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该来的事情躲不过,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檀妧漠然转身,面无表情道:“你我已和离,就算私下,齐公子也应尊称我一句‘郡主’。齐家不是书香门第么,规矩竟教成这样?”
话音一落,只见眼前那人上前两步,沉着脸色垂首行礼:“郡主万安。”
两边皆是寂静的树林,只有不时传来的虫鸣鸟叫声,此刻却也显得尤为聒噪。
“他们是你带走的。”檀妧几乎立刻想到了文江蓠与盛清砚,眉头不由紧锁。
这人出现得太过巧合,他本应在围猎场上,此刻却又出现在此,倒像是一路尾随她而来。
前世的齐彧此刻应还受着病弱的拖累,虽有野心却投鼠忌器,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能做到现在这步,怕不是她的和离将人给刺激到了?
那人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跟阴冷:“此事齐彧冤枉,郡主有何证据证明是我带走了他们?我甚至都不知郡主口中的‘他们’是何人。”
这一字一句还真是中了她那句“人都会变的”。
檀妧不由冷笑,“你最好立刻放人,不然明日还有没有命站在这儿都未可知了。”
“是啊,就因为我出身卑贱,又从娘胎里带出弱症,才会被人瞧不起。要我死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他说着一步一步地靠近过来,目光死死地钉在檀妧的身上,“若非那时被郡主赏识,恐怕我还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
檀妧的手缩进袖里,站在原地未动:“……”
“是郡主给了我希望,让我知自己并没那么不堪,让我知自己也有被人喜欢的运气和能力。这些我都铭记在心,永不会忘。”
这话听起来多讽刺。
檀妧脸色微沉,戏谑地望着他:“我说过,你我早已两清,那些所谓的恩情也不过是我看走了眼的一时冲动,何必当真。”
齐彧逼近过来,他虽身体瘦弱,却也是男子,此刻影子笼罩在檀妧周身,将她包裹起来。
有风拂过,带起他身上冷竹的香气,是她曾说过喜欢的味道。
“看走眼,一时冲动。”他声音隐约发抖,牙齿磕碰,“齐彧自问从未做过愧对于郡主之事,何来走眼一说?”
——“可我至少护住了你,不是吗?”
那人敷衍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明明还是夏日,檀妧的心却像是被压着一块冻了千年的冰,让她打心底发寒。
“你会的。”她轻飘飘地说出三个字。
齐彧有些急了:“未来之事尚未发生,郡主如何能够笃定?”
自是经历过才会如此笃定。
檀妧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她也曾不辞辛苦地怀胎十月,只可惜她与孩子福薄,都没有命活下去。
直到重生后她还时常梦魇,偶尔便会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像是在埋怨她,埋怨她没能将他生下来。
齐彧皱眉,“……这是何意?”
檀妧并没理会,只面无表情地问他:“齐彧,若我们没有和离,有朝一日我利用王府的势力,将你辅佐成了大黎的首辅,你会如何对待我,对待王府呢?”
这种话在上一世她从不曾问过,只因她信他,爱他,笃定他不会负了自己,也不敢负了自己。
可终究是她太过自负。
他不假思索:“若我能得功名,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位,定会以命效忠郡主,效忠王府!”
“以命效忠,这可是你说的。”檀妧忽地笑了,她冷冷勾着唇角,在那人惊诧的目光中拿出藏在袖里的匕首,刺向了他的心口——
他们二人的距离过于接近,齐彧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便已见寒光闪过,利刃直直地刺向自己。
冷竹幽香,被刺鼻的血腥味冲垮殆尽,带着那些回忆一并消散在夏末的风中。
“阿妧!”
身后忽地传来熟悉的声音,利刃却已没入那人心口大半。
殷红的颜色染了水青色的长衫,又顺着刃边流淌,聚成一滴,重重砸落在地上。
林间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周遭是难捱的闷热。
檀妧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从齐彧跟前拉扯开,撞进另一个怀里,鼻尖嗅到的腥甜之味也被薄荷的冷冽冲淡。
她的手落了空,匕首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郡主,可有受伤?”
盛清砚垂下头来急切地望着她,甚至忘了此刻两人正紧紧贴在一起。
目光不经意瞥见齐彧正不断溢出血的心口,盛清砚怔了一瞬,又垂眼看向檀妧染了血的手和衣衫。
眉头紧蹙,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阿妧……”齐彧眼眶通红隐隐泛着泪光,他的声音因受伤而变得细碎,“你竟……恨我至此?”
“是。”檀妧的声音发颤,却也透着冷漠。
她袖中藏着匕首是为备不时之需,却从未想过那把匕首会真的刺进齐彧心口。
此刻她人被盛清砚护在身后,漠然望着殷红色的血液浸透水青色的衣衫,甚至还在不断地往外流淌。
快感裹挟着恐惧将她层层包裹起来,一时间复杂得难以形容。
文江蓠赶到时,只见檀妧站在盛清砚身后,而齐彧几乎快要站不稳,他脸色惨白,衣襟已被血浸了大片。
“发、发生什么了?”
