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
夏明韬不敢多待,忙闪离办公室回老宅处理。
结果令他废然。他这个化工品公司的总经理资历浅薄,没能抗争得过实控人董事长,即他们家夏老爷子。
萍萍须得接着相处,俩家才能贯彻合作双赢的信条。夏明韬摆烂似的,把同颜绘玉那段露水情缘烂肚子里了,微信也删个精光。
他将结果反馈给卓岸,再三保证这事儿已经理干净、无人外传。
那头沉寂半晌,倒扣挂了他电话。
而颜绘玉,本身正为酒精上头做的事犯愁,夏明韬那厢还不时发微信给她更是叫她愁上加愁,东城圈子说大也不大,她大概听说夏明韬有个相亲对象,是以事后道德底线崩塌的滋味格外煎人,生怕那位正牌萍萍会堵上她,来个对峙。
好在冷不丁的,夏明韬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她遂就守紧瓶口,继续当搬砖人。
只是某日聚餐,曲柳的关心打颜绘玉个措手不及。曲柳给她倒好柳橙汁,递给她时顺嘴提起:
“上周日你后来去哪儿了?打你电话也不接,就发个人已经离开七情的微信给我,也不跟我报个平安。”
颜绘玉喝进嘴的柳橙汁顿时酸涩不已,她真后悔那天给曲柳打了那通电话。本想喝醉了,有个朋友在身边以防被包厢某只狼叼走,谁曾料和夏明韬聊了几句,她倒摇身一变成了主动入虎口的羊。
打心底不愿被好友看轻,颜绘玉僵硬转移了话题:“没去哪,就,一同学送我回家了……你后来还是到了七情?”
“到了,收到你微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曲柳视线低凝在半空,同样觉得这家店的柳橙汁酸掉牙,唇齿间微微发苦,她艰难抿咽小口,便不再碰。
“不小心叫你白跑一趟,抱歉啦。来给你拌个豪华珍享版拌饭,我记得高中柳柳最喜欢我挑的窗口小菜,跟白米饭拌一起,淋上我带的香油,你能全吃完,那时候我在想,不是吧?这么瘦吃这么多?”颜绘玉夹面前的菜放碗里,提及往事明媚的脸上笑容波动。
颜绘玉那会儿可羡慕曲柳不仅能去教职工餐厅吃饭,而且吴茹作为私立高中的图书管理员,时间富裕,经常给她带饭菜开小灶,颜绘玉跟着也能大饱口福,可曲柳早吃腻了,就爱小菜拌饭,颜绘玉则捧着保温桶消灭干净,算是狠狠慰藉了当时远离老家在外读书的心。
“餐厅里没有我奶奶秘制的香油,只好拿这个凑合咯。”颜绘玉举起酱汁瓶晃晃,淋上一圈。
曲柳舀了勺。昔日味蕾的惊艳不复,当下满桌的菜式,哪样不比高中食堂来得色香味俱全,可就是找不回当年的感觉。
她嚼蜡般,面对颜绘玉的期待,点了点头,“很好吃。”
可能是缺少秘制香油吧,也可能是她与她再回不到当年纯澈的心境。
回程途中,漆黑的车窗外灯光璀璨,在为年底接踵而至的节日预热氛围。
路过一个高中,正好是下晚自习的点,多数是挽手并肩而行的身影,四合的夜幕、宽大的校服也无法掩盖他们由内而外的蓬然朝气。
人流殊多,车照样稳稳当当。
曲柳视线始终落在窗外,缤纷的色彩将她瞳孔点映成多变的琉璃珠,但不变的是离这一切都分外遥远的安静、澹然。
“郑荻,你会觉得以前的朋友越走越远吗?”是问句却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碾过个减速带,驶离人群,郑荻的食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
记住!一下是否定,两下是肯定。
这是卓燃嫩生生的嗓音定下的沟通方式。
肯定的回答本身是伤感色彩的。然而郑荻不见波动,目视前方,专注挡风玻璃前的世界,偶尔分抹余光给后视镜。
郑荻其实比谁都遭受得惨烈,时常给人茕茕独行,却屹然不倒的状态。他高中时夜半遭遇火灾,父母包括妹妹丧生火海,唯独他获救生还,自那起,声带被毒烟呛坏,再说不了话,他也高中肄业。
这些是他寥寥数字写在纸条上,以回答杨秀水以面试者身份对他家庭状况的提问。
彼时曲柳打量他沉定木然的面庞,内心震撼得七零八碎。怪不得,她时常不自觉将视线落在他缄默不屈的身影,在城市的各个岗位,那是生命燃烧毕剥透骨,却向外展示出的坚韧,有种残忍飘零的美感。
得到回答,曲柳微微释怀。
