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半小时的车程硬是十几分钟就开到了,刚将钥匙交给门口泊车员,大堂出来以曲莫尽为首的一行人。
“小柳!”曲莫尽穿身低调考究的中山装,沉木手串盘得瓦亮。
他年轻在建筑公司做施工员时其实挣的还不如吴茹多,瘦得跟猴儿似的,身上挂不了几两肉,后来得到赏识跟着大老板应酬又开始发福,啤酒肚小土丘似的高耸,总归都与气质沾不上边。
反观现在,当起了老总,昔日的老板也要仰仗他照顾生意,他倒沉淀出了身居高位的气质,稳健、威严,连身材也保养得匀称高挑。
“爸爸好久没见你了,快进来,等你才开席。”曲莫尽一笑,旁人都见风使舵夸他女儿长相随他。
“卓岸也来了?也一块进来吧。”语气轮到他这淡下,眼神稍作停顿,也不主动接卓岸的贺礼与红包,示意旁边妻子接。
肖伊伊一袭墨梅秾丽的手工旗袍,油光水亮的狐狸毛披肩衬得她富贵晔晔,皮肤堪比剥了壳的水煮鸡蛋,叫谁也打量不出来她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
这就是会在餐桌上替曲莫尽摆一束花的女人吧,曲柳想。
肖伊伊得到授意,甜滑地笑,满心客气道谢,很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曲莫尽对卓岸的傲慢。
坦白讲,曲莫尽与卓岸谁也瞧不上谁:
曲莫尽嫌他同自己女儿结婚五栽有余也不主动拜访他做岳父的,积怨颇深;
而卓岸,一是压根儿不上心这种事,二是骨子里睥睨作祟,他看不上曲莫尽的发家史,与暴发户无异,尤其还抛妻弃女。
是以两厢无来往,今天算第一个照面。
对于曲柳的贺礼,曲莫尽把手串递给助理,腾出手当场亲自打开,纸盒里赫然一条蓝黑领带。
简单到平平无奇的礼物。
“这个我很喜欢,正好拿来搭我新裁的那套白西服,送到了我心坎上。”曲莫尽打破大家伙的哑然,拿在手心反复比量,满意万般。
“是,要不还是说女儿贴心。”下属跟着点头。
“跟领带一比,我们那些东西太俗了。”朋友说。
“还是我们家老曲的女儿眼光好。”肖伊伊也夸。
一时间,曲柳深感佩服。
曲莫尽对这类谀辞万般受用。
大家伙坐电梯入席时,曲柳安静跟在后头,耳朵痒痒的,细细听见卓岸略含促狭的沉音。
低低俯在她耳畔,只有她能听见:“柳柳儿你讲老实话,领带是不是不超五百块。”
她轻点脑袋,“其实是买裙子的赠品。”
卓岸鼻息轻哼,听起来在车上的郁结仿佛一扫而空。
没一会儿他又凉飕飕地开腔:“貌似你没从送过我领带,连赠品也没有。”
这话就太没道理了,“你又不爱穿西服。”
自此卓岸才停止那种怪里怪气的腔调。
泰鑫酒店场地整个被包圆,摆了有百来桌,东城殊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也不乏有世家不愿踏足,譬如卓家老爷子,就算在外遇见曲莫尽自来熟攀亲家,卓岁寒也只是稍微点点头,没什么深交的意思。
他们夫妻与曲莫尽在同一桌,曲莫尽将她安排在自己左手边位置。
而对面,是个眉眼与曲莫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轻男生,剃了个简单利落寸头,卫衣领口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纹身,遥遥对着曲柳抿嘴露笑倒还好,一旦没什么表情就显得有点凶相。
“小桦,还没敬你姐姐一杯呢!”曲莫尽中气十足的声音把人百无聊赖拆螃蟹腿儿的手给惊得一顿。
随后曲桦擦擦手,撑着桌子,慢悠悠起身,拿起杯红酒,张嘴说:“姐,蛮久没见,祝你跟姐夫比翼双飞、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说到后面,视线在他们俩之间逡巡一圈,意味深长。
曲莫尽对女婿积怨,他儿子的话纯属膈应他的。
误打误撞勾起了曲柳内心深门幽闭着的那点抵触,她也持着酒杯,笑笑开口:“也祝你事业蒸蒸日上,尽早接手家业。”
曲桦登时眉头深拧,掩不住的厌恶。
在座谁不知道曲莫尽儿子连实习都进不了自家公司。他初中学习吊车尾,他爹原本想花钱送他出国镀金,孰料这小子叛逆期反骨比天高,硬跑去学导演,据说刚上大学时风头无两,砸进全身家当接连拍了两部科幻片,没半点水花,还被业内吐槽为烂片,后来自知天分不高,是以他先低头,半道改去国外学工商管理。
而曲家父子俩从他忤逆伊始,难以破冰,曲莫尽似乎对他失望透顶,也不再提要他慢慢接手家业的意思,忙不过来宁愿多雇些职业经理人。
“谢谢你,”曲桦一字一句,“姐姐。”
席间光看曲莫尽隔一会儿被敬酒就足以下饭了,道行千年的老狐狸们,拿着酒杯互相恭维起来比小品还有看头。
后来曲莫尽不知怎的,把这火力转移到了卓岸那。
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们眼睛一亮,嗅到肉味似的围上前:“小卓总来了?老曲家女婿年轻有为,跟他女儿真是郎才女貌,蛮登对蛮登对,听说老曲早都抱上外孙了是吧!可以可以,老曲呐这是跑在我们前头了,我那不着调的小子还成天在外头鬼混呢!”
