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暴雨
下午的天色更暗了些,空气中有潮湿水汽凝结,整座荔南市都像是被乌云围城。
姜晗很走运,刚返回花店,背后的雨就淅淅沥沥地降了起来。
店内站了两位等候付款的顾客,迟砚还在忙着接待:“姜晗姐,你回来了?赶快吃点东西吧。”
盒饭早已经凉掉了,迟砚抽空给她在旁边的蛋糕店买了点心和牛奶,就放在收银台旁边的位置。
虽然他比姜晗要小上一岁,性格上反而具备着更多体贴与照顾人的一面。
姜晗也没推辞,再不吃点什么的话大约会撑不到晚上,她接过面包,将包装纸撕开:“谢谢,有机会下次让我请你吧。”
姜晗扯来矮凳临窗坐下,用最快的速度解决着这顿饭。
落雨的声音很响,雨丝被风吹得倾斜方向,成群结队地撞到玻璃上。
姜晗表情凝固地看着窗外街景,咀嚼食物的动作做来都显得漫不经心。
思绪还沉浸在刚刚那突然的再遇之中。
印象里,她上次见到程司玹的时候,应该是在四年以前。
那时他们尚未毕业。
高考结束后,程司玹便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顺利升入江沂大学中文系,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念书。
作为理科生却选择语言专业,这在整个临川中学的历史上都很少见。
据说因为在择校的事情上意见相左,他和家里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四年里再回临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些事情全是姜晗来荔南的路上,作为同窗兼好友的池茵在电话里告诉她的。
就连提出分手的那一天,她都没有亲自去见程司玹。
或许是害怕见了面,所有的话语都无法再顺利地说出口。
抑或是。
她想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一定不会希望被亲眼看见消沉颓然的模样。
在离开临川以后,为了和过去的一切撇清关系,姜晗默默地更换掉手机号码,然后将所有的社交软件账号都删得干干净净。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供人找寻。
所以,她从来不觉得会和程司玹再见。
雨开始越下越大。
天地间水雾弥漫,荔南市并不寒冷的冬夜,也在风雨之下泛起了阵阵凉意。
陆续又有顾客进来购花,姜晗很快吃完东西,回到位置上开始帮迟砚的忙。
商业街的另一头,两道莹蓝的车灯光线破开雨幕,将满地积水映得通透澄明,恍若琉璃。
一辆银灰色宾利静静地停在了街道对面。
隔着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谁注意到驾驶座内有人侧倚着车窗,此刻正将视线投往不远处的言春花店。
男人骨节分明的右手搭在方向盘前,指节慵懒微弯,反扣在中控台之上。
匀称修长的指尖中央,夹着方才那张印有店名的卡片。
姜晗弯腰整理着玫瑰,浑然不觉背后有道熟悉的视线,已经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胶着,专注,而又晦暗不明。
暴雨洗刷的世界里,一切都朦胧失焦,唯有她怀里的弗洛伊德艳红绮丽,似燃不尽的火焰。
不知道就这样过去多少小时。
玻璃门内隐约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穿着和姜晗相似工作服的男生走上前来,手上拿着一枚剥好的柑橘,略微低头对她说了些什么。
姜晗放下手中的捧花接过水果,而后唇角微弯,浮现的笑容模糊在夜色里。
中控台上扣动的手指轻顿,名片自松懈的指缝间滑落。
男人终于在此时敛去目光,将汽车重新点火发动,不着痕迹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晚姜晗和迟砚忙到临近十点。
还有最后两个需要外送的订单,他们打算先关门后再分头去送,然后直接各自回家,这样可以节省下不少来回折腾的时间。
送往滨海大酒店的那单距离姜晗的住所更近,迟砚主动让给了她,转而选了位置更远的那处。
他抬头看了眼阴恻恻的天,不忘叮嘱:“雨下得还是不小,姜晗姐,等会儿骑车你可要小心点。”
姜晗从头到脚严密地扣好雨衣,又把花放到座板前脚踏的位置护好:“我没事的,你自己也注意。”
白色小电驴紧接着冲进雨中。
情人节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热闹,即便天气不好,一路上仍随处可见小情侣们在牵手闲逛,仿佛在享受这如同电影场景一般的浪漫氛围。
抵达滨海大酒店时,姜晗已经浑身被淋得透湿,幽沁的凉意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距离客人规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几分钟,尽管这次没人来催,她还是加紧了速度。
殊不料忙中更易出错。
把车推进车棚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个意外,置于前方的花束从固定绳的束缚中挣脱,忽然就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姜晗伸手太晚,又因为要顾着扶车,没来得及抢救。
玫瑰被捡起来后还是完好的,然而包在外侧的浅色雾面纸不可避免地沾了些泥渍。
如若要用来送人,这已经是支不合格的花束。
可是......
