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向日葵
“他平时工作也那么忙吗?”余煦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看不见也听不见里面的情况,只能问些他关心的闲话。
“现在算是不忙的时候,”向蝶看了他一眼,继续回合作方的消息,“等之后开演唱会才是真忙,一连几个月脚不沾地,能把人熬疯。”
余煦点了点头,大概知道涉及具体工作不能多问,也就没再说话,低着头摆弄一只抱枕的流苏穗。
轮到向蝶回完了消息,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她给余煦开过几次家长会,平时余昧工作忙顾不上,这个资助对象的衣食住行也是她在负责,总觉得几个月不见,这个男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一截。
在娱乐圈里工作,见惯了各式各样颜值出众的人,她对余煦的脸其实印象不深,只觉得是挺端正的长相,属于那种迎面走在路上会多看两眼,或是被小区晨练的大妈大爷夸“顺眼”的类型。
笑起来倒是讨人喜欢,小时候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地叫人,被问到孤儿院的事也不哭,眼眶都红了也还是笑着回答,很招人心疼。
也难怪余昧会选他当资助对象——她听人说起过,余昧二十岁的时候收购了那家孤儿院,却自始至终只直接资助了余煦一个孩子。
如果不是知道余昧的性格,她都怀疑这是打着“资助”名号的童养媳行为。
研讨会没开多久,先开门出来的是关阳,后面跟着许观珏——看到余煦的时候许观珏停了一下,笑着道:“你是之前妹妹资助的……嗯,都长这么高了?”
余煦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叫了声“许老师”,语气人畜无害,仿佛许观珏是个寻常的长辈,而不是他拿到Echo周边时还要手动打码的碍眼对象。
等几个工作人员都走完了余昧才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到余煦时却还是笑了笑,问他等了那么久是不是很无聊。
“不无聊,”余煦从屏幕上看他的时间有时候比吃饭睡觉都多,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对劲,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偷偷问他,“哥哥,昨天那个你说不想遇到的人……”
“他没来,是电话连线。”余昧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又道,“我还有事,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先让小蝶带你去商场吧。”
他要和许观珏商量下一首合作曲的事,听公司那边想让他写什么,然后回家去写。
余煦点点头,目送他走出会客室,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不自觉摩挲着手背被他碰过的地方,几乎觉得有些发烫。
刚才说话时不小心靠得太近,他似乎闻到了余昧身上的香味,一种清清淡淡的冷香,很好闻。
“走吧。”向蝶跟出去和余昧说了几句话,才折回来敲了敲门,在门口等他。
“啊,好,”他三步并两步地跟上,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问,“小蝶姐,你知道他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吗?”
“哟,孩子长大了,开始问这种事了,”向蝶挑眉,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倒也没恶意吊人胃口,“没听他说起过,我一个Beta也闻不到,听他们说是水生薄荷的味道——但说实话,我觉得不是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闻得到薄荷味,而且余哥有瓶香水就是那个味道,”她顿了顿,半开玩笑地反问,“你呢,住在他家也不知道么?”
确实不知道。
他看过千万遍台上的余昧,也无数次尝试透过细枝末节去“推敲”台下的余昧,现在甚至借住在余昧家里,朝夕相处的距离。
可他好像还是对余昧一无所知。
就像下一秒他经过一个房间,有心灵感应似的朝里面看了一眼,就透过半掩的门望见了余昧——还有许观珏。
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许观珏低头说了什么,又揉了揉余昧的头发,动作亲昵得刺眼。
余昧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然而他还是敏锐捕捉到余昧的声音,说随你啊,我都可以。
是他没听过的语气,无奈的,又有些软,拖出一点儿不带防备的语气音。
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他心口,就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他张了张嘴,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措辞,等到向蝶疑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才垂下眼,轻声问道,“那许观珏呢,他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他们认识那么久了——怎么,你吃醋啊?”
