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昭然
民宿不远处有一家小型加油站,周旋付完钱,等老板加油的当口下车透气。
连山是典型的高海拔水生地貌,地下修建着数条引水渠互相打通,拥有丰富的地下河资源,几乎每翻过一架石木桥,就能看见瀑布或深潭。
一路驶来,流水声潺潺错杂。
周旋被树荫间洒落的阳光刺地不适地眯起眼,垂眸望着山脚下密密缩成一簇黑点的人群,高处往下俯视,耳边显得分外冷寂。
回忆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周旋后知后觉一股难以言明的古怪。
封疆截取的那段视频,无论从时间还是地点,都完美吻合葛笑笑失踪时她正好开车经过这一盖棺定论。
如果不是有画舫和饭店的监控作为不在场证明,单凭封疆手里那段视频,以及每个路卡长达半小时的空白,基本上十拿九稳可以断定葛笑笑失踪和她脱不了干系。
可笑的是,在封疆找到她之前,她连葛笑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时机凑巧地令人心惊。
周旋面无表情地拂去落在腿间的落叶,眼下忽然压下一道阴影,紧接着长椅一震,有人在旁边坐了下来。
余光稍侧,随着冷冽沉香一同扑入鼻腔,唐遇礼那张矜贵冷淡的脸映入眼帘。
半枯半翠的落叶残存着几分生机,经手绕指随风跌至他脚边。
周旋倒没有自作多情想入非非,她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发现四周只有这一处座位。
老式油机泵轰隆隆地运作着,反正一时半会走不了,周旋索性起了个话头打发时间,她看着唐遇礼,问:“葛笑笑的事,你怎么看?”
唐遇礼看她一眼,不答反问:“你的行车记录仪是开着的吗?”
周旋眸光一亮,旋即弯唇笑,似讽刺似夸赞地点评,“看来那个笨警察道行还不如你。”
是了,既然监控拍到他们和葛笑笑出现在同一画面,那么行车记录仪也一定拍到了葛笑笑。
唐遇礼眉骨轻抬,目光再度迎向周旋,似乎对她口无遮拦就把蠢笨这个词往那人身上套感到有些惊讶。
视线收回须臾,冷不防扫过一抹约莫一指长的血痕印在白的过分晃眼的足腕。
周旋穿着一身过膝长裙,雾蓝色绸缎如水面顺滑极具光泽感,因为保持着曲膝坐立的姿势,裙摆垂于膝前微微上掀,偶尔经风一拂,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暗红。
原本贴上去的创口贴不知何时脱落,堪堪黏合的伤口又连带着鲜血崩裂出深红皮肉,流出几道半凝固的血痕。
犹如白瓷割手,或冰面裂纹,透着鲜明的色彩浸染,浓墨重彩照进眼底,让人无知无觉被吸引的同时,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唐遇礼自觉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你腿上的伤口裂开了。”
周旋闻言低下头,裙摆稍往上扯,看到小腿已经快要干涸的伤口,不痛不痒完全没有感觉。
她不堪在意地抬起眼,直到发现唐遇礼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刻意偏过头,她忽然想起清晨撕下的那枚带血的创口贴,于是一时兴起动了捉弄的念头。
“说起来如果不是昨晚你搞不清楚状况拉了我一把,酒杯掉在地上碎了,我也不至于挨着一遭。”周旋散漫地笑着说,“到现在还疼着呢,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唐遇礼眼皮微敛,垂眸扫过昨晚收拾残局时袖口意外蹭上的血迹。
露台遗留的碎片狼藉他都整理好了,但就是这点分不清是酒还是血的东西,一直沾在衣服上,等他发现的时候,却怎么洗也洗不掉。
那股幽然清浅的酒香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时不时出来作怪。
起初只是似有若无,而现在,那股气息愈发浓烈了。
浓烈到,他几乎可以辨别出它的来源。
唐遇礼闭了闭眼,准备回去就把这件衣服扔了。
沉默半晌。
就在周旋以为他要继续装聋作哑的时候,男人低哑的声线颇具肯定意味地传来,“不会留疤。”
“你怎么知道?”周旋立刻追问,“你又不是医生。”
下一秒,乌黑的眼瞳蓦地移过来,短暂在脸上停顿,最后落到伤处。
明明在他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任何情绪,但在感受到他目光的那一刻,身体仿佛有一阵弱电流无形窜起,在敏感的背脊反复游移,刺激神经,惹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莫名颤栗,尽数化为一种本能冲动。
尽管理智告诉周旋,这种新奇的体验是危险、不可取的,感官却又无法不为之上瘾。
仿佛有什么禁锢已久的东西在胸口破土而出。
唐遇礼从口袋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创口贴,放在两人座位间隙,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连名带姓戳穿她拙劣的伎俩。
“周旋,你装什么傻?”
