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Chap.78

直到徐叶叶下山的背影都看不见了,纪峣还有点傻乎乎的。

温霖从容牵起他的手,领着人沿着山道,继续一步步往上走。

纪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到底什么情况?”

他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但是不敢确认。

温霖笑:“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

“啊?”

“这是某人费心费力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联合了我们几个人——真不容易……为了说动我还低了头。”

果然低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那人一辈子傲骨铮铮,全折在纪峣手里了。

纪峣木愣愣的:“是谁?老于?还是老蒋?”

“你猜。”

纪峣不知道咂摸出了什么,叹了口气。

“是老蒋。”

温霖放开他的手,笑盈盈地往上走:“没——错。”

纪峣心想这种事,只有蒋秋桐做得出来。

他第一次认真抬头打量这条长长的山路:“他人呢?”

温霖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敲了下他的头:“不要在我面前一直提他们——这可是我的专场。”

“行吧。”尽管心里被堆满了问号,纪峣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温霖往上走,总归他们不会害自己。

刚才徐叶叶的那番话,让他猜想,蒋秋桐是不是专程让他们过来解开心结的,毕竟这条路风景这么优美,又四下无人,很适合谈心。

老蒋究竟是什么神仙……

他这么想着,将目光放在温霖身上。

温霖走在前面,天气晴好,他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光里一样。

他一时竟莫名有些怕,三两步追上去呼唤对方的名字:“温霖!”

温霖回头,仍旧笑盈盈的模样:“怎么了?”

纪峣放心了。

他尴尬地用食指抠抠脸颊。

“没有……就是,忽然想叫你一下。”

温霖收回望向他的目光,继续往上走。

微风穿过树梢,飒飒微响。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很自私。”

正在神游的纪峣一愣:“嗯?”

来了来了!果然是谈心!纪峣暗自绷紧了神经。

温霖却不说话了。

他有许多隐秘的心事,是不愿意告诉纪峣的。

纪峣是个缺点很多的混球,懦弱胆小自私花心,还喜欢逃避。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包括于思远那个混蛋,都觉得那样放任不行,想把纪峣从壳里头挖出来,只有温霖想把他藏好。

他是第一个发现纪峣有问题的人,但他选择了沉默。

这隐瞒也无可厚非,可在旁人的映衬下,就显得格外目的不纯。

温霖有时候会想,他大概是自我感动,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纪峣。

毕竟爱一个人就是为了他好,这不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么。

纪峣不知道他这番婉转心思,在听明白温霖说了什么后鬼叫起来:“你?自私?”

他上上下下打量温霖:“你一定是在用圣人的标准在要求自己。”

反复强调自己是个坏人的人,一般都没多坏;反而标榜自己品德高尚的人,大多是欺世盗名之辈。

“无数次重申‘我并不好’、‘我很自私’、‘不要太相信我’的那个,往往才是感情最纯挚的。”

“否则你看老于,他跟你似的说过这些胡话么?就连他那种满肚子坏水的家伙,我都觉得他已经足够忍气吞声,温霖,你还想到什么程度?——难道要去学男德?还是不了吧。”

温霖噗嗤一声笑了。

见他笑,纪峣也笑了。

他乐颠颠儿地三两步跃过温霖,蹭蹭蹭往上冲。

“话说于思远是不是和老蒋一路来的?哦对了,老蒋到底怎么跟徐叶叶说的,怎么她就走了?刚才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开了一个小时的车过来,就为了把我交到你手里?连顿饭都没捞到也太亏了吧……”

说着他摸摸肚子。

“……饿了。确认一句,山顶有吃的吧?”