诚然,如今的她对颜绘玉并非无话不讲,她读研的打算、滋生在心底最决绝反叛的打算,面对那张与昔日无甚差别的脸,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打架,“跟她说吧,肯定会得到支持”、另个是“想做还没做成的事最好别外泄,总有不理解的声音”。最终,都湮没在心底。
旧时的默契叫她一眼能分辨对方不自然的神态,颜绘玉也应该有事在瞒着她。
抵达抚柳园,在门口,客厅温融的笑意与交谈甫入耳中,曲柳登时想起:今天是冬至。她最近心思在他处,连此类大事都抛个精光。
卓家一向注重过冬至,每年冬至卓岁寒会设法推掉繁冗的工作从邻市赶回家,卓家的亲戚们也会聚在抚柳园,天寒地冻的天气吃馄饨与饺子,热闹程度不亚于除夕。
玄关门打开,暖气流与欢声笑语有一刹那的消滞,众人瞥来抹目光,复又该聊天的聊天,该饮酒的饮酒。
忽略。通常是杨秀水连带一众拥趸她的亲戚对她的惩罚,你明明在,却看不见你,该干嘛干嘛,彻底将你排挤在外。
以往,曲柳经历过杵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时刻,这种情况天然会令她觉得自己做错事,反省自己是否回得太晚、亦或是哪句话失言唐突,再开口喊妈时便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张开双臂朝曲柳奔来的是卓燃,他肉眼可视的高兴,嘴里喊:“妈妈回来啦!”
小手牵她大手,拉她往里走,“妈妈快来吃馄饨,燃燃也有包哦!荠菜肉馅的有燃燃包的。”
杨秀水的刺向来是软的,外人只会看见她多么訚訚恻恻、慈爱可亲,一如现在责怪却不乏关切的语气:“怪晚的,小曲怎么才回来,妈妈还担心你呢,正要给你打电话。快,洗完手来吃馄饨。”
“要说还是你们家小曲清闲。”
“可不是,在家当全职太太,孩子么有个保姆,听说还招个司机,这样甩手掌柜的日子不要太舒坦,我们年轻的时候带孩子做饭单位工作也得顾,唉,想想就苦哈哈的。”
“姨奶奶姨公公你们不懂,我妈妈也很辛苦!”卓燃捏紧拳头怒冲冲。
当这茬无人理会,他们便多讲些,话里话外直戳的是话题中心者的心;倘有人认真了,他们便哈哈一笑作散,譬如此刻,被喊姨公的男人语气玩笑,仿佛无意之失,再有人较劲还显得开不起玩笑,他蹲下来,模样俨然亲渥般:
“姨公没别的意思,大人们聊聊天嘛,小燃燃这么会心疼妈妈呐,那燃燃说,妈妈哪里辛苦了。”
“妈妈怀孕、带我、陪我,都辛苦。姨公你好奇怪,你没有眼睛吗?”卓燃半天真半疑惑。
大家伙被卓燃的稚言稚语逗弯腰,此事算揭过。
卓岁寒护犊子,抱起卓燃去教下围棋。
在场有眼力见的便不敢再多言,话题开始围绕各自行业的风向展开,有提到近来国内几个打得火热的游戏龙头企业,卓岸的公司在其中。
曲柳安静听着,边吃卓燃包的胖墩墩的馄饨,就听年过七旬的称叔公的人关心:
“小曲,其实叔公清楚,卓岸他个臭小子,额头长旋倔得很,打小不恋家。”
“没有,卓岸工作忙。”曲柳学会流露善解人意的温柔面。
“再忙冬至公司也有半天假吧,还不见他人影。”沙发的叔公拐杖杵地。
顺顺气又问:“你们小两口感情还好吧?怎么听小杨说你们夫妻俩最近没什么话。”小杨是杨秀水。
“挺好,老夫老妻了嘛。”曲柳咽下馄饨,唇齿清晰道。
“乱讲,明明还年轻,到了叔公这年纪才叫老夫老妻,人说七年之痒,你们结婚才四五年吧。”
“五年零两个月。”曲柳夹碗中最后个胖馄饨入嘴。
“对嘛,感情正是甜蜜的时候,卓岸惹你不开心你直接骂嘛,”叔公苍老的双眼透着清明,手抵在胡须旁压低声音,“避着小杨就好咯。”
恰好这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响动,足音跫然,视野里的卓岸考究的西装着身,衬得人笔挺修直,再套件御寒的墨黑冲锋衣,领口沾惹室外森森的寒气。
他确如叔公所言,额际偏右的位置,有个发旋,所以耷落的额发天然合不拢,有一撮头发像往左/倾斜生长的墨羽,不用刻意做发型,便成三七分。
额发下带了点丹凤型的眼是内双,高烧成外双时,嚣然劲儿便被荏弱取代。内眼角窄,更显清泠澄明。
此时眼底异漾,眉梢轻扬,显然比刚才的曲柳还意外——他压根不清楚今天什么日子,满堂宾客又是为哪般?