少年人心思被戳穿,本就复杂的心情又混乱几分。他下意识摇头,按电梯的手停在“1”上,过了几秒才吐出一句:“可能吧。”
向蝶没听清,他也不想再说,电梯里还有其他人,恰好成了挡箭牌。
他当然知道余昧也是人,不是镜头下永远完美无瑕的工艺品,会有七情六欲,总会对谁露出真实的,甚至是柔软的一面。
甚至他已经称得上幸运,站在离余昧很近的地方,能分到一份属于他的、特别又不那么特别的温柔。
但余昧对他总是有所保留的,哪怕资助了他十年,留给他的也依旧是那种游刃有余的温和,将所有私人情绪封死在那层成年人的玻璃壳下,从来不会流露半分。
他闭上眼,回想起余昧对许观珏说话时话尾淡淡的柔软腔调,突然有些不敢想象如果这个人卸下玻璃壳,没有层层折射的华丽灯光作掩护,内里会是什么样子。
不敢想,却又难以自抑地,一遍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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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昧已经很久没经历过这种开一天会的日程,上午和巡演组讨论舞台的设计方案,下午和许观珏聊下一首单曲的内核,聊着聊着关阳进来插一脚,又变成讨论下个系列合作曲的大方向。
他像个被拉来凑数的底层制作人,不能一言不发,也不能提出太亮眼的想法,只能跟着附和两句,问什么都说“我觉得不错”。
最后敲定下来,分配给他的任务就是写一首新歌,主题是“迷惘的爱”。
他不擅长写情歌,也不适合唱,知道这首歌是为了衬托许观珏——临出门时许观珏说改天请他吃饭,他没拒绝,甚至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那我要选家贵的。
听起来确实像个打工仔。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没什么要消化的情绪,就靠在玻璃上看电梯外渐渐缩小的夜景,直到那些黄的白的暖光缩成星点,才漫无目的地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给他开门。
事实证明是有的——不光有人,还有猫。
“你回来了,小蝶姐说你还没吃晚饭,”余煦还是笑着来给他开门,无端让他觉得放松了些,“我炖了三鲜菌汤,暖胃的。”
他看着余煦身上的白色短袖,觉得图案有些陌生:“新衣服?”
“啊,不是,”余煦低头看了一眼,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有些不好意思,“没买衣服,我们去了家居市场,挑了一点儿日常用的东西……嗯,还有菜,这次是中餐了。”
余昧“嗯”了一声,也不觉得多意外——印象里余煦对穿什么毫无讲究,有时候换季了他想起来,批发似的远程给人买一堆,隔天还会收到一句“哥哥,我平时穿校服,不用买那么多的”。
他其实不想知道余煦要怎么改造他家,却还是问了一句——意料之中地勾起小孩的话茬,又开始喋喋不休。
沙发上的抱枕,南瓜车形状的猫抓板,秋千椅,烤箱,绿植……
大大小小的东西,有些到了有些还在定做,大概是和向蝶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想让他棺材似的家多些活气。
他不置可否,只是有些煞风景地想,这些东西他只能用一年零二十六天,是不是太奢侈了。
这个飘浮垃圾似的念头没来得及落到底——走近餐桌时他看见桌上那三菜一汤,愣了愣,就忘了往下想。
边上还放了一盘橘子,五个叠三个地堆成一座小山,装在一只粉陶浅缸里,给这个灰白调的角落添了一笔浓重的暖意。
余昧抿了抿唇,走到桌前坐下,还是没说那只陶缸是某位大师的孤品,原本是打算拿来插花的。
“你呢,吃过了吗?”见余煦没有坐下的意思,只给他盛了碗汤放在手边,又转身去应付猫,他突然有些别扭——他是让小孩来借住,又不是招了个保姆。
余煦摇头又点头,模棱两可地说:“尝味道的时候吃饱了。”
他怕做的菜不合余昧胃口,鼓捣了很久。
余昧没答话,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得他又局促起来,耳朵开始发烫,才移开视线,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吃一点吧。”
他说不太清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大概只是好奇,想尝一尝工作回家后和家人同桌吃饭是什么感觉。
余煦对他有求必应,很快把小蘑抱回属于它的区域又进厨房洗手,出来时多拿了一副碗筷。
菜是普通的家常菜,虾仁滑蛋、白灼生菜,还有一道他看不太出做法的烧排骨,分量不多,显然是考虑过的。
他早年压力太大伤过胃,后来吃东西总是细嚼慢咽,工作时要又顾及进程,也只有这时候能放松些许,没有顾虑地慢慢吃。
“对了,”余煦还是没怎么动筷子,看他吃了一会儿又突然开口,“我想在餐桌附近装台电视。”
余昧看了他一眼:“怎么?”