纪峣自以为理解了蒋秋桐的深意,刚才和徐叶叶说开后,又“成功开解”了温霖,让他心情很好,这会儿嘴巴叭叭叭个不停。

温霖莞尔,跟着追上去:“饿了?还有体力么?要不我来背你吧。”

纪峣惊了,赶紧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这山又不高,自己爬上去就行。”

温霖只是笑着在他面前蹲下:“来吧来吧,我想背。”

他比纪峣高小半个头,体格也强,背一段路轻轻松松。

纪峣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两句,就欢欢喜喜上了温霖的背。毕竟有人肉轿子可坐,谁还愿意自己爬山呢。

温霖站起来掂了掂份量:“平时穿着衣服没发觉,你比之前瘦了起码十五斤。”

纪峣笑嘻嘻地环住温霖的肩:“瘦了才好看。”

温霖摇头:“肌肉都没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日光越来越盛,纪峣顺手摘了路边一片大叶子,盖在了温霖头上,为他遮阳。

温霖今天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好看得不行。不一会儿,纪峣就嫌弃那片叶子丑丑,配不上他美貌无双的温霖,又伸出手掌为他挡光。

温霖就一直笑。

纪峣痞痞地扯扯他的发梢:“你笑什么。”

温霖轻轻道:“纪峣,你知道么,我想这么背着你走路,想了很多年。”

他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纪峣了。

那时候他还很纯情,深夜梦中固然有污七八糟的男子高中生幻想,但更多的,还是在想象中描绘他和纪峣的纯爱故事。

比如看到学校里,男孩女孩背着老师偷偷在操场约会,女孩撒娇不肯走路,被男孩背在背上。他每次撞见,都好生羡慕。

上大学后,这种场景就更多了。

青涩、稚嫩、美好、纯真,这是他向往的、和纪峣在校园时代的爱情。

可是纪峣不是什么嫩生生的小菜鸟,他是红尘场里历练多年的老油条,不屑于这样打打闹闹的小情小爱。

为了追到人,他也不得不跟着提快节奏,一脚迈进成人剧场。

拢共十多年,朝思暮想只一个纪峣,因而错过了据说最“纯洁无暇的校园爱情”,他一直很遗憾。

他想牵着纪峣的手,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

他想把纪峣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大家一起在大排档热热闹闹吃宵夜;

他想带着书本,和纪峣去图书馆赶作业,为了不打扰别人只能偷偷传小纸条;

他想给纪峣带他觉得味道很棒的早餐,把对方从被窝里拽出来,和他一起晨跑;

……他还想背着纪峣,就这么一直背着他往前走,走到两人暮雪白头。

“……”

纪峣敏感地发现有哪里不对,无意识收紧了胳膊。

温霖咳嗽一声:“我要被勒死了。”

纪峣赶紧放开,还不放心地问:“我还是下来吧?”

温霖摇头,微微叹息:“……可真好啊。”

这声感慨没头没尾,纪峣却敏锐地捕捉了意思。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

“是、是么。”

温霖没有扭头,他目视前方,步伐沉稳又坚定。

“当然是——说起来,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纪峣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心中的不妙感愈甚,而他不知道原因。

“我们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如果我会写小说的话,就要写一本以我为原型的小说,名字都想好了,嗯……叫《替身上位记》!你觉得怎么样?”

纪峣忍不住吐槽:“这也太惨了吧!?”

温霖笑着点头:“对啊,真的太惨了。由爱生忧,由爱生怖,所以就现在这样……也没事。”

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也……没什么。

纪峣沉默了。

温霖拍了拍他的屁股:“你也说点什么啊,否则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显得我更尴尬么?”