极其挑衅的一句话,周旋听完非但没生气,反而勾唇笑了笑,笑意直散到眼睛里,直到盛不下溢出眼眶,流落到五官各处,化作一种媚态横生的尽情纵然。
淅沥水声入耳,节奏却变得难以捉摸。
唐遇礼微微眯眼,目光带点审视和戒备。
等她笑够了之后,才稳下声音意味不明道,“原来你不是不懂啊。”
“那就好办了。”没等他反应,周旋将腿一晃,支在另一边膝盖上,“我穿着裙子不方便,劳烦你再屈尊降贵一次。”
唐遇礼一动不动,眼神冷冷地看着她,周旋也不躲,大大方方迎着他的眼神,就这么干耗着,谁也不肯低头。
这下话彻底说穿了,周旋连糊涂样子都懒得装,明明白白晃着自己的狐狸尾巴。
如果说情绪遵守物质守恒定律,可以进行异位转移,那么唐遇礼表现地越抗拒生气,周旋就越高兴亢奋。
那双总是死气沉沉的玻璃珠子,终于在眼眶里带了点人类该有的情绪。
两人还在干瞪眼,直到背后传来加油店老板粗犷的喊声,“两位客人,油加好嘞!”
周旋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突然闪过狡黠笑意,利落站起身,扭头坐进车里。
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昭然若揭,就差把司马昭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唐遇礼敛垂眼睫,捞起椅子上的创可贴,跟在后面上了车。
倒不是锁车门,至少没他想地那么幼稚。
周旋照常发动引擎,一番流畅的操作过后,唐遇礼发现车子龟速在马路运行着。
他眼皮一跳,隐约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周旋,正好对上她擒着星点笑意的双眸。
“伤口裂开了,不宜出现大幅度动作。”周旋有条有理地说,“你将就一下,以这个速度,大概还能赶上晚饭。”
“……”
还不如直接锁车门。
唐遇礼反手按下卡扣准备下车,伸手推了下门,没推动。
周旋把车门锁了。
见他左右为难,憋着口气不上不下,周旋忍住笑意,头一次觉得慢慢游也不错,至少外面的风景挺赏心悦目。
唐遇礼深吸一口气,被整地没脾气了,他扫过周旋唇角不知收敛的弧度,低声说:“你幼不幼稚?”
周旋看都没看他一眼,玩心尽敛,笑容肉眼可见地收拢。
刚才上车的时候,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右腿上。
她感觉到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沿着豁口两端扯开一道更长的口子,温热液体缓缓流下,伴随着细微剐肉般的刺痛。
将车窗降到最低,周旋用受伤那只脚猛踩油门。
声音在猎猎作响的风中有些轻细,“确实没什么意思。”
所幸因为底盘高的缘故,主副驾驶之间的缝隙在设计之初就严丝合缝地用材料阻断了,周旋两条腿完全隐没在间隙内,看不出任何异样。
疾风大剌剌灌进来,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周旋顿时清醒不少。
见她骤然恢复如常,唐遇礼始料不及,目光下意识在她身上停留地久了点。
通往山顶的路不同于山脚的水泥路面那么陡峭,寺庙单独出钱修缮过,加上周旋车速快,以往半个小时的车程愣是减半压缩。
将车停到门口,周旋拨下锁扣,眼皮轻压遮住眸中情绪,整个人透着一股罕见的宁静。
“下车。”
她自觉语气算不上好,甚至明显压着几分赶人的戾意。
空气静了一瞬。
车门打开又关上,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周旋才扯下安全带,双脚从染血的鞋子里挣脱出来。
她垂眼望着右脚那道剌开的口子,眼神暗了暗,倒不是有多痛,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脏兮兮地弄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
四下无人,周旋将腿捋平径直放在旁边的位置上,勾过面前的抽纸盒,抽出几张纸动作熟练地厚叠成毛巾状。
另一只手扭身在背后摸出一瓶矿泉水,冷不丁回头,撞进一汪乌沉如墨的瞳眸深处。
周旋一怔,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拧瓶盖的动作卡了下壳。
她无意识往后动了下,雾色裙摆上滑,已经撩到仅剩最后一道微弱防线的程度。
光影之下半遮半掩,界限分明而无形。
唐遇礼和她面对面站着,视野高度远比平坐时宽泛,深邃视线从上到下,仿佛粘附在浮荡周身的尘埃,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
他的眼神好似带着温度,所经之处,周旋感觉到一阵烫意涌起,激地她瞬间回神。
说不准是不耐烦还是心虚,周旋微微拔高音量,有种尖锐的针对在里面,“你回来干什么?”
唐遇礼置若罔闻,目光在她安置伤腿的座椅处停留片刻,然后一寸寸上移,兜住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和平时一样淡薄地看不出任何情绪,眸光却熠亮非常,像物镜成像时经历无数次尝试后,终于掌控合适距离的镜面,等比例将她有棱有形地钉在原地。
也许是心虚出了一丝错觉,周旋来不及分辨那点微弱的声音是否真实存在,一句不明意味的话紧紧覆盖了上来。
“等你屈尊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