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

晚餐时,可能卓燃胃口不佳或者别的什么点暴露了他这只馋猫已经在外边吃过东西。

杨秀水一开口猜的精准,语气还是稀松平常:“小柳你少给燃燃吃外面那些油炸食品,不健康。”

“我给他吃的。”卓岸搅着汤里的油星子,淡淡搭茬。

这明显在杨秀水意料之外,“你会陪孩子是好事,但这是习惯和健康问题。”

“少管闲事才能长命,”卓岸头也不抬,“您这趟回来挺早的,待多久走?”

杨秀水细眉微蹙,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悲恻,“我知道你不高兴小时候我管你太多,可……哪个母亲不是对儿子给予厚望的,我们不至于生疏成这样吧?”

前尘往事再牵扯下去,这顿饭肯定没法善终,再说,甭管如今的杨秀水如何示弱,在卓岸那终是不奏效的。

所以卓家的大姑子卓自怡岔开话题:“燃燃下午的滑板学得怎么样呀?”

童年体会卓自怡与卓岸截然相反,杨秀水对她是放养式,她从不缺钱花,没有学业压力,几乎没挨过批。

但长大后她才慢慢明白,爱之深责之切,期待越大责任越重,卓家实则是另一种重男轻女的体现,明白这点,她高中逃去了国外读书、硕士毕业后在东城买房独住,杨秀水并未阻挠。这一点卓岸就不一样了,他被捆绑了,早年还会见他抗争,不循安排,到远离东城的s大念大学就是场反骨作祟的高潮,本以为他再不会回头,可毕业后他竟老老实实回来了,甚至还住回抚柳园。

卓自怡揣测,大概率是他同曲柳结婚的事被要挟了,这是他的妥协。

而卓家有曲柳的存在,可以说缓和、麻痹了卓岸一心向外的反叛,这么些年竟相安无事凑合了下来。

尽管卓自怡偶尔回家尽尽孝还是能撞见起龃龉的场面,譬如方才,但这比当年已经要好太多。她曾见过卓岸被关在阴暗的阁楼面壁思过,什么过?饭前不愿喝杨秀水煲的汤而已。

卓自怡比卓岸年长两岁,姐弟感情寡淡,尽管她会偷了钥匙替他开阁楼门、会端饭递药给他、会弹钢琴发出声音替他打掩护,但她的自由,本身就是强烈的对照组。卓自怡出国前夜,分明在他黝黑的眼底读出了愤懑浓烈的嫉妒,很可惜,没有丝丝不舍。

好在,卓燃的童年并未向两个极端发展,所以说,卓自怡真的很钦佩她的弟媳。

比如说学滑板,杨秀水觉得年纪小容易摔跤对骨头不好,并不同意。可曲柳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令卓岁寒开口放行,直接越过了杨秀水意见,卓燃每周学得不亦乐乎,比围棋书法钢琴那些进步都大。

卓燃小朋友叽叽喳喳分享自己学了什么动作。

饭桌上的阴郁随即扫空,连杨秀水也目露笑意,说准备在家给他建个滑板场地。

晚饭临散卓自怡说要在这过夜,她三楼的房间一直保留原样,定期打扫,换洗衣服洗漱用品都有,想住的话很方便。

她上楼时在扶手旁磨磨蹭蹭,不住回头,等身后的卓岸近了忙问:“赵拂什么意思啊?”

卓岸一条腿刚踩着半级台阶,抬起满头雾水。

“他连说都没跟你说?看来真没把我放心上。”卓自怡想起那个沉稳内敛的男人,在聚会时她一眼沉沦,找夏明韬要的联系方式,时常会找借口把他约出来,可等她表明心迹,对方就完全不理她了,她想这应该是冷处理要她自己放弃的意思。

本以为赵拂同卓岸熟,会跟他说些什么,毕竟她是卓岸的姐姐,可看样子并不是她猜的那样。

“我前两天跟他表白了,你帮我问问他什么意思。”

“你怎么喜欢他?”卓岸十足十的不理解。

卓自怡试图掩饰失落,“他一看就很细心,会照顾人,相处下来也确实是,我们又在同个地方留过学,有很多共同话题。总之拜托你帮我问问,别那么直接,旁敲侧击打听一下。”

赵拂近来在戒睡眠药物,是以他需得提前半小时也就是十点半躺下酝酿睡意。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久,好不容易大脑迷瞪瞪,眼看能睡着,却被一通电话吵醒,他着实后悔没开静音。

