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旧校
风拂过草坪的沙沙声聒噪不止,程司玹的声音亦被细碎的响淹没,听上去并不真切。
话里关切的意思在脑海里绕了好几个弯,才最终得到了证实。
姜晗绷直的胳膊缓缓坠下去,眼瞳倏地睁大。
她不可避免地就联想到,昨天余珍递过来写有他号码的纸条。
包括池茵之前的话,也都在向她传递着同一个事实,程司玹似乎真的为了找她而去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
他这样费尽力气,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出于那个她不敢想的原因。
如果是的话,她又该怎么办才好?
姜晗被太多的疑问搅得心乱如麻,她深吸了口气,喉间沥干水分般涩然:“你这样......容易让我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不必要的,误会。
随手为之的帮助,竟也能让她慌乱成这副模样。
沉寂地凝视面前人片刻后,程司玹微扬起下颚,脸上陡然浮现出不达眼底的笑意。
再开口时,他的眸色已然变作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声音里的平静亦跟着收回,一字一句都像淬着寒冰:“误会什么?”
“姜晗,你应该还不至于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不告而别的。”
这还是重逢以后他们头一次提起过往。
不是平静的缅怀,而是恰好相反的尖锐诘问。
恍惚间被这个问题勾起太多的回忆,姜晗感受到一种近似血液流失的冷,手脚不住麻痹发凉。
当然忘不了。
因为那同时也是她并不算漫长的人生中,所经历的至暗时刻。
高考结束后的那几天,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没有力气地躺在床上,意识昏昏沉沉,丧失了做任何事情的源动力。
什么都不能去想。
一旦大脑运作起来,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被所有人抛弃的,垃圾一样的存在。
其实追溯到高考之前,姜晗就已经出现了反常的精神状态,可好歹那时候还有一个目标支撑着,让她没有陷入崩溃。
只要能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然后和程司玹一起去到江沂,之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她将所有的赌注与希望,都压在高考的那两天。
既是别无选择,也是孤注一掷。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度紧绷,在坐进考场,面对着那些原本熟悉的文字时,她的脑袋却一片空白。
六月的临川烈日炎炎,快将人烤化的阳光照进教室,空调风吹在身上都不能将热度逼退。
她眼睛失焦,捏着笔的手因为写不出字而不断颤抖,额头上满是虚汗。
到最后,甚至连监考老师都发现了异常,面带担忧地走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那怎么能叫生病呢,不过是她自己太胆怯了,缺乏勇气面对现实而已。
从考场走出来的那一刻,头顶明明迎着高照艳阳,姜晗却觉得世界是在下场很大的雨。
她辜负了程司玹在自己身上付出的所有额外时间,却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期待。
她唯一期望的未来也不会降临了。
“做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面前男人沉沉落下的声音像是某个噩梦的延续,姜晗从回忆中缓慢抽离,眼睛里映出他脸上自嘲般的表情,“教训吃够之后,我想我得比你更明白这点。”
直到坐上返程回去的车,程司玹的话语仍久久萦绕于她的耳畔,如同挥之不去的魔咒。
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居然有着对她说会有自知之明的这天。
当年对他造成的伤害迎来迟缓的反噬,心脏处的钝痛缓慢蔓延开来,连舌尖都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将近五点,傍晚时分。
出租车里播放着不知名电台的节目,车窗里映出一抹暖调残阳,姜晗苍白的脸上被余晖映亮,才终于像是重新有了温度。
这个时间恰逢下班高峰,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像是巧合一样,的士随着一个漫长的红灯刹住车,竟停在了临川中学的旧址门前。
她收回思绪,被熟悉的风景吸引着微微侧目过去。
建筑比人更能经得住岁月,即便如此,无人维护的校园还是显得有些荒凉,门口林荫道再不见穿着校服来往的青春面庞,也因此少了些生气。
车流停滞许久未再往前,姜晗持续将视线转向临高的方向,返校看一眼的冲动想法就在这个过程中突然产生:“师傅,麻烦你在这里放我下车吧。”
驾驶座处的司机看了眼车载导航,善意地给出提醒:“小姑娘,这里离你说的小区可还有一公里多。”
她摇摇头:“没关系。”
马上就要拆掉的旧校,倘若这次错过,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铁栏栅大门自然是无人看守的状态,可以随意进出,校园里的环境更是幽静,只有葱茏草木之上偶尔传来鸟鸣。
姜晗依照记忆顺着主干道向前,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从前的公告栏还伫立在原来的地方。
由于展示板外面有层玻璃保护,封在里面的纸张还完好无损,姜晗站定脚,掏出纸巾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不过一会儿就在其中一块公告上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程司玹的照片,姓名,以及个人介绍。
高中三年他原本就常驻在这上面的表扬名单里,而后虽然毕业,却也因为高考成绩优异,外加自身有一定社会影响力,换到了会一直保存下去的优秀毕业生那一栏。
能够在这里留下名字,对于临高的学生而言无疑是份莫大的荣誉。
她当初也曾神色艳羡地从下方经过,隔着玻璃比划着程司玹的照片,怀抱无限期待地许愿:“总有一天我也要在上面留下名字,就在你的旁边。”
年轻气盛的年纪,总觉得未来美好,前途注定光明。
然而现实是,等到姜晗把所有人的介绍一一看完,立刻便意识到了刚刚的那番话有多大言不惭。
程司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眼里是再容不下其他景色专注,眉目间存着的冷冽亦叫温柔化开:“只是想在上面留下名字的话,换一种方式或许也可以。”
说话间,他忽然伸手过来捉住她的手指,干燥的掌心握紧少女的手背,带着她,指尖在自己的照片下方滑动,留下一串字迹。
同样是春日的光芒自树梢间洒落,斜斜地将两人的身影投落到沥青路面上,分明只有双手交叠的姿势却模糊到像是一个背后环抱。
程司玹撤回手后,徒留下姜晗满脸怔愣:“你写的是什么啊?”
