月影之名,在云流眼皮底下暗度陈仓,否则云流怎么容得下?

哪怕夏归楚说“离婚”,曹南宗也装作冷静表示同意,不露声色放他自由,安慰自己他们不曾真正成为伴侣,一切不过是回到原点。

可这些竟然都因住家保姆从角落里清理出的照片,溃不成军。

那些照片好像埋在地下的果实,拔出一张,后面跟着一串,曹南宗不知道它们何时悄然在家中繁殖生息,从第一张42号的照片,往前哪里是起始的1,往后排到哪去才算尽头,他深陷在夏归楚留给他的谜题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世上最可怖的,并不是困守愁城走不出去,而是心甘情愿不走出去。

“胡说,你和云女士哪像?”夏归楚一拍曹南宗的肩膀,顺势擒住他下巴细细打量,仿佛真要看出两人哪里相似,“嗯,都很好看倒是真的。”

这分明是个调戏的姿势,曹南宗却没什么调笑的心情:“像啊,之前在戒堂我说她连自己的爱欲都不敢正视,谈什么修行,其实我以前不也一样吗?为了持明虚无缥缈的未来,她把所有人当工具,我、我爸、那些弟子、信众,甚至她自己,因为工具最听话,足够高效地朝着远大目标前进,而活生生的人一身七情六欲,软弱、犹豫,无法掌控。我恨她控制我,怨她不把我当人,可我……我也以为自己能控制。”

他略一停顿,笑眼阖上,像被挖出心里最深的、最无法见人的晦暗,以至于无法直视夏归楚的目光说:“……控制你。”

夏归楚却哈地一声笑,用力一掐曹南宗两腮的肉:“说你傻你还真的傻,你以为我为什么答应结婚?我都把锁和钥匙都交到你手里了,你还不明白吗?”

曹南宗不相信,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人都要被你气死,曹南宗,我认识你多少年?十年,十年好么?”夏归楚烦躁地比了个“十”,“十年是很短的时间吗,我会不知道你那点控制癖?你要不爱控制,怎么会手把手教我这啊那的,打坐练功,习字读经,还有画图上那些奇葩的姿势——”

曹南宗一把捂住夏归楚口无遮拦的嘴:“小声点,当心何老师听见。”

看在他脸粉扑扑的份上,夏归楚大度地原谅了曹南宗的捂嘴行为,还顺便用舌尖戳戳Alpha的掌心让他放开自己,此举让曹南宗眉梢一扬,脸色好像更深了,但他没有放开夏归楚,只是岔开手指,虚虚地笼着,听凭夏归楚的呼吸和话语刮过指腹。

“从喜欢教人这点上来说,你和云女士是挺像,都很适合当老师,何况你们本来就是母子,血缘的联系天经地义。你看我,不也跟我妈一样脾气躁?但话说回来,我们和父母终究是两个人。我认识云女士时间也不短吧,但我从来没见她反思过自己,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南宗你不同,你总是反省自己不够好。

“圣坛那么多人,没几个能入我的眼,你说我觉得你们是被洗脑,可怜你们,你说得有一点不错,我对其他人是有这种傲慢心态,所以被他们排挤,踹下山,关小黑屋,我会生气,但也会想,这些人学的经书都和你一样,那些书我也看过,都是叫人打破我执,回归圆融天性的奥义,可为什么他们身上看不见一点教义的熏陶?整天只想着争宠,真可悲。

“可你想的不是这些,虽然我也不算很懂持明教义,都是但我看你的眼睛,总觉得在看很远的地方,好像谁都不在你眼里。

“但是,南宗,你不是云女士那种冷漠得可以把别人当工具的人,你对每个人都温柔可亲。”

夏归楚讲起当年所见的一件小事,那时他们约好在园舍后的菩提树下碰面,姑且算个约会吧,至少夏归楚那时是这么认为的。

可惜他被其他副影拖住,耽误了时间,等到紧赶慢赶过去,曹南宗已经站在菩提树下好一会儿了,身边还多了个乔闻达。

夏归楚离得不近,只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圆觉之境”、“觉照我身”的只言片语,乔闻达矮曹南宗十公分左右,据说这是传说中的最佳身高差,二人对视交谈的画面,任谁看了估计都会说一句,好般配。夏归楚却看得心头火起,他被人绊住的原因,原来在这啊。

他大步怒踩枯叶,就见扫地阿姨刚好扫到树下,一时力度没掌握好,扫帚扬起,灰尘扑了曹南宗一脚,曹南宗还没什么反应,乔闻达已经厉声呵斥扫地阿姨胆大包天,竟然敢冒犯月君,吓得阿姨赶紧跪下,哆嗦着道歉。

“当时我就在心里吐槽,乔闻达怎么一副大太监的做派啊,刚想出声,你就先一步劝住他,扶起那位阿姨,叫她的名字,问她在这里做得习不习惯,我看那阿姨被你叫出名字的时候,脸上一副要幸福得死掉的表情,再被你美颜一冲击,整个人都晕头转向了哈哈哈——”

不止如此,圣坛每个人的名字,曹南宗都记得,那些在圣坛工作多年的义工,还会收到他送的生日礼物。

一个人对亲友好不算什么,可对遇见的所有人都这么好,要么演技太精湛,要么是真的天仙。

曹南宗无疑是后者,他现在还在纳闷,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夏归楚也懒得纠正他的想法,继续说:“人人都爱你,做你的裙下之臣真是好容易,所以我总感觉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裙下之臣不是这么用的吧?”曹南宗哭笑不得。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夏归楚扯下曹南宗的手捏了捏,“你知道最初我为什么喜欢摄影吗?因为只有给你拍照的时候,你是只看着我的。”

曹南宗此刻正看着他,春水般缠绵的眼波里,只有夏归楚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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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