盛清砚回头,沉声笃定道:“是山匪,齐公子被刺伤了。”
“什、什么?这里怎么会有山匪?”身为医者的自觉让文江蓠立马跨步过去,却在走过檀妧身边时脚下一顿,她慌张地捏住檀妧的肩膀查看,“阿妧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檀妧摇头:“我没事。”
文江蓠放下心,目光却不自觉地在她衣衫上的血点和袖口的血迹略过。
而檀妧的手缩在袖子里,她看不到。
她脚步没再停顿,径直跑到齐彧身旁,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齐彧,慌忙掏出帕子捂住他的心口止血。
“你认得我吧?我爹是太医院院使文德仁,我医术也还不错的。你、你……撑住。”
那人苍白着脸色苦笑,目光却始终不愿从檀妧的身上挪开。
索性很快有齐府的下人追了上来,见自家公子这副模样,不由都慌了神,急匆匆地张罗着扶人,找郎中。
“找什么郎中,本小姐就是郎中!”文江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准备东西,将齐彧的伤口简易地包扎起来。
“现在把人转移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我需要针线和更多的药物来缝合他的伤口。”
檀妧正欲开口,便听得身前那人冷声道:“此事不宜声张,交给我。”
她微皱眉头,第一次见到盛清砚如此模样。
“这里离军营最近,营中药物充足且有地方休息,你们带齐公子过去,之后我会调兵过来保护其他人的安全。”他沉声道。
如此便能将她刺伤齐彧的事掩盖过去,就算日后齐彧或是齐府追究起来,也能在私下解决。
起码不是在这种上京贵族圈子齐聚的场合。
事情被盛清砚安排得十分妥当,檀妧还未回过神,便见众人已抬着齐彧离开了。
文江蓠作为医者,需得时刻留在伤患身边,她想再多跟檀妧说几句话都不能,只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又转头看向盛清砚。
“你能照顾好阿妧么?”她问得极其郑重。
风又起,盛清砚不假思索:“能。”
“好。”她点头。
待目送着文江蓠走远了,檀妧才总算是缓过一口气,她脚下一软,几乎要倒下去。
幸而有只大手及时揽住她的肩膀将人扶稳。
某人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我送郡主回府。”
檀妧没说话,任由他扶着自己,两人被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缓慢地挪动着。
她终还是没忍住,沉声问他:“为什么帮我?”
那人沉默良久。
半晌后才听到他将声音放得极轻,说了一句:“我是你义兄。”
“……”
没错,这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回答。
盛清砚的命是檀承渊救回来的,这次又受了照顾她的命令,他与王府的利益早已融为一体,自然是要护她周全。
果然,唯有利益才得换取忠心,她当初竟真的以为能用感情作为捆绑。
殊不知连感情是真是假都难以分辨。
檀妧疲惫地扯了下嘴角:“多谢。”
只是话音还未落便已不省人事。
……
“阿妧,你喜欢萤火虫吗?”耳边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偏头看过去,却瞧不清那人的容貌,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她皱眉点头:“喜欢。”
“那我以后每年都为你捉萤火虫,每月都带你去宴轩楼吃你最爱的羊小排,每日都会有至少一个时辰用来陪你,每个时辰都会说一句爱你……”
她听得心都软了,耳边却忽然响起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刀剑没入血肉的撕裂声,男女求饶以及孩童啼哭——
男子冷冽的声音穿透那一切嘈杂,清晰地传来:“圣上有旨,摄政王檀承渊通敌叛国,意欲谋反,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处以凌迟,即刻施行!王府中人同罪,格杀勿论!”
血,处处都是血。
滚烫粘稠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
“不要,不要!”檀妧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漆黑,模糊难辨。
“姑娘,姑娘怎么了?”有微弱的光亮照破那一团黑暗,檀妧看到月荷端着盏烛灯匆匆过来床边。
她额头冒了一层冷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久久无法平复。
“月荷……”她紧紧攥住那人的手,“我梦到血,好多血……”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多少次梦魇了,月荷忙心疼地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姑娘别怕,没有血,那是梦。”
“定是昨日在京郊受了惊吓,一会儿奴婢给您点上安神香,再沉沉地睡一觉就好了。”
“惊吓……”檀妧怔怔地重复着月荷的话,伏在她怀里,过了好久才缓回神。
眼前逐渐清明,她稳下心神,接过月荷递来的水喝下。
这才低声问道:“他……如何了?”