还有些非得塞红包给卓岸的,说是给家里孩子的。
见卓岸被缠身,曲莫尽老狐狸歪了歪身子,撑着桌沿看戏。
绝大多数时候卓岸只是心生倦怠,懒得应付,选择冷脸让人知难而退,不代表他修为浅,实际他在商场沉浮多年,应酬方面称得上翘楚,来了好几波客人要劝他酒偏偏被他三两句话打发了,最多推不过时,喝了盏大红袍,以茶代酒。
来敬他酒的人,无非是因为他姓卓,想在他跟前混个眼熟,达到目的也就作罢。
临近宴席散场时,曲莫尽再看卓岸,又藏了分欣赏,英雄相惜似的。
早先他只以为卓岸在东城的名声,是因为他家老爷子是卓岁寒,所以在外边才能众星捧月、任诞不羁,现看下来,大有改观。
隔着圆桌,他瞧见卓岸凑在自己女儿旁边低语,模样亲昵,最后一丝肃冷也被这幕彻底击退了。
“柳柳儿我没沾酒。”卓岸声音低低的,带着茶水过喉的润泽,其实是在卖乖。
曲柳点点头,“没喝最好,我不会开你那辆车。”
她说完起身,卓岸跟着她的动作仰头,视线追随,口型在问她要去干什么。
朝他侧了侧来电显示,对方才“哦”一声坐回座位。
离开宴会厅,楼梯间远离喧嚣,曲柳接起吴茹的电话,对方觉着奇怪,“小柳你在哪儿,怎么听到了回声?”
“在他过生日的酒店。”曲柳没打算瞒吴茹。
吴茹一阵沉默,叹出口气,“……既然去了就开开心心的,嘴巴甜点,该喊他就喊他,又不少块肉,把他哄高兴点对我们母女没坏处。别去了又跟他拧巴,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反便宜了其他人。”其他人无非是肖伊伊母子。
“妈,我来是因为和卓岸话赶话提到了这件事,实在没办法得来一趟。我跟他,没什么可多讲的,好了快结束了我先挂电话了,明天元旦节回家里看你。”
撇下红色键结束通话,一转身,从屏幕抬首,不期撞见曲莫尽,不知道他在身后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对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她没什么感情可言,也不想维系他对自己的歉疚去博得钱财,因而也不避讳他知道自己对他始终如一的厌恶。
“小柳,”曲莫尽有些灰败。
叫住她错肩而过的身影,“你想不想到公司来上班?从副经理干起,爸爸安排信得过的人带着你,一步步学。”
接着感慨:“有些话我电话里和你妈妈说过,但她跟炮仗一样,只顾着噼里啪啦否定我,肯定也没转告给你。”
顿了顿,“爸爸由衷建议你,还是要培养起自己的事业,全职太太不是那么好当的,我女儿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你要是不高兴在我公司待,爸爸也可以帮你找别的好门路,或者你有没有感兴趣的投资?还是想在学业方面深造?”