纪峣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蹭了蹭温霖的脸,小小声说:“……不是替身。”

在那份感情被察觉之前,大概有移情,但温霖绝不是替身。

“我一直知道你是谁,也从没想着,要从你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我不否认跟你在一起时有补偿心态,但那只是因为你是你。”

“……”

温霖轻轻阖目,长长的眼睫颤抖着,像欲飞不飞的蝴蝶。

“……这样啊。”

足够了。温霖想。这就够了。

他收拾好心情,背着纪峣继续前进。

明明阳光这样喧嚣,山林里却安静极了。

“峣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和纪峣张鹤兄弟两个一样,温霖家也有一段发家史。

在还没搬新家之前,温霖住在职工家属院里,是单位发的房子。一套几十平米,不大,但够用了。

可温母并不满足,她是高知出身,望子成龙的心理比谁都强,希望温霖能百般武艺样样精通。

她给温霖报了小提琴、钢琴和绘画,想让儿子的修养,能配得上那副天赐的好相貌。

小提琴可以在房间里拉,但钢琴没地方放。

好在,房子配套一个地下室,是半埋在地下的设计,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很窄很窄,只能透进来一抹薄薄的日光。

温父在地下室里拉了电线,装上一个简陋的白炽灯泡,小小的温霖就在地下室里练琴。

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身体没有现在那么好。地下室非常阴凉,哪怕夏天也不会很热,春秋冬更是在琴凳上坐不到十分钟,就手脚发冷。

从六岁到十岁,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地下室里,他一直在练车尔尼,先是599,再是849,可喜可贺,299练到一半,他就搬家了。

练琴并不有趣,练习曲更是单调无聊。孩童的他并没有领略到音乐之美,心里除了麻木就是麻木。

他每天去琴房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下午五点半。

每天练琴时,唯一可以期待的事,不过是从那个窄小窗口,透进昏暗室内的那抹阳光罢了。

黄昏时太阳西落,光线拉长,如果天晴,就会有一抹金色的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数过,有时是十六个四四拍,有时是二十二个四三拍,如果碰到拍速快的曲子,他可能会弹几十个音符。

可曲子或长或短,或快或慢,那抹落在他身上的、暖融融的日光,却从没超过一分钟。

最短的时候是在冬天,只有五个四四拍就结束了,短暂到温霖都不敢眨眼,它就消失了。

在他年幼无知时,还曾故意拖慢练习曲的拍速,把每一拍都拖得老长,想要借此挽留这抹灿灿金光。

——可人怎么能挽留太阳呢。

但就算今日份的余额用完了也没关系。

只要他知道,明天仍会有一点点温度,浮光掠影般经过,暖他的手,暖他的脚,暖他那颗麻木的心……

那他就能在日复一日的一天天里,感到些微的期待。

等上了高中,他认识了纪峣。

他不想用“像是灿烂的阳光一样,照进我乏善可陈的生命中”这种比喻,真的太俗了——虽然那是事实。

他们是同桌,有时候搬座位,会一起换到靠窗的位置。每当纪峣上课打瞌睡,日光就会落在对方身上。

温霖伸出手,轻轻捻了捻对方的发尾。

那头发被晒过,暖暖的,是橙金色的。

-

温霖把故事掐头去尾地讲了,略过他当时每天心心念念的太阳,着重描述了一番地下室有多冷,以及练习曲有多枯燥。

纪峣也是被素描班、油画室从小折磨到大的人,闻言心有戚戚地点头。

山路上这么走着也是无聊,纪峣问了几次温霖累不累他要不要下来,均被温霖以不累不用回答后,挠了挠头,说既然你喜欢那种纯纯的校园纯纯的背背,那我就勉为其难当一下你的工具人吧。

纪峣感觉温霖背部传来的震动,那是对方在笑。

“好啊,你要怎么当?”

“我还真没谈过这么纯情的恋爱,唔……不过倒是见了不少。”

纪峣的脑袋上“叮”地亮起一盏小灯泡:“对了!他们会问些腻腻歪歪的问题!”

温霖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

纪峣不愧是曾经的drama queen,哪怕现在从良了,仍旧不掩其老戏骨的本色。

他飞快进入状态,趴在温霖背上吃吃笑了起来,小腿一晃一晃,揽着温霖亲了下:“温霖!”

温霖被他带入气氛,也忍不住笑:“嗯?”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得诚实地回答我。”

温霖的语气很温柔:“好。”

纪峣笑了起来,高高举起一只手。

“提问!世界上最爱纪峣的人是谁?”

