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见鬼的你们统统是疯子！”沃德将军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把一叠文件拍在陈博士面前，满脸涨红，“军方要求你们立即停止‘洛希计划’，相关的材料包括洛希本人必须销毁，这是最后通牒！看在上帝面上你们这群疯子有多远滚多远，你们会毁了塞西娜城——”

“抱歉，我是无神论者，准将。”陈博士拿起文件夹，翻阅了一会儿，接着还给了沃德，“军方的抗议不成立，就在刚刚市长本人签署了同意书，或许你会愿意跟他的秘书谈谈。”

陈博士侧过头，看向右边的一把椅子，沃德才发现桌后坐了个火红套装的女人，一腔怒火顿时瘪了下来：“哦，凯瑟琳。”

秘书凯瑟琳点头示意，站起来蜻蜓点水般与他握了握手，嗓音悦耳而冰冷：“准将，听起来你对我们的计划很有意见。”

“没错，你们要复活那个叛军头子，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不明白市长怎么会批准。”

“与其说批准，不如说一手促成这个绝密计划的就是市长。”凯瑟琳收回手，在套裙背后擦了擦，不紧不慢地说，“市长比任何人想得都要长远，也比任何人都担心塞西娜城的安危。”

你说那个独裁者？沃德眉头紧皱，似乎是想这么说，然而话出口变成了：“我敬佩市长的高瞻远瞩，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沃德准将，本来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政府的机密决策，一般人理解不了市长的苦心，花费再多口舌也是徒劳。”凯瑟琳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她足蹬十二厘米高跟鞋，金发如同母狮蓬松的毛发，“不过为了你们这些聒噪的军官不再闹事，我只说一遍。”

沃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洗耳恭听。”

凯瑟琳瞥了他一眼，开始叙述：“你们都知道，从洛希本人成立反叛组织‘术’，以二区为据点煽动民众进攻内城区，到市长亲手镇压了叛乱，迄今已经十年了。”

“军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沃德将军竭力压抑着激动，但语气显然不再平静，“仅‘血色圣诞节’那天就死伤五千三百人……”

“市长特遣部队的牺牲只多不少。”凯瑟琳一句话就打断了他，“这并非我们谈论的重点。市长认为，‘术’的存在之于塞西娜主城，只是蚍蜉撼树，特遣队永远能将某次叛乱轻松镇压。但他们的理念会渗透进塞西娜的血脉，当人人都被蛊惑的时候，不稳定因素便产生了。”

“轻松镇压……也不见得吧。”

“总之，‘术’的领袖洛希虽然已经被我们冷冻多年，但那个组织并没有死亡，而是以零散形式继续活动。鉴于最近愈发猖獗的动乱与恐怖事件，市长决定采取非常手段，即——借洛希之手对‘术’进行毁灭打击的计划，这便是洛希计划的本质。”

“我开始明白了，但这种手段……要洛希对‘术’进行打击，控制人类的思想和行动，不就和仿生人一样了吗？人类的意识怎么可能被全然操控？这一切……”沃德喃喃自语，“还是太疯狂了。”

“科学进步是由疯狂推动的。”一边许久没有插话的陈博士开口了，“将军，稍安勿躁，请允许我向您展示。”

他望向空荡的天花板：“Rose，调取001号液氮舱。”

“声纹密码核验通过，很高兴为您服务，Dr.陈。权限符合，正在调取。是否开启舱门？”人工智能Rose冰凉的声音回荡在实验室中，使得空旷的场地更添寒意。

“开启。”

“正在抽离液氮，预计耗时7.5s，请稍作等待。”胶囊状的液氮舱缓缓降了下来，玻璃打开时舱内甚至泄出几丝白烟。眼前的雾气散去，当看清舱内人容貌的刹那，沃德不由得噔噔后退两步，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作出一副防卫的姿态。

凯瑟琳冷笑了一声。陈博士安抚道：“不必反应过激，研究中心组织了大大小小35次手术，已彻底将洛希改造成一名合格的仿生人。现下他的身份是名为Rosie的源型号，与研究所里那些零号机并无二致。”