揿灯拿过手机一看,是卓岸,他忽地又不是那么意外,这个点不顾他作息能打电话来吵他的也不会有旁人。

赵拂叹气,捏了捏鼻梁,接通:“喂。”

“你对卓自怡什么意思?”听筒那厢直球式提问打了赵拂个措手不及,他愣了下,旋即明白。

他们卓家人真是不会拐弯抹角,尤其是越熟稔,对方越放肆,都有点自我为中心的意思,其中卓岸更甚,翘楚中的翘楚,深更半夜这通电话来折腾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段时间,卓自怡的手法并不高明,先前约他出去还会叫上夏明韬那些人。后来干脆不打掩护了,单独见面,连眼神都是缱绻直抒胸意,赵拂原本也是想着自己到年龄,兴许可以找个人定下来,抱着相处试试看的心态。

可越深聊,越觉不适合。

卓自怡恰是在这当口告白的。

“我说过我们不合适。”赵拂答。

“确实。”那头传来表示认同的声音。

“那,麻烦你再帮我转达一遍吧。”赵拂又说。

“不说说具体哪方面么?”话音刚落,电话那头随即隐隐传来声温柔似微风绕指柔般的声音,听着像是在嘟囔,又像抱怨,总之是讲灯太刺眼。

赵拂沉默一阵,继而完全清醒,不借助药物的话,他今晚大概率无眠的,叹息道:“说不说都是这个结果,小卓总早点休息。”

在阳台挂断电话的卓岸摸黑钻进被窝,他四肢凉凉的,遭到旁边人百般嫌弃,埋脸瑟缩脖子要避开,但他接下来的话令对方止了动作:“明天要送燃燃去学什么?”

“明天星期天,一直带他的马术老师有点事请假,他没课。”曲柳忽略了卓岸一双手揽着她的事实,一时间隔着睡裙沁来凉意。

“让黄阿姨领他去附近公园玩玩,我这有个聚会。”卓岸在她旁边咬耳朵。

“你朋友组的聚会我就不掺合了,我打算带燃燃去游乐园。”曲柳昔日最企盼的便是融入卓岸的朋友圈子,也去过他们包厢,但她喝不得酒闻不得烟,在那大家伙要顾老爸她的感受,玩不大尽兴,她识趣索性就不怎么去了,后来卓燃出生,她更是一次没再踏足过他们喝酒纵乐的场子。

卓岸在剥她吊带,动作一滞,“游乐园是白天带他去吧,我让他们将时间改成晚上聚,放心,你在忌烟酒,他们懂的,明天喝茶,养生局。”

“我不大想去,”她翻个身,拢起敞开的衣物,“你们玩。”

“是不是我说不会耽误多久也劝不动你?”卓岸沉沉道,“行,游乐园要我一块去么?”

“随你。”她后脑勺乌黑,从始至终波澜不惊。

整晚,卓岸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又从希望他多陪燃燃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随你”,他再腆颜凑前欲亲热,她则紧锁双臂一副防御状态,亲一次她眉头皱一次,卓岸不免耐性欠奉。

恰逢夏明韬发来明天养生局老地方的消息,他拾过手机,啪啪发去一串字,爆竹似的口吻:养个屁,不醉不归。

翌日,曲柳起来时隔壁位置已然空荡,她前半夜光在听他辗转反侧,睡得也并不舒坦,后半夜才睡沉。

她不愿去的理由很简单,今天燃燃的马术老师请假,正好带他去图书馆看书,而她也能在旁边默背些知识点。

至于游乐园,秋天刚带他去过,如果卓岸还有印象的话,就应该知道,她还同他提过一嘴问他抽不抽得出空去,他那时急着出门,应该是要趁天气好和朋友将游艇开到江心钓鱼,背影朝她摆摆手,轻飘飘的“我恐高”应付了她。燃燃身高不够,高空项目小孩子哪玩得了,她也就咽回剩下的话,不做要求了。

七情酒吧是外地一个姓封的老板开的,规模大、消费水平高,顶层有个包厢常年预留给夏明韬他们,当是为酒吧筹建顺畅的答谢。

包厢内灯火溶溶映杯沿,暖调慰人心,昏暗迷离却又不至于黢黑的环境仿佛更能令人放肆饮酒,开怀纵乐。

夏明韬瞧了眼在沙发一隅昏沉又清冷的身影,大概是曲柳向来对他太好说话,太顺着,以至于栽个跟头便让他找不着北,攥着手机在那只找酒精作伴,未熄屏的手机上还显示着附近游乐场的信息。

