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树莓汁,09:06 pm
“看来你的大脑的确没有受损,还是那么好用嘛。”被邓槐灵道破心思后,罗拉局促的表情反而消失了。她倒是也不在意自己的私心被对方看穿,“不错,我隐瞒你存活的消息,是出于不连累行会的考量。”
“那时专家们说你苏醒的概率微乎其微,我对洛希的心理没有把握,所以瞒住了他。不过你今天还是醒过来了,我想,应该跟专家们推断的、你对神经毒素的耐受性有关吧?”
“耐受性……你是指我的身体对毒素没反应么?”邓槐灵在罗拉的提醒下想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我当时被注射的神经毒素应该会即刻致死,否则它就不能被称为一种杀戮手段。但我却在中毒后行动了半个小时,才失去了意识。”
罗拉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医疗团队都很惊奇,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发展出耐受性的?你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有这种药剂的注射史?”
“也许我有过。”邓槐灵沉思了一会儿,棕眸里隐约浮现亮光,“你还记得我被迪兰政府追缉落网的那阵子吗?他们把我关押在刑讯室里,在我身上试验各种药物,耐受性没准是这么来的。”
“这就解释得通了……听起来,罗伯特还真是玩火自焚了啊。”罗拉叹了口气,她无从想象邓槐灵在那段时间里经受了什么,如果对方的意志稍微脆弱些,早该在那时就精神失常了。
她看向邓槐灵的眼神带上了感慨和怜悯,“你想去找洛希,这也不难,我派人送你去就是了。只是得先把你全身的固定器拆掉,不然用担架抬来抬去也不方便……说起来我也最烦这些婆婆妈妈的医嘱,既然你没事,我就让他们把固定器拆了,小心活动就好。”
她身后的医疗团队全都目露凶光,却又无可奈何,罗拉本人就是抽烟酗酒的不讲理病患,来这所医院治疗的猎人们也大多是这种毛糙类型,他们已经习惯了。好在罗拉也看过邓槐灵的体检报告,确认没有大碍了她才敢这么做。
悬在天花板的机械臂缓缓降下,将邓槐灵周身的固定器拆除。病号服内仍然有固定绷带缠绕在胸前和腹侧,但他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邓槐灵被护士搀扶着下床,在助行器的辅助下绕着病房走了两圈,步伐逐渐稳定。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用到这玩意。”邓槐灵有点好笑地拍了拍助行器。这副年轻的躯体还从没伤得这么重过,尽管大部分的伤势都愈合了,但结的痂还很新,有些地方仍在隐隐作痛。
在他试着行走的时候,医疗专家们蹲在旁边用仪器监测着他的肌肉和骨骼状况,并给出了冗长的医嘱和免责声明。邓槐灵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只记住了那句“扶着助行器行走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尝试脱离辅助”,迫不及待想见到洛希的心情占据了他的脑海。
“……可是你们不觉得,代理市长会被突然到访的邓先生吓到吗?”然而这间病房里还是有谨慎的人存在,在激进的氛围中,格瑞丝弱弱地出声提醒,“你们真的不打算给他点心理准备吗,就算是预先暗示一下也好?不是所有人见到死而复生的恋人都会心大地欢呼起来吧?”
