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雷引6
午后,舒良山下,水西叶府。
一个少年风一般的穿过叶府中轴,把一连串叶府家仆“少主”的呼喊声,彻底甩在了身后。
听说永宁的怪兽……哦不,是永宁君长的女儿已经到了水西,叶青臣闻讯而来,一路狂奔,十分狂野地来在了清音楼。
他从得到消息到赶回叶府,不过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先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偏殿,确定了他爹水西君长叶坤还在宣慰府,而他祖母叶老夫人还在处理俗物尚未赶回府,这才大着胆子,躲在屏风后堂而皇之的偷听。
清音楼偏殿与正堂有一扇两人高的巨大屏风相隔,叶青臣躲在后面,调整了半天的角度,终于隔着屏风的缝隙,看清了那两位传说中永宁的来客。
……然后不出所料的被惊呆了。
——这孩子本想围观一下巧笑倩兮、对镜梳妆的女装卫舒特,结果冷不丁却瞧见了容貌绝伦、颜色无双的秦九,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屏风后面,半天都回不过神,吓得闻讯而来的管家礼叔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差点不顾前殿还在待客,就扯起嗓子叫人。
好在叶青臣被礼叔摩挲了半晌,“咕咚”一声吞了口水,自己回了神。
他再三确认了秦九就是永宁送来的联姻的人之后,顿时恶从胆边生——心性纯良的水西少主长到这么大,前所未有地感觉自己感情受到了欺骗,甚至连对这人间的认知都受到了猛烈冲击——这冲击程度不亚于看见一身横肉的卫舒特在自己面前裸\奔。
“这这这这……这能是永宁君长的女儿?!”小黑炭少主压低了嗓音,对着管家礼叔咆哮,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是不容错认的震惊,“他女儿能长成这样?!卫舒特真的没怀疑过他被自己的小老婆带绿帽子了吗?!”
管家礼叔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表面看上去很淡定,但可能他受到的震惊不比叶青臣少,所以心里也很慌——这一向持重正直又严厉的叶府老管家,竟然没顾得上提醒自家少主,躲在清音楼偏殿窥视他未来的长嫂这是多么的不合礼数;直呼永宁君长的名字有多么的不合礼仪;而“小老婆”、“绿帽子”这一类的词语,又多有么不合叶青臣的身份……
诡异的沉默笼罩在叶青臣和礼叔之间,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跟随卫君长丢失的颜面一起去世了。
但无论旁人多么震惊,这些都不重要。
虽然从秦九的容貌上完全看不出卫舒特那十分能打、代代相传的血缘,但从她自述的身世来看,她确实很可能是卫君长失散多年的女儿。
至于秦九身为女儿,却不类父,硬要解释也能解释的通——全仰仗她娘长得好。
二十年前,一个赌棍输光了家产,卖儿鬻女,正遇上永宁君长卫舒特,卫舒特瞧赌棍的闺女漂亮,便买了回去做了外室。他待这外室还算不错,不出一年,外室便生了个丫头。
只可惜,没过多长时间,卫舒特置外室的事情就被夫人知晓了。
卫舒特惧内出了名,恐夫人将此事闹起来,便忙不迭将外室母女远远送去了一座道观,名为修行祈福,实则避人耳目。外室命薄,没过几年撒手去了,她生下的那个女儿倒是被道观中的真人收为弟子,平安在道观中长大。
这孩子随了母姓,又是第九个拜入师门,于是自幼名为秦九,不随卫姓。
秦九母女俩刚去道观的那一两年,卫舒特还能记得她们,还知道吩咐人去送些东西,但时间一长,随着秦九母亲去世,就再无人问津了。卫舒特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长情的人,他身边新人旧人比衣服换得还勤,也早不记得被他草草送走的外室和女儿了。
如果秦九和卫舒特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两相忘,也没有如今秦九跑来水西的这一趟,但直到去年,水西和永宁因为山林水源冲突不断,剑拔弩张,在此情势之下,卫舒特有意缓和两家关系,于是想到了联姻。
虽然卫舒特这个人长得丑,但不妨碍他想得美。
只可惜,这个美好的想法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想和水西联姻,但他没有合适的人选。
卫舒特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一共又生了七个孙子,总之满门忠烈全部带把,一个女孩都没有。
而水西君长叶坤膝下除了养子寒川和长子叶青臣,只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刚三岁。
没有适龄人选,联姻一事眼看要告吹。
卫舒特急的恨不得立刻去生个闺女出来,又恨不得这个生出来的闺女明天就能长大嫁人,简直是病急乱投医,幸而管家察言观色,为主人分忧,适时提醒他——君长,您还有个闺女在道观里呢。