外面雨雾渐浓,姜晗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酒店,咬了咬牙,最终决定先上楼把花送过去。
只能祈祷顾客是个好说话的人,能够接受她退部分款作为补偿。
滨海大酒店管理很严,她在前台那边受了好一通盘查,还打了电话确认才被放行。
客人住在酒店六楼,出电梯厢,姜晗顺着走廊移步找至门前,摁上了6102外的门铃。
叮咚。
响声过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晗整理了一下不停滴水的额发,微扬起脸:“先生您好,非常抱歉让你久等......”
门往内侧缓缓打开,于是礼貌的微笑和开场白被截断在看清的来人的那一刻。
时间刹那停止了流动。
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从房间内透出的光线柔和明亮,将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影投进她的眼底深处。
他仍穿着下午那件西装,唯独排扣不那么规矩地解开,露出里面熨烫妥帖的丝质衬衣。
再往上,是骨相极优越的一张脸,冷白肤色衬出眉目间纯粹的黑,唯独唇色却浅淡,分明色彩似工笔点墨画就的山水,冷冽卓然。
订花的人是程司玹。
与下午的遥遥相望不同,这回他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姜晗收拢手臂,慌乱中下意识地屏息,而后仿佛逃避般地向后撤了一小步。
再次用眼睛去核对门牌号上的数字。
“你没走错。”
心思轻易被勘破,没过几秒,熟悉且淡漠的声线将姜晗拉回现实。
灯影交错,映出他下颌处清晰流利的弧线与微滚喉结。
她僵硬挺直着脊背,被迫重新抬起头,迎上程司玹的视线。
空气里充斥着漫无边际的窒息。
姜晗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在工作,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场对话继续下去:“是这样的,程......这位客人。”
称谓变换后,她的嗓音有点发颤,情绪已经不由自主,想保持完全平静的语调也是徒然:“很抱歉,花的包装在来的路上被我弄脏了,我会负全责赔偿,您看看您这边想要怎样的解决方式,退款,方便的话,明天也我们可以再给您送新的......”
程司玹神色很淡地眯着眼,似乎是在考虑着她的提案,又像是不动声色的观察:“明天?”
姜晗垂首,目光无处安放,只好望向自己的鞋尖:“是,我们今天已经歇业了。”
黑色的旧皮鞋上沾满泥泞与污渍,颜色斑驳。
全身都被湿透的棉质衣料紧紧缚住,那种冷意像毒蛇一样缠绕,几乎要逼停她皮下流动的血液。
太糟糕了,这幅狼狈的模样简直无处遁形。
姜晗始终低头,是以也未曾注意到程司玹过久的凝视。
“如果你能让明天也是情人节的话,”他慢条斯理地咬字,比少年时期多出两分低磁的嗓,却并不会显得拖沓或懒散,“我就考虑一下。”
听见情人节三个字的时候,姜晗脸上出现了明显的错愕。
是了,在这种时候买花还能有什么理由呢,无非是为了给爱人一个惊喜。
他那样优秀,在江沂度过的四年大学时光,足够再找一个合乎心意的女朋友。
胸口处有酸胀感弥漫,可当初提分手的人是她,她连为此伤心的资格都不具备。
姜晗脸色苍白地咬了下唇,为了尽快结束这段对话,她做出妥协:“先生,那您看这样可以吗?我现在回店里给你重新包装,可能需要你再等半小时左右。”
程司玹静了会儿,仿佛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她闻言转身要走。
还没干透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水珠顺着瘦削脊背下落,晕成走廊毛毯上蜿蜒的深色痕迹。
就在姜晗即将要从他视野里消失的那个瞬间。
“等一下。”
左手手腕冷不丁被人攥住,隔着表带和串珠手链传来了略重的力道。
姜晗的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捏住的不是手而是命门,慌乱且抗拒地把手抽走。
她扯了扯袖口,沾着水光的眼中充满警惕,如同某种被踩到了尾巴而露出本性的小兽:“先生,有话可以直说。”
言下之意,是他们不需要无谓的肢体接触。
程司玹眸色晦深地看着她。
诚然两人关系不再如昔,可是从刚才见面到现在,这是姜晗头一回表露出强硬的抵触态度。
就因为他碰到了她的手。
至于么。
大抵是觉得荒唐,程司玹嘲弄似地扯动唇角,连呼吸都不禁沉了几分。
顿了半晌后,他嗓声凉涔涔地开口:“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