正因为曲莫尽家里养了个光鲜亮丽的全职太太,他反而深知其中苦楚。
丈夫从外边带回家的脾气须得照单全收、仰人鼻息生活,久之难免神经敏感、内耗严重。
他并不希望自己亲生女儿最后落得此类境地。
再有,他深谙小柳是个骄傲的人。
她有棱角,表面终日在卓家圆滑周全,磨损的无非是她自己。
“我的事不劳您费心。”曲莫尽的示好只得到句划清界限的话。
曲莫尽望着自己女儿伶仃纤瘦的背影,突然觉得她跟她妈妈真是两个极端:
吴茹看似精明市侩、炮仗脾气,其实是个软心眼,他过去犯什么小错向她低头陪个不是便能得到原谅,就连养在外头的肖伊伊被她撞见,吴茹也说,但凡他能悔过自新,俩人还和以前一样是夫妻。执意走到离婚那步是他的一意孤行。
而她生的女儿,半分半毫没遗传到她的心软,看似温柔豁达、遗世独立,实则是个死心眼、爱记仇,倘若她在心里给你判了死期,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回去途中,卓岸开着车,暖气足,外套脱了,袖子半挽,衣褶跟随是手臂流畅线条,随着方向盘转动,淡青血管微隆。
他侧眸,揣测了一眼她的神情,觉得她从泰鑫酒店出来就好似心事重重。
不由问:“刚刚你和爸聊什么了?”
“他不赞成我当全职太太,你觉得呢?”曲柳想了想,将对话内容和盘托出。
边听完,卓岸不着痕迹投去一眼。
她说话时嘴巴翕动幅度很小,睫毛浓密的眼睑规律地眨一下,昆虫抖翅似的,眸色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一如她最近不悲不喜、平波无澜的状态。
他抿唇敛眉思索状,心机使然,装装样子而已。
实际他不是第一回应付曲柳类似的问题,他再明白不过她想听什么,而自己又该说什么:
“要去上班?上班也行,只是我不想你太累,反正我赚的钱每月初会打你卡上,也没什么差别。”
他说的不假,卡里余额足够她数半天的,这还没加上在各处写夫妻二人名字的固定资产,算上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犹记得第一次收到钱时她的心脏跟开满了花儿似的,把握财政大权,这代表她无上的地位?她就这么赋闲了一年,学各式各样的技能陶冶情操,把钢琴练得指若翩跹,比她小时候半吊子水平强出百倍。
后来实在忍受不了杨秀水对她全方位的打造,跑去找工作面试,偏逢怀孕,再为了照顾卓燃,就一直在家做卓太太,外人眼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卓太太。
“如果我说我一点也不愿意在家里当你的全职太太,你会放我走吗?”
过年,卓家各路亲戚常有来往,聚在抚柳园会谈论来年的规划,或是探讨各行业的水深火热、政策风向,年轻一辈有抱负的甚至会专门写一篇纲要,谈一谈自我发展方向,也好听听长辈的建议,不管是仕途,还是科研方面的想法,总归都有可说的。
早两年曲柳都以听为主,那年是她生完卓燃的第一年,她也摩拳擦掌,想把自己的打算说一说。
孰料杨秀水却跳过她,点了旁边的一位侄女问话,面对她的眼神不解,对方轻飘飘揭过,大意是:
小柳你照顾燃燃的日常起居还能有什么难处吗?过完年他长大一岁对你来说又轻松了很多的呀。
她气极了,夜里找卓岸抱不平。
——我明明也有自己的计划的好不好,妈妈她当着那么多亲戚面,把我说的一文不值,好像照顾燃燃是多么简单的事,我连这都搞不定还非得搬到台面上说。
她显然找错了倾诉对象。
卓岸是卓家的一阵风,来去无踪,向来不参加家庭聚会,听一次也生厌的地步,他睡意朦朦,翻了个身,浑不上心地支吾:她说的也对。
她、说、的、也、对。
这五个字像道穿心雷把她劈得外焦里嫩。
原来在他每月打钱卖乖的表现,矫饰在骨子底下的其实是对她价值的不屑,不对等的金钱关系令他无法平等看待这位卓太太的内心。
他只在乎回家时有没有柳柳儿,只在乎柳柳儿有多爱他,在乎柳柳儿的十根纤纤细指是否保养好,白天会不会温柔熨贴去公司给他送可口的点心,晚上会不会替他吹干湿漉漉的发。
吴茹说夫妻间要有商有量,多一份支持多一份动力。
曾几何时,她也有分享的欲望,可那五个字杀伤力实在是太足,现在回想后劲犹存。
“放你走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哪儿?”卓岸接连问出的音调微黯。
他总是能站在自己刁钻的角度发现某些盲点。其实曲柳问话的本意与这个完全无关。
“我随口一说,哪也不去。”话题到这就该结束了,隔靴搔痒似的,两人的重点压根不在一条线上,曲柳也绝了交谈的欲望。
得到称心的回答,卓岸便不再刨根问底,他只当这是曲柳这位全职太太无聊时候的心血来潮。
至于哪天她会不会撒手不干?卓岸从未设想过。
作者有话要说:早点设想(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