液氮胶囊里的青年安静沉眠着，脸上残留浅淡的微笑。他穿着简单的病号服，长发垂及锁骨，紧阖双目，漂亮得宛如寒气中降生的精灵。脸色因久冻而苍白失血，五官却温温柔柔，丝毫看不出官方文件记载的那样，是令塞西娜城忌惮的杀戮之神。

沃德将军如同见鬼一般，浑身骨骼都在颤抖。他是三人之中唯一见过十年之前洛希作乱的人，十年过去，军衔一路攀升到准将，骨子深处的恐惧仍未改变。“放他出来？”沃德牙齿打战，“他会把我们全杀了的，我可不、不担保能护住你们两个……”

陈博士温声说：“Rose，执行唤醒程序。”

“收到。检测到所有模组处在初始阶段，模组调试正常，执行唤醒。仿生体Rosie将在10s后苏醒。10，9，8，…”

“咔啦”一声，是沃德抽出配枪来，上了膛。凯瑟琳倚在桌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纯金的卷发，似乎觉得对方是笑话中的笑话。

“…3，2，1。唤醒已完成，请进行自由调试。”Rose提醒道。

舱门之后，洛希——此时此刻的仿生人Rosie眼皮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睑。很奇怪，沉眠时那种柔和的神态，在睁开双眼之后便消失无踪。也许是瞳仁过分漆黑，又或者睫毛的弧度过于锋利，为他增添了一些冷冽气质。他低着眸子，步出液氮舱，就像行走在自己的国度中一样。

“格格”，一片空洞中沃德将军的牙齿打战，Rosie如同冰冷的瓷娃娃，步步朝他走来。他颤抖着将枪口对准Rosie的额头，对方停住了，不解地望着他，似乎在分析这个人类的感情。

“仿生人Rosie，听候差遣。”熟悉的声音响起了，它曾多次出现在沃德的噩梦中，洛希杀光了城市外围的军队，向全城发布广播时就是这个声音，“晚上好，沃德准将。”

沃德浑身渗出冷汗，全力控制自己不扣下扳机。……太诡异了！实在是太诡异了，难道这是一个冷笑话？拜托，并不好笑！当那个沾满鲜血的恐怖分子站在你面前，谁又能保持冷静！

“跪下。”这时候凯瑟琳傲慢的发号施令救了他。

Rosie大概没设置过对人微笑的指令——虽然很多服务型仿生人都有，表情还是淡淡的。然而命令一出，他立刻高效地执行了，跪在沃德面前。沃德将军双臂仍举在空中，脸庞迟滞地往下转，维持一个滑稽的姿势，呆呆地望着Rosie。

“市长已经说过了，”凯瑟琳面有得色，“绝对安全。”

陈维在一旁浏览平板上实时回馈的数据，做一些微调，“各项指征都很正常，再载入一些表情模组，Rosie便可以投入使用了。准将，烦劳你向军方说明情况，把刚才发生的如实告诉他们就好。”

沃德收回枪，看样子恢复了些冷静：“的确惊人。如果洛希还残存意识的话，绝不可能跪下。可你们要怎么保证没有失控风险？”

“专人监控，”陈博士指了指手腕内侧，“不光Rosie的音频、视野成像、行动路线会传回，和他配对的赏金猎人也将受到监视；必要时，启动植入的销毁程序。”

“——等等，你说和他配对的赏金猎人？”沃德瞪大眼睛，“要把这个定时炸弹交给赏金猎人，你确定？那只是群拿钱办事的地痞流氓。”

“别那么惊讶，尊敬的将军。”凯瑟琳不耐烦道，“你我都知道谁冲在与‘术’战争的第一线。是警察吗？是无所作为的军方吗？这个任务只能交给赏金猎人，他们的经验最丰富。”

“说得好像市长的特遣队功勋卓著？”沃德终于没忍住回敬了句。

凯瑟琳怒目相视：“特遣部队是塞西娜城的底牌，怎么能轻易让‘术’探明？”

“‘血色圣诞’那次全亮出来了吧，”沃德将军冷笑，“市长只是爱惜他自己的私人军队罢了。”

