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力敌

“再来一局。”周旋看着唐遇礼,从那双浓黑眼里的成像发现他也正在看她,“刚才是连舟把下了一半的烂摊子甩给我,并不能代表什么,重新来一次,我未必会输,”

连舟是彭舟给自己取的法号,周旋想了想,最终没有叫他全名。

“再来几次都一样。”唐遇礼平静开口,在周旋的雷线边缘精准挑衅,“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明明没有强大的因果关系作为论证,可得出的结论却莫名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认同感。

即使他言语中那位称不上对手的对象正是自己。

周旋呵笑一声,头一次觉得自己脾气好,能忍到现在什么都不做,她的情绪底线一而再再而三受到挑战,却好似在唐遇礼的三言两语下拓宽了忍耐范围,听完之后竟然不觉得他过分。

“棋盘对弈如沙场点兵。”唐遇礼说,“你的胜负欲太贪心,不止想在棋局上取胜,还想在棋局之外赢我。”

周旋惊讶于他敏锐的洞察力将自己刚才的心理剖析地淋漓尽致,又或许是这多年真真假假的人情际会中,难得碰见一个在一众看破实情的人里肯如实以待跟自己说这种话的人。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唐遇礼是不是彭舟的徒弟,在心理上的分析能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想赢你什么?”她扯唇笑着问他,眉眼沁润在扩大的笑意里慢慢变地乖戾,“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全身上下,有什么值得我图的?”

唐遇礼抬眼,扫过她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停顿两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视线转向窗外,“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意料之中的回答。

周旋垂下眼睑,透过桌脚和地面撑起的空隙,不经意瞥过男人覆在另一边手腕上摩挲那串黑菩提珠的细小动作。

彭舟在一片茶香里姗姗来迟,他看到房间只剩下周旋一人,拎着茶壶一转用壶嘴往空位上一点,“唐遇礼人呢?我刚泡好他爱好的红茶,怎么就走了?”

周旋看着早已复原的棋盘,面不改色地说:“他下棋输了,觉得没脸见人这会儿应该躲在哪个地方哭吧。”

彭舟听出来她是在开玩笑,捧场地扬唇笑起来,谁知周旋不接茬,他悻悻扯回正事,“关于壁画翻新的事,我希望尽量以修复为主,如果是破损严重比如大面积氧化褪色的类型,你可以在底图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

周旋一声不吭,静静喝茶,听他继续说, “我并没有怀疑你能力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你是绝对的专业人士,大范围取舍还是由你做主,不过在每次翻新前,你要画一份草图给我看看,涉及相关文化,我需要审查画面寓意和故事结构是否契合对应背景的主题,你看可以吗?”

“说完了?”周旋等尾音彻底消失又顿了片刻,似乎没怎么认真听。

彭舟点点头,“你有什么补充意见?我们可以商榷。”

周旋放下茶杯,开始跟他谈条件,“您在接患者时应该做过背调,不仅知道我的个人情况,也清楚市面上我一幅画能卖多少钱吧?”

“知道。”

“那我就不废话了,除去心理治疗的费用,您需要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付我时薪,毕竟我是个体户,不像你们有香火钱。”

彭舟觉得合情合理,他点头答应。

“我看过寺庙的地图指南,从殿内到回廊一共有十二幅壁画,我实地考察过,这十二幅画里面有四幅大面积破损看不清原型,推测是用了防潮防冻不合格的材料才导致涂料融水脱落,我知道国外有一款稳体固形的颜料很耐潮热,不过有点难买。”周旋娓娓道来,“我可以负责和那边沟通,但是所有的用料开支,由你们报销。”

“没问题。”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旋放慢声音,神色认真地看着彭舟,“我需要一个助手。”

“这一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彭舟气定神闲道,“防止你和我们这些人相处不来,我给你找了一个同类。”

同类这个词用得相当微妙,听起来像形容对方和她在性格和心理上,是一路货色。

周旋隐约猜到,不确定地问:“谁?”

“不是刚刚才见过面吗?”他笑着说,“唐遇礼。”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周旋直言不讳,她向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求知欲,“我很好奇,他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帮工,为什么能在你们这待这么久?”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帮工?”彭舟解释道,“他负责看管三伏不出岔子,就比如你刚来那天,三伏差点攻击你,他私下来跟我说要安装护栏的事,保护庙里大家的安全,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周旋若有所思,总结道:“所以他负责看狗?”