卫舒特醍醐灌顶,赶紧打发人去道观里接,接回来,转手就打发人送来了水西——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过秦九长什么模样,因为不重要,他可能更想不到他这女儿能出落得如此出众,出众到让人怀疑他帽子的颜色。
“虽然她这名义上的父亲不在乎她是圆是扁、是死是活,但我们师门到底是在乎的,她若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送到水西成亲,前路未卜,祸福难料,我们于心何忍?我与她姐妹一场,断不忍她走到些不得见人的去处,故禀明师门送嫁到此,奈何半路,我们的送嫁队伍先是遇上了舒良山地动,随后又遭遇山匪,我和师妹慌乱之中与队伍其他人走散了,贴身细软与包裹悉数丢失,我姐妹二人幸得一山中猎户家的姑娘襄助,这才能顺利来到水西。然而宣慰府守备森严,庭院深深,我和师妹没有文书也没有信物,口说无凭不敢贸然拜访,本想借宿神庙安顿下来,再试着登门,可巧遇上了公子……”
和秦九同行的女道士名叫赵长歌,自称是秦九在道观修行的师姐,涉及秦九身世的解释基本都是她在说,而那个正主除了在赵长歌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偶尔搭两句之外,一直在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此刻,赵长歌眼里闪着泪光,表情诚恳而真挚,说话一叹三咏,十分富有情感,却不知为何略有用力过猛之嫌。
她一副“我师妹就托付给公子了”的情深义重,说到伤怀之处,甚至还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她一边说着,一边饱含深情地去抓秦九的手……被后者面无表情的避开了。
赵长歌抓了个空,手在半空中顿住,满腔悲戚而真挚的表情仿佛僵了一瞬。
但很快,她把手不尴不尬的收了回来,脸上将方才那些深沉的伤感一扫而空,变戏法一样地堆出了一脸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开了口。
“其实,此番我跟随我师妹到此,只是担心她为人所骗,今日有幸得见公子,发现公子为人端方,丰神俊秀,公子世无双,若师妹与公子喜结连理,必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赵长歌的声音兴致勃勃,十分具有煽动性,哪怕自说自话没人搭茬,也丝毫不觉得受了怠慢,清音楼前堂里一时之间全是她声情并茂地畅想未来之声……
连躲在屏风后偷听的叶青臣觉得,如果没人打断她,她可能马上就要说到这两人三年抱俩再让孩子认她做个干娘了。
寒川却像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视线落在三言两语讲完身世就不再开口的秦九身上。
对方正在品茗,视线没有看向这屋宇内任何一个人。
她略低着头,那舒展又美丽的眉目慵懒未睁,带着一种言尽于此、爱信不信的……漫不经心的敷衍。
寒川的眼神突然紧了一紧。
“秦九姑娘。”
赵长歌极具煽动性的声音戛然而止,立时讶异地看向寒川。
而被寒川唤道名字的秦九却仿佛慢了半拍,才微微偏过下颚,扫向寒川的方向。
寒川凝视着她,语调冷淡且平静:“姑娘所言,可有佐证?”
秦九不假思索:“没有。”
按照赵长歌的说法,她们先遇地动,后遇山匪,与永宁的送嫁队伍失散,后来被猎户的女儿所救送下了山,随身细软悉数丢失,无论是永宁的文书还是证明身份的信物,都无从给出了。
秦九说没有佐证,但这话从旁人听来也并不能断定她是说谎,她这一路的经历虽然太凑巧了些,但尚能自圆其说,既然能自圆其说,那丢失细软也可能确有其事,佐证这个东西,此时可能确实是真没有。
但寒川却觉得,秦九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这些佐证——即使本来就没有,她也无所谓。
他掩在金绣月白的袖袍之下的手不自觉的拧死了座椅的扶手,手指用力到发白,筋骨暴突,可语气听起来,竟然仍是冷淡而疏离的。
“姑娘自云来水西许嫁于我,可既无三媒六聘、亲长之礼,又无文书信物相佐——婚姻大事,姑娘太过儿戏了。”
“儿戏了吗?”她似乎是思考了一瞬,而后浅一勾唇,“第一次和人谈婚论嫁,没有经验,下次注意。”
寒川的手猝然一重,沉重的扶手发出细微的开裂声。
他语调冰冷:“第一次?”
秦九丝毫没觉得寒川言语失范,可能即使察觉了,也并不在意。
仿佛寒川的言语是否有冒犯,对她而言都并不重要。
她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所言所行,皆为本心。
寒川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可能上辈子与人论过吧。”
寒川眼见她眼底似乎浮现出一丝类似于怀念的神色。
但那情绪太快了,快到让人还来不及抓住,就溘然消失了。
最终,她只是微微阖上了眼,轻吐出一声叹息。
“不过,我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