另外两个随性至极的猎人都愣了下,他们还真没想过这一点,以他们的性格,真的有可能会欢呼起来。邓槐灵复健的脚步顿住了,他抬起头来仔细地思考片刻:“或许你是对的……我确实应该提前给洛希一点暗示,让他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原先洛希送他的通讯器已经在爆炸中毁坏,他转身向罗拉借了通讯器,凭着记忆在屏幕上输入一串邮箱地址,“如果要让洛希相信的话,也只好再拜托他一次了。”
*
偏僻老旧的酒吧外,洛希从后勤官的车里钻出,示意对方在路边等候。夜晚九点,这一带的街区并不似市中心那样繁华和喧闹,虽然街灯明亮,但金黄光芒下树影萧索,行人也很少,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这是大选结果公布的前一天,也是胜利庆典的最后一天,城内几乎所有的酒吧都爆满了,人们聚集在卡座边观看实时变化的票数统计,等待见证零点结果公布的一刻。但面前的这家小酒吧并未客满,落地窗后只有寥寥几桌客人。
洛希戴着墨镜和口罩推门而入,门内播放着舒缓的蓝调,幽暗的光线忽明忽灭。舞池里没有人,台上也没有乐队,仅有的几桌客人们安静地交谈着,隐约能听见有人提起大选的话题。
他低着头向里走,来到靠窗的座位前坐下,在侍应生上过酒水后,才摘掉墨镜和口罩,看向对面邀请他赴约的人。医生没有穿白大褂,而是身着常服,脸上依然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抱歉,这两天事情太多,今天才来赴你的约。”洛希注视医生,斟酌着开口,“你要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吗?你应该不是那种喜欢找别人聊天的人吧。”
“我是不喜欢,不过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医生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见洛希没有理解,他指了指身侧座位上放着的包裹。洛希迟疑几秒才回想起来,那里面盛装着杀手的心脏,此外他还专门命人整理了杀手的遗物寄到医生那里,对方是为了答谢才约他出来。
原来是为了还人情。洛希不好意思地摇头:“这个……倒也不算什么人情,这是我该做的,我想埃托尔应该也希望这些东西能在你那里保存。”
洛希不知道对方是来完成邓槐灵交托的事,虽然邓槐灵在信中说,只要发一封邮件到洛希的邮箱就好,但医生还是亲自来了。他刚好在城中,因此约了洛希见面,正如他所说,他并不喜欢欠别人的情。
“我知道明天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不能饮酒,所以我点的是果汁。”医生喝了口杯中深红的液体,接着说,“我只说几句话就走,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不要紧,今晚我也没什么可以忙的。”洛希柔和地笑笑,“明天的就任典礼早就准备好了,我只要配合那些流程就行。其实我也经常想着要见你一面……关于埃托尔的事,我很抱歉,也很愧疚,却一直不敢当面对你说这句话。”
提及杀手的名字时他的目光有些黯然,复杂的情绪在眸底积聚,像是被某种阴影笼罩。医生看着洛希的神色,却没有展露同样的感伤,他今天不是来找洛希缅怀杀手的,或者说,他从未打算和任何人讨论埃托尔的死。他只是挑开了话题:
“你和邓槐灵倒是很像。”
“什么?”洛希怔了下,抬头望着他。
“他来东5找我的时候,也说自己是有罪的。”医生平淡地说,“被强烈道德感束缚的人总会时常感到愧疚,继而责怪自己,这一点恕我不能感同身受。”
“道德感……也许吧,”洛希语气微顿,苦涩地笑了笑,“我想让他成为好人,他却也因此离开了人世。有些时候,还是没有道德感比较好吧?”