彭舟被她的说法逗笑了,“他偶尔还会顶替有事的师傅在偏室释经解禅,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去听听看。”

周旋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幅场面,忍俊不禁的同时却没有对此产生任何违和感。

似乎是为了给周旋下一针强心剂,彭舟又说:“我已经事先知会过他,他现在是你手底下的人,你可以吩咐他做任何事。”

最后一句没有边界感的话,令周旋陡然生出自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错觉。

她压下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兴奋感,在蕴袅着茶香的空气中,朝彭舟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彭舟办事效率很高,当即问清周旋的银行卡号,把一半定金打了过去,甚至连合同都准备好了。

周旋一页页往后翻看,分神扫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不怪她多疑,而是彭舟处理地太周密了,就好像早早办好这一切等着她出现似的。

“没几天。”他大笔一挥,在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毕竟口头承诺不具任何效应,还是要签署法律协议,这样我们双方都能安心。”

这句话说在周旋心坎上,她点点头表示认同。

事实上,她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就算彭舟今天不提,她也会把合同加急赶出来。

任何漂亮话或一段稳定的关系,在周旋看来,都没有一纸合约可靠。

解决了一件大事,周旋肩上担子一轻,她心情愉悦地拧开从林婵那带回来的酒。

醇厚的酒香挥发在房间各处,像下了一场气味雨,一缕缕渗透进小院。

一墙之隔的唐遇礼也无法免遭波及,他捏了捏鼻梁,放下手上的书,仰头枕在椅背上,放空双目望着天花板。

在连山待久了,整日与佛经和尚打交道,平平淡淡的生活太具欺骗和麻痹性,差点让他忘了自己以前的生活。

他侧目扫了眼自己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发麻的右肩,眸光低沉不染颜色。

等那股十足诱人的酒香彻底穿透墙面无孔不入地渗入进来时,他拉开眼前的抽屉,拿起里面的打火机和烟盒走了出去。

周旋浅饮了半瓶,她酒量练了很久,一杯接一杯下肚,仍面不改色。

在国外上学期间,她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虽然大部是看中她买单的腰包,但每天这么疯玩,酒量是实打实练了出来。

加上搞艺术的人或多或少有些这样那样的怪癖,周旋爱喝酒的习惯,单捻出来看也还算正常。

她咬了咬湿漉漉的嘴唇,手往口袋一放,正要点烟的瞬间,忽然想到什么,将打火机移开。

差点忘了隔壁有个天天把寺庙规矩挂在嘴边的小唐僧。

周旋揣上东西,往后门去了。

她的车停在那,在那抽总不会影响到他了吧。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周旋还没来得及跨越门槛,一股燃烧的烟草味夹在周遭的空气里,她下意识皱了皱眉,迎面撞见树下一张在烟雾缭绕中由于背光而看不真切的脸。

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静静站在原地,从烟圈中准确地扑捉到精致的五官,拼凑成一个眼熟的面孔。

唐遇礼显然看到了她,眼神虚停了一瞬,像蜻蜓点水落下一抹涟漪,又不留痕迹地移开,仿佛对她的到来和被她撞破这件事,抑或者是两者都有,根本不在意。

周旋强忍着想要笑出声的冲动,缓步走到唐遇礼面前,恶劣地挑衅道:“你之前怎么跟我说来着,寺庙禁止吸烟。”

她恨不得将这几个写出来揉碎狠狠甩在他脸上,“那么请问小唐僧先生您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面对周旋的挖苦,唐遇礼始终不为所动,他垂眼看向这只因为抓到他尾巴而兴奋不已准备大干一场而亮出利爪的小猫,目光掠过她手里捏地有些变形的烟盒,淡淡说:“跟你干一样的事。”

周旋啧了一声,对他不以为然的语气感到不快,阴阳怪气地嘲讽说:“您这是拐着弯贬低我呢?还是不要脸想把自己撇干净?”

片刻沉默摩擦出的微粒在两人互不避让的视线中发酵升温。

他摁灭烟蒂,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周身还有烟雾未散,目光越过虚空朝周旋直视过来,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性感。

“随便你怎么想。”他用才从烟粒中挣脱的沙哑嗓音说,“还有,提醒你一句,如果怕被狗咬的话,就不要在房间喝酒。”

“三伏对酒精的味道很敏感。”

唐遇礼说这话时,似乎又闻到了刚才盘踞在小院那股顽固不化的清甜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