夏明韬叹口气,接了兜里响了有一阵的电话,那头是他的相亲对象,家里长辈安排的,长相平平、声音平平、身材平平、学历平平,好巧不巧人小名就叫萍萍。唯一是嗓门儿特大,遗传她那个偶然靠做物流运输发迹的腰缠金砖的父亲。

他甚至不用示意音乐关小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对方在问他的行踪,他不愿翔实奉告,东扯西扯:“说了你也不知道,改天带你来玩一趟就都认识了。”

“现在?现在不行。”他扫了眼,捂紧收音口对最近的赵拂低声说:“赵哥,我出去打个电话,帮我看着点卓岸,喝完他杯里的别让他碰了,还有他家曲柳不爱闻酒味,待会儿提醒他洗个澡再回去,不然两人还要冷着,唉。”

“去吧,我有数的。”赵拂神色清明。

卓岸脑子沉甸甸,视野一层清晰的叠着层模糊不清的,他仰在靠背闭着眼,指关节旋了旋太阳穴,再抬眼觉得桌面杯中的酒貌似又满了大半,他可能是真醉了,连手机都不知何时滑进的沙发缝隙里。

等喝完剩下的酒,他靠在角落小憩,配合关低音量的乐音下,鼻息清浅,冷玉剔透的肤色下边浮着层淡淡的胭脂色,耳珠更甚,是过度饮酒的罪证。

盹了会儿,他是听见一道极其耳熟的声音才抬眼的,虚化的视野里水蓝色身影娉娉袅袅,一如曩日初见,尔后在他脑海里印存了七载,乍然重现,他连呼吸都走慢了。

惝恍间想起身,但双腿灌铅似的沉,不受使唤,于是稍稍直了直腰,手背擎着下颏,歪在沙发,支起半条手臂朝她招手。

她分明在淡着他,见他示意竟愿意走近,沙发微陷,挨坐在身旁。

“你的手怎么了?”他最爱的那双颀长雪腻的手,每每轻盈扶握上他宛如扼他命门的素手,什么时候变得关节粗大,手背还带着结痂的皲裂,全然不是从前的手感。

“东城今年的冬天冷,我来这上班之前在夜市洗盘子。”

“洗盘子?”卓岸醉意昏沉,勉强听清末尾三个字,嗓音沙哑,“肯定是杨秀水让你做的,我回去就把她盘子砸了,再跟她吵一架,我当初不该答应他们的条件,现在被困住的人换成你了,对吧……”

“杨女士我不认识,我洗盘子是因为要赚钱给我妹妹治病。”

“病,她确实有病,且不轻。”

“是啊,要在脑袋开个洞,费用很高,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她挣钱。”

“我给你钱,很多钱。”话音低到几乎喁语。

“可以吗!算了……还是不用了,我自己卖酒也能挣。”

“柳柳儿别去挣钱,多陪陪我,只看着我。”

卓岸俯身亲了亲她的肩膀,枕在她大腿上调整了个姿势继续睡沉,梦里她呼吸温软,笨拙地拿手指解他衣扣、皮带,连接吻也青涩不已,生疏到磕了好几下牙齿,怎么跟刚谈恋爱那会儿一样。

地铁上,年轻女孩的水蓝裙角在最后关头被门夹住,尴尬的瞬间,手机一不小心脱了手,好巧不巧滑在他脚边,他在听到那句“同学”的第一秒,哪怕车厢几乎都是大学生,他却几乎笃定对方在叫他,那双春日湖水似的眼睛装着他的倒影,说明确实如此。

彼时他气夏明韬把他车开去泡妞,叫他大晚上排不上爆单的出租车只能挤地铁,不停被擦身而过、衣料相触、混杂的气味,他耐性告罄,心中咬牙切齿夏明韬三字。尽管如此,他还是俯身捡了,五指拾起冰凉的手机,递与她。

可能是她那身水蓝色的裙子,可能是她的声好听,可能是她恰好撞上眼缘这种东西,亦可能是她能奇迹般令他平定下来、宁静下来。

遗憾的是,明明记忆尤深的景象,随着时间之尺的丈量只能离他越来越杳渺,他似乎抓不住那道虚幻中纤瘦的背影,悲哀地想,是不是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