月荷立马会意:“有文姑娘妙手回春,齐公子已无大碍,只是围猎尚未结束,还在军营里养伤。”
“……”
檀妧沉默着没说话,便听得月荷接着道:“文姑娘来了一趟,说了些齐公子的情况,说是伤口距离心脏偏了一寸,刺得也不深,可见贼匪并没想取人性命。还说姑娘您受了惊吓,这几日好生在府中将养,她得闲了就来陪您。”
江蓠刻意将这些说得仔细,怕是在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刺伤齐彧之人是谁了。
檀妧垂下眼,疲惫感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知道了。”她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又躺回床上,将自己缩进被子里。
月荷起身去点了安神香,并将那盏昏黄的烛灯留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没过多久檀妧便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晌午。
腹中饥饿将人唤醒,床上的人儿睫毛轻颤,而后缓缓睁开眼。
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檀妧撑着身子坐起,便听得廊下有声音传来。
“将军在那儿坐了多久?”
“快一个时辰了吧,不吃不喝,只说等姑娘醒了见一面就走。”
“啊?那估计要再多等会儿了。听月荷姐姐说,昨儿夜里姑娘梦魇惊醒,后来是用了安神香才睡的,应是睡得极沉。”
“要不再去给将军做碗冰酥酪吧?”
……
“月荷。”她轻唤一声,廊下当即没了动静,只见月荷匆匆进屋。
“姑娘可是要起床梳洗了?”
“恩。”她点了下头,目光不自觉地朝着窗外看过去,“义兄来了?”
月荷点头,“从王爷书房来的,在凉亭坐了快两个时辰,不让我们吵你。”
檀妧沉默片刻,回想起自己昨日晕倒时,感觉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那人怀里有淡淡的薄荷香气。
“替我梳洗吧,再让厨房备好饭菜,请盛将军到暖阁稍候。”
“是。”
夏末晌午的太阳依旧毒辣,院里那人却连坐着都脊背挺拔,只是瞧着有些拘谨,半晌也不曾动一下。
月荷过去传话:“将军,姑娘已经醒了,说想让将军留下用饭,请将军到暖阁稍候。”
盛清砚这才有了反应,他紧张地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拳:“不、不必了。郡主无恙便好。”
他说着就要离开,月荷想拦也拦不住,不想屋里却传来了檀妧的声音。
“义兄留步。”
高大的身影一顿,盛清砚站定脚步,手上力道一松,缓慢地垂了下去。
他背对着檀妧的方向僵着半晌没动。
纤瘦的身影走至门口,尚未来得及绾成髻的墨色长发如瀑般垂至腰际,檀妧说:“我只是想当面好好谢谢你。”
因着昨日的惊吓和愧疚,檀妧面色尚且苍白,这会儿光是站在门口都楚楚可怜。
她望着盛清砚,微蹙着眉头,眸中情绪复杂。
那人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收拢,紧攥了半晌,他才堪堪点头:“好。”
做了十年的义兄妹,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共同用饭。
佳肴美馔摆于桌上,月荷在旁安静地布菜,两人却都没什么胃口。
檀妧垂眼喝了口参汤,似是不经意提及:“父王知道了?”
盛清砚点头,沉声说道:“义父知道郡主受了惊吓,十分心疼。”
他这话的意思是并没将她刺伤齐彧的事告诉檀承渊。
檀妧不由惊讶,抬手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人,这才问他:“为何连父王也要瞒?”
“事实如此。”他笃定的模样过于有信服力,让檀妧都有了一瞬的怀疑。
“盛清砚。”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你到底为何要帮我隐瞒?”
之前的种种她都可以当作盛清砚是因着父王的恩情不好拒绝,才被迫照顾她,陪着她。
可现在他一个刚正不阿从不说假话的人,竟帮她说谎,掩下刺伤齐彧的事……
他不像个会屈服于权力的人,又分明一口一个郡主地唤着她,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甚至常因过于不懂人情世故而惹人不悦。
却愿意在任何情况下都选择站在她这边,且毫不犹豫。
——“是山匪。”
——“交给我。”
——“事实如此。”
到底为什么?
仅仅因为她的父亲是他的义父,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为何过去那十年从没见过他如此……
太多的问题压抑在檀妧的心头,她就这么望着身旁的男子,良久都没说话。
屋内静谧,外面偶有蝉鸣。
盛清砚放下手里的碗筷,双手拘谨地贴合着膝盖,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他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两下,目光却不敢对上檀妧的。
“我是郡主的义兄。”他嗓音有些沙哑,带着累积的疲惫感,却又十分郑重可靠地接着说道,“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
“任何事”三个字不轻不重地砸在檀妧的心上。
她不由怔住:“什……”
“姑娘。”门外忽地想起月荷的声音,“军营那边来人了,说是齐公子的情况不太好……想要见您。”
作者有话要说:石见:又来?退!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