“嗯……吃饭的时候放着电视的声音,会热闹一点儿,”余煦顿了顿,语气平常地解释道,“我记得小时候就是这样,家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开着电视。”
空气微妙地安静了几秒。
“你父母……”余昧放下筷子,略微皱起眉,“还没联系上吗?”
余煦是九岁那年被他带走的,只在孤儿院待了一年多,入院的原因是“走失”,父母却始终没找到。
当时他以为是那家黑心孤儿院从中作梗,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托了不少人脉关系去找,却依然石沉大海。
其实很蹊跷,他听余煦说起过家人,只言片语也能听出是个幸福和睦的家庭,不该这么多年放任孩子走失在外。
还有一点蹊跷的是,余煦说自己没上过幼儿园,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父母总叫他“阿勉”,是这个音,不知具体是哪个字。
“没有,可能早放弃了吧,”余煦朝他笑了笑,垂下眼,尝了一口汤——是他今晚第一次动筷——过了很久才说,“好像有些淡了。”
余昧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恍惚觉得眼前的青年似乎和他记忆中那个攥着糖舍不得吃、追着他的车窗问“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的小孩子重合了。
“不会的,”他听见自己轻声反驳,“会找到的。”
印象里的小哭包似乎已经没那么爱掉眼泪了,再抬头时眼里还是带着笑意,被灯光揉得有些碎了,粼粼地晃着,无端让他想起刚被他捡回家时的小蘑,明明买了最贵的猫窝,却还是缩在他的旧衣服里,朝他露出伤处,小声地“呜呜”叫。
“就算找不到,我现在过得也很好,”余煦看着他说,“在你身边就很好,你别太挂心。”
再说下去就是戳人伤疤了。余昧“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只是在他的目光里慢慢喝完了那碗汤,然后对他笑了笑,说:“不淡,我觉得刚好。”
这句话似乎足够余煦重新开心起来。
一桌的菜两个人吃正好。
余煦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很自觉地收拾碗盘抱去厨房,过了几分钟又带着满手泡沫探出脑袋,问他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我记得你后天开学,”余昧拎着根羽毛样的逗猫棒陪小蘑玩,看它拖着超重边缘的身体跳上餐桌,发出一声“咚”一声闷响,话里就染上些许笑意,“不用麻烦了。”
大概是因为吃饱喝足,他的语气也比平时懒了些,尾音淡淡地拖出一截,和白天同许观珏说话时有些像。
余煦一怔,下意识想听他多说两句:“不麻烦,我又不住校,去学校上课而已,早上有时间的。”
说完又有些紧张,怕余昧问他为什么不住校——他其实没有非外宿不可的理由,总不能实话实说,是蓄意和喜欢的人同居。
所幸余昧没问,只是用那种懒倦的语气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随你——我没有忌口,什么都可以。”
话音轻软,像小蘑懒懒晃过的尾巴毛。
余煦看着那根蓬松乱晃的大尾巴,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手上的洗洁精泡沫顺着手臂流下去,滴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余昧没察觉他慌忙回去找东西擦的动静,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猫,倒是小蘑先玩累了,团在他手边在桌上化成一团。
他笑了笑,抬头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瓶花,玻璃花瓶里两支向日葵,似乎是昨晚余煦提起过的,当时他没注意。
插花的品调能看出人心——他没由来地想,如果这是余煦精心布置的结果,那他大概是个很纯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