“呀卓岸?你个大忙人,好久没见了。”亲戚殷殷问候此起彼伏。
“今天冬至。”吃完馄饨的曲柳低声提醒道,如同过去多个恩爱的场面一般,她拿过他外套利落挂在衣架,放进入户衣柜。
又自然而然欲解下桎梏在他颈间的银纹领带。
霍地被捉住手腕,力道十足,曲柳下意识蹙眉。
“我先去洗个澡。”卓岸眸色黯黑,情绪不高。
纵使长辈大堆等寒暄,他也不徇颜面。
身后的曲柳圈圈被攥红的腕骨,几乎猜到,童年闷倔乖僻的卓岸定然受到过不少似有若无的打压,其中有些人并不自省,此时坐在客厅笑意盈盈等着巴结他也不一定。
而卓岸从来都不是豁达晓畅的,不出言阴损几句已然慈悲,至于笑脸延客,他向来懒得矫饰。
等冷气场笼罩的人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方才有略微不满的情绪外溢:“也不晓得是不是该称卓总才能得到声回答。”
“卓岸他本来就话少,你跟后辈计较个什么。”
“你老公归他们家老卓调遣,当然替他们家说话了。我家董董名校毕业,找卓岸内推进他们公司做运维,结果人来一句,他们公司不招废物,名校毕业的在他眼里是废物?他即使姓卓,也不要太眼高于顶了好吧。”
“你就别给自己儿子镶金边了,国外的野鸡学校,哪个拎不清嘛。”
“全球top50的学校,你讲是野鸡学校?你不要忘记你上世纪也就念了个大专早早毕业分的工作。”
“top50?你独家认证的吧。”
……
杨秀水从厨房一出现,呶呶不休的争论倏而消失,她喊曲柳送点饺子上楼给卓岸,吃完图个好意头。
曲柳接过瓷碗,走远后,无人的地方,对着垃圾桶,手腕一翻,饺子尽数倾倒,被垃圾桶吞食。
她拿个空碗进二楼主卧。
浴室出来的卓岸侧眸瞥见,眉心一跳,心中有数。
他不爱吃面皮包裹馅料的食物,说是过沸水后里头一团团的,吃进嘴满口渣,饺子亦然。这是曲柳发现后懒得与杨秀水争辩,图省事的做法。
“他们还没走么?”卓岸身体温软松香,勾着腰抱上比他矮一截的曲柳。
曲柳身体一僵,反抗无果,遂停了动作,呆呆待在他怀里,“没,一般十点后会陆续离开。”
顿了顿,又问他:“晚饭吃了没?”
卓岸不松开对双臂她的羁绁,语调水凉凉的:“没。”
于是曲柳借口要去给他下碗清汤面,寻机复又呈推拒状态。
下一秒,卓岸径直蹲下,长手一揽,曲柳只觉一阵失重感,眨眼间人被圈抱至贵妃椅放下。
“我不饿,”卓岸盘腿在椅边地毯,他仰着头,雪腻冷白的眉目挣扎似的牵动了下,须臾间如常,内抿着唇,松开时,血色填充似的涌开,红得冶艳,接下来的话似乎难以开口,带点拖腔,“柳柳儿,我——”
“唔,好像没见你穿过这件毛衣。”曲柳无厘头的插话令他话音凝噎。
雾灰的薄款毛衣,袖子和下摆宽宽松松,外有几处打绺的破洞,再往上,却是个半高领,将脖颈遮个严实。
曲柳探手朝他颈间领口,纳罕这件毛衣的设计风格。
腾地,卓岸视如洪水猛兽般往后仰倒,与她的指尖始终保持距离。
她收回手,面容平和,双眸紧盯他问:“你刚要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