他惆怅地望向窗外,路灯昏黄的光芒映照着眼眸,眸中蔓延开很深的伤痕。爱人离世的悲伤从未在他身上消失,只是他现在已经适应了这种伤痛,就像病人习惯与无可救药的绝症相伴。
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和医生是同病相怜的人。洛希对着医生举了举杯,仰头将酒杯里的果汁一饮而尽,感受到甜得过头的液体滑下喉咙。这似乎是树莓味的果饮,但不知为何他杯子里的果汁比对方的颜色要深沉,喝下去还有点热。
医生也把果汁饮尽,接着放下杯子,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对你说……他还在呢?”他的视线扫过角落里的卡座后,戴着墨镜悠闲品酒的青年,洛希的身影刚好背对着那人。
“这不可能。”洛希立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虽然我也很想这么欺骗自己,但那时候他就在核爆的中心,怎么可能还活……”
“我送了他一个发明。”医生神情自若地道出真相,“那是个受到冲击就会自动展开的水泡,能够抵御万吨级别的爆炸,兼具隔热和防辐射功能。我对自己的手艺,一向很有自信。”
“——我的话传到了,我也该走了。再会。”说完他就叫来侍应生结了账,提起身侧的包裹,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开,徒留洛希在原地发懵,愣怔地盯着医生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门口,也没想到要追上去。
洛希只觉得有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连带着耳膜嗡嗡地响个不停。他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些什么,心急火燎地站起来:“医生你……不,等等!”身体却踉跄了下,轻飘的晕眩感让他如处云端,重新跌坐回座位上。
灼热的温度席卷上来,他的耳根和脸颊都像在燃烧,滚烫得惊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染上了薄红,洛希勉强睁开含着水汽的双眼,在视线模糊起来之前,他瞥见远处有一桌人的杯子里赫然盛着深红色的液体,跟他刚才喝下去的果汁颜色很相似。
见鬼,侍应生好像把他那杯跟其他桌的搞混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果汁,而是带了果味的烈酒,只是浓郁的水果味道掩盖了酒味,他又是一饮而尽,所以没尝出来。然而就这杯酒的后劲来看,度数应该不低。
完蛋了,明天还有就任典礼……
这是洛希陷入混沌前最后一个清醒的想法,接着他的意识就变得朦胧不清。记忆渐渐断片,他只记得医生对他说了十分重要的话,却用尽全力也回忆不起来,直到后来,他连今晚是赴谁的约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撑着绵软的身体站起,公众人物刻在骨子里的自觉让他戴上了墨镜。洛希扯了扯衣领,扶着身侧一个又一个的椅背,跌跌撞撞朝外走去,视野却越发动荡,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直到他手中一空,没能握住下一张椅背——
想象中的摔倒并未发生,他险而又险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紧紧地拥抱着他,就像拥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却也不敢揽得太紧,似乎是怕他如瓷器般碎裂。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对方微微低头,在他发间落下一吻。
洛希没能看清眼前的是谁,他混乱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觉得那人轻车熟路在他腰间摩挲的指尖未免也太流氓。除了邓槐灵之外,没人能拥有这具身体的支配权……可是邓槐灵已经死了,他必须替恋人守住这种权利。
他带着醉意的眼神沉下来,竭力推拒了对方两下,却没能推开,只好冷声警告:“放开我,否则我现在就砍断你的手。”
他自以为声音冷冽,落在对方耳中却醉软绵长,还有轻微的鼻音。那人先是微怔,随即忍俊不禁,笑着伸出手,抵住他的后脑往自己肩上轻按,放肆地说:“这可由不得你。我看你的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一千信用点,陪我跳支舞怎么样?”
“你这个不要脸的流氓!”洛希大怒,电光石火间从袖口滑出折刀,噌地推开来抵在那人颈间,“我看你是不想活……”
愤怒的话音忽然顿住,折刀“叮当”一声,坠落在地。洛希不敢相信刚才听到了谁的声音,视线瞬间被泪水笼罩了,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也没再听见那人说话,只能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蹭对方颈窝,惶惑地确认对方身上的气味。
是他熟悉的邓槐灵的味道,他说不清是怎样分辨出来的,可他的身体还牢牢记着这种感受。洛希害怕地颤抖起来,心脏仿佛被吊起的丝线空悬,他多想相信面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另一个恐惧百倍的他告诉自己,这恐怕只是醉酒后产生的幻觉。
不要相信。酒精将他托得越高,就摔得越狠,他好不容易接受和习惯了没有邓槐灵的生活,再伸手去触摸过往,只会让自己摔得粉身碎骨。洛希紧抓着对方的衣襟,颤栗着流泪,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去相信,不要去拥抱,也不要去亲吻那个人的唇——
可是,他完完全全地,做不到啊。
“槐灵,我好想你。”洛希抽噎着环住了邓槐灵的脖颈,贴着对方的唇瓣轻吻,汲取久违的温暖,“就算你是我的幻觉,也请你晚一点再消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