“够了。”陈维受不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眼看实验室即将沦为无硝烟战场，“我向两位保证，会委托一名最可靠的赏金猎人。那人的档案已经过重重调查，未婚、无党派，无父无母，无涉事记录，而且需要的只是钱。你们看这样可行吗，二位？”

*

“过往如烟，您的生活却是一朵玫瑰。”

被称作“最可靠赏金猎人”的邓槐灵正站在电梯井内，无聊地盯着玻璃上悬浮的标语。CyberRose的广告语就像病毒一样无处不在，他想，神经病毒，看多了真会想买他们的产品。

邓槐灵讨厌仿生人，而CyberRose是生产仿生人的公司。他的思维跟一般人比起来有些老旧，或者说懒惰，懒得去适应、追逐永不停歇的潮流，通讯器用的是八年前市场淘汰下来的版本，对机械改造毫不感冒，一件风衣可以对付三季，武器是一把从小随身的唐刀，也只在出重大任务时携带，几乎不用枪。

即便他枪法很好，不习惯就是不习惯；即便他承认仿生人的种种优点，还是拒绝购买。简直跟塞西娜城成长的年轻一代格格不入。

……不过，他其实也不是在塞西娜长大的。

“咳咳，邓先生。”陈维推了推眼镜，他们在透明的电梯井中上升，代表楼层数的蓝光一圈圈掠过他的镜片，“今天很晚了，希望没有打扰你休息。”

“没关系，”邓槐灵手里把玩着战术刀，明晃晃的光在电梯中不断跃动，“我刚才还在工作。倒是陈博士，CyberRose给你们多少加班费，值得半夜过来找我？”

“我也还在工作，”陈维玩笑道，“至于加班费，一个月可以购买一辆悬浮车。”

“你在赶时间。”邓槐灵忽然说。

“邓先生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听说其他人的仿生人都是邮寄的，外加调试时间，大约需要七天，这是你们一贯的效率。”叮一声提示音，蓝光大盛，电梯门开了。陈维想走出去，却见邓槐灵身影挡在门前，玩味地说，“何以到我这里，研发中心亲自上门通知来取？时间恰好卡在成年的零点之后，让我不得不怀疑，CyberRose别有用心。”

陈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刀，并没有多少惊讶：“我只能说，您不愧是出色的赏金猎人。”

“过奖了，”邓槐灵潦草地说，另一只手掏出那台过时的通讯器划了划，“我看看，明天……不，今天我有三个任务，你们打算在哪个任务给我下套呢？”

“邓先生，你想得没错，方向却错了。”陈维笑了笑，“你的存在对于CyberRose不具任何威胁，我们毋需为你设套。请随我来吧。”

邓槐灵怔了一下，在陈维礼貌的手势前让开，跟着走向大楼纵深处。他始终没离开陈博士太远，出现危急情况时立刻能杀了对方，或挟持对方作为人质。

顶层实验室如同一个封闭的迷宫，银白光滑的墙面上镶有红外探头，仿生人来来往往，采集实验数据，脖颈上外露着仿生人特有的芯片，人工智能Rose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不见活人，这一点使得气氛越发压抑。

“我们到了。”陈博士核验过虹膜密码，实验室门滑开，露出其后球形结构的空间。洁白发光的场地中仅仅站着一人，长发在脑后扎起，身穿利落的深红色作战服，周围全息图景快速移动，他正在与数十个虚拟目标对战。

陈博士正要出声，邓槐灵先开口了：“他就是你们给我配的那个仿生人？”

“是的，Rosie是我们新研发的源型号，具备最先进的战斗性能。目前还在秘密试验阶段，这也是为什么要深夜邀请你……”

“如果他打不过我，是不是没必要配备仿生人？”邓槐灵说。这个发问突如其来，令陈维一时转不过弯来：“这、理论上……你没有战胜的可能……”

他还没说完，只见赏金猎人离弦之箭般闯进了战场中，搅碎一池全息倒影。邓槐灵没有用指环，而是从身侧急袭，一拳直接挥向激战中的仿生人，动作敏捷得犹如虎豹！

“等等！”陈维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警示道，“别靠近Rosie，他在战斗中，我没给你管理员权限，贸然闯入你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