玻璃上当然没法留下痕迹,除了后面她名字的写法能很快认出来以外,前面复杂的笔画难以立即分辨。
程司玹神秘地保持着沉默,于是姜晗只能眯起眼睛,狐疑地伸手在空气中比划着,试图还原他刚才写字的过程。
答案呼之欲出的瞬间,内心有上万只白鸽在振翅欲飞。
家庭成员:姜晗。
他写的前几个字是家庭成员。
他说的留下名字的办法,是作为他的家人。
姜晗有种这条内容不是被写在展览板上,而是要光明正大填进户口本里的感觉。
突如其来的浪漫将人击中,她蹲下身,把红透的脸颊埋进膝盖里,语言功能都跟着砰砰作响的心脏乱了套:“程司玹,哪有正经学校公告上会写家庭成员的啊。”
“而且你你你怎么占人便宜啊,我才十八哎,还够不上法定婚龄呢。”
他镇定自若,唇角在风里扬起很淡的弧度:“那就晚一点再兑现。”
......
姜晗看向照片里身着校服的男生,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好像曾经所留下的那些笑容都是假象。
铿锵有力的誓言成了记忆中被埋藏的一隅,而当年的少年少女终究是在时光中渐行渐远。
在外面的小店解决了晚饭,回到池茵家中以后,姜晗便着手整理起行李。
今天池茵已经搬去她和魏燃的新家,她买的返程车票在明天,还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再呆上一晚。
原本姜晗决定早点休息,只是未曾想会被一个突然而至的消息打乱了节奏。
寄养不吃鱼的宠物店店主连着发送好几条语音,在那头几乎语无伦次,急切地向她描述爱犬似乎染上了什么急症。
食欲不振,乏力,身体出现抽搐症状,不管哪一个词听上去都是很坏的征兆。
姜晗心惊胆战地挂断电话,一下子被激地从困意中清醒。
思虑之下觉得这种情况不容许片刻耽误,于是她连夜改签了车票返回荔南,带着不不去宠物医院就医。
时隔几天没见,送去时活蹦乱跳的小狗已经蔫巴地缩成一团,脑袋垂着,在她的怀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湿漉又无助的眼神让人极度不安。
时间临近晚上八点,姜晗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医院上下奔走。
缴费,做检查,精疲力尽地折腾一圈下来,医生最后犹豫着下了初步结论:“看情况可能是脑膜炎,还需要做个核磁共振才能确认。”
从诊室出来,姜晗颓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
脑海里回荡着刚刚宛若死亡审判般的话语。
无法治愈,所有的治疗方法都只是拖延时间。
姜晗捏着单据,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些检验报告,一下子有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会这样呢。
不不这几年的体检指标一直很好,身体健康,能跑能跳。
是以这场疾病突然到没有任何铺垫,就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更致命的一点是,她甚至连诊疗费都负担不起。
花店每个月的工资本就不高,除了交付房租,养活自己和不不之外,几乎再攒不下别的什么钱。
这还仅仅只是检查,如果后续确诊需要治疗,恐怕还要一笔近万元的费用。
头顶冷漠的白色光线将焦灼的心情无限放大,姜晗不断刷新着自己网银上显示的余额数字,眼神茫然无助。
她现在就剩不不这么一个家人,必须尽己所能的救治。
池茵尚在新婚中不便打扰,可除此之外,她竟不知道要找谁才能借到这笔钱。
情况太过迫切,姜晗逐渐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掌心皮肤跟着寸寸被汗水浸透,一片潮湿。
意识到这样压根无益于解决问题,她阖上眼试图缓和情绪,而就在此时,手机突然传来震动声,界面自动从网银跳转到了微信。
是程司玹打来了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