“是温霖。”

“答对啦!下一题,世界上最疼惜纪峣的人是谁?”

“是温霖。”

“恭喜你,又答对了!那世界上最了解纪峣的人是谁?”

“还是温霖。”

纪峣夸张地举起双手:“呜呼!全——中——”

然后凑过去亲他的脸,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两声“啵”在山道上特别响亮。

“这是奖励。”

温霖笑着把人托住:“小心点,别摔下去了。”

两人闹了好一阵子,等纪峣重新安分下来,温霖才开口:“那我也问一个问题吧。”

“嗯,你说。”

温霖下意识想问“纪峣最爱的人是谁”,但转念一想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又想那就问把张鹤排掉以后的答案。

可那就很没意思了,去掉那个心尖尖,剩下的一二三份量再重,又有什么区别。

相似的情况,还有最重要的人、最喜欢的人……之类的,都不用问。

于是那句话在舌尖饶了一圈,他问:“世界上,纪峣最放不下的是谁?”

“是……”

“也是张鹤么?”

纪峣很不爽地皱眉:“为什么你们总要提他,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最放心的就是他了好么——是温霖。”

温霖一时失语:“……”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赶紧笑了笑-:“……还真是我啊。”

“对——纪峣最放心不下,哪怕对方成家了还要担心受欺负的人,是温霖。”

他是那样忧虑温霖,忧虑到了“如果没有我,他真的能过下去么”的程度。

温霖良久才叹了口气:“忽然有点后悔了。”

“嗯?后悔什么。”

“——后悔答应蒋秋桐。”他把纪峣放下,“快到了。”

到了?什么到了?

纪峣心中不妙的预感好像成了真,他伸手想去抓温霖的手腕,对方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只自顾自向前走。

这座山从山脚到山顶,有数个可供歇脚的平台,里面是同样制式的石凳。

纪峣追着温霖的步伐走到头,抬头一看,就见于思远坐在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翘着二郎腿,正在抽烟。见他们来了,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我都等了半天了。”

“……?”纪峣懵了。

他脑子不笨,现在温霖的表现足以让他有了猜想,可他的情感却还在装糊涂。

“就是你想的那样。”温霖又一次这么说。

纪峣傻了似的,只顾着死死盯着温霖看。

“你看我干嘛,怎么,舍不得了?”

温霖笑。

纪峣皱着眉,张了张嘴,声音却哑了:“你是不是……”

温霖低头看他,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更正一下,峣峣。”还是温霖先整理好了心情,一本正经地说——他甚至还笑了下,“世界上没有谁真离了就过不下去了,你不可以这样想,甚至还因为这种理由,去背负别人的期待。那样太……怎么说呢,我觉得太可怜了,也太傲慢了。”

一路上他背着纪峣,无数次无数次想反悔,反倒因为纪峣一句忧心坚定了想法。

“哪怕那个人是你么?”

“哪怕那个人是我。”

“……”

纪峣不说话了。

他在他的颊边落了一个浅浅的吻:“再见。”

温霖眨了眨眼,冲他一笑,然后起身走了。

纪峣站在那里,怔怔碰了碰唇角,呆呆地注视着温霖的背影逐渐远去,就像渐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前方的于思远站起身,大步向他走来。

-

纪峣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

“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是怎样的形象么?”

“嗯……很浪荡的碧池?”

“才不是,你太妄自菲薄了。”

男人笑了,目光如掬在掌中的一捧春水。

“是《如歌的行板》。”

-

纪峣浑浑噩噩,任于思远拉着,继续向前走。

他隐隐感觉,他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足够隽永,又那么温柔,轻而缓地落在他的背上。

像是一声悲伤的长叹。

Next:

——“所以我是勇者?”“对呀。漫长的路程,是为了得到最后的奖励。”

——狂暴的快乐,必然也会产生狂暴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