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涩雾

时间像是一瞬间停滞在这一刻。

宛如顷刻间被打翻的透明容器,细长的水流缓慢而长久地嘀嗒着。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岑放的场景。

那时的她不过在人群中远远望了他一眼,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他的眼睛怪漂亮的,像两颗漆黑的玻璃珠。

可惜性格使然,玻璃珠不够澄澈透亮,反而像是被时间打磨了一般,黯淡无光。

孟书温愣了许久,直到听见林璐之打圆场才恍然回过神。

“想着你一会还有工作要忙,所以刚才就没告诉你温温回来的事儿。”林璐之表情有点尴尬,“要不……你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大家很多年没聚了,都挺想你的。”

都这个字用得很微妙。

包括她吗?

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像是带着温度一般,孟书温有些不太自在地目光下移,抿唇不作声。

淡淡收回目光,仿佛那几秒的对视无关痛痒。

岑放神色没什么起伏波澜,声音沉静得让人察觉不清情绪,声音冷倦,带着几分疲惫:“工作还没处理完。”

言外之意,是拒绝的意思了。

听到他的话,林璐之反而松了口气:“还是工作要紧,不过今天没空也没关系,大家都在川沂,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再聚。”

空气骤静,接收到林璐之求救的眼神,孟书温攥紧衣摆,轻声跟着附和了几下。

岑放略一颔首,还算礼貌地应了。

目送那道离开的背影,林璐之如释重负,终于将这尊大佛送走。

不过,她想,现在的岑放总比高中时候的他进步太多了。

十八岁的岑放性格沉闷寡言,别人说话也总是不理不睬,很少吭声,曾几何时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在校园里,他总是形单影只,有关他的闲言碎语层出不穷。

大家似乎都不喜欢他,平时说话聊天或是分发什么东西,都会下意识绕过他。

林璐之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和岑放这种人打上交道。

后来谁曾想,阴差阳错的,温温帮了他一次。

从那时起,少年便习惯静悄悄地跟在温温身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待在她身边就已经足够。

在岑放的世界里,温温出现的那一刻像有光线倏然照进。

从此以后,温温便扮演的是独一无二的女主角,而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现在他的性格已经改变太多,最起码终于不会让有问无答的窘迫再次发生。

“好了,抬头吧,温温鸵鸟。”

林璐之瞥了身边那人一眼,打趣道,“他人都走了。”

始终保持缄默的孟书温这才缓缓将目光从自己脚尖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有些躲闪岑放的视线。

特别是方才与他视线碰撞的那一刻,她无端有些心悸,心乱如麻。

再抬头,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林璐之看了眼手机:“云云说她马上快下车了,外面怪冷的,我们进去聊。”

她答:“好。”

脚步顿了顿,孟书温犹豫片刻,又忍不住回过头,目光看向前方不远的玻璃门。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她愣怔了片刻。

直到过了会儿,听到林璐之的喊声才回过神,匆匆应了句,抬脚往前面走去。

几个人原本都不是喜欢喝酒的人,本来喝果汁就够了。

但谁曾想,蒋云云刚把外套脱掉,转而竟然径直去冰柜里拿了几瓶啤酒出来。

林璐之见状大惊小怪:“哎哟,某人不是始终秉承着好学生原则,就连成年那天都不肯碰一丁点酒精吗?”

蒋云云轻哼,一边把瓶盖启开:“温温好不容易回国,这么久不见,我高兴还不行?”

上高中那会,蒋云云是个内向胆小的乖乖女,只在他们几个面前活泼爱笑一些,在老师和不熟的同学面前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若说人长大之后会有改变,她的变化应该是最大的。

抿了口酒,蒋云云高高掀起一边胳膊的袖子,露出还泛着红的文身,问他们:“好看吗,新文的,我还没来得及发朋友圈。”

一大片字母,看着都疼。

就连孟书温都吓了一跳,眨眨眼问道:“你受什么刺激了?”

“你们认识这串拉丁文吗?”

蒋云云指了指文身上的字母。

Sine metu Carpe diem.

宋南方把头探过去,细细看半天,才撇撇嘴:“不认识,没见过,看不懂。”

蒋云云鼻腔里轻哼了声,一副“瞧你没见识那样”,一字一句地揭晓答案:“这串拉丁文,翻译过来就是——及时行乐。”

顷刻间,空气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面上都能听见。

及时行乐。

确实不是蒋云云这个乖乖女一贯追求的作风,简直大相径庭。

脑海里瞬间闪过一百种人可能受刺激的原因。

半晌,林璐之才试探着问:“你……不会和新男朋友分手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蒋云云停了停。

“我被绿了,在我们确认关系的第七天,他被我堵在酒店房间门口。”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阐述自己的事情,而是别人的。

说完,蒋云云把袖子放下来,随手放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显稚还化了淡妆的圆脸上有种莫名不相符的成熟与沧桑感。

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几道同情的目光纷纷落在蒋云云身上。

宋南方异常殷勤地给她倒满了酒,用眼神表达怜悯,说道:“云姐,你先干了。”

蒋云云小酌一口,语气深沉,颇有感触:“你们说,我这人,成绩从小到大一直拔尖,亲戚老师见我就夸听话懂事,怎么偏偏情路如此坎坷?难道我压根不是谈恋爱这块料?”

“谈恋爱本身就是一场赌博嘛。”

林璐之叹口气,她也不是没做过傻事。

曾经她为了喜欢的男生刻意留起了不适合自己的长发,只因为他随口的一句“或许长发的你更漂亮”。

结果在她鼓足勇气准备表白的当晚,那个男生毫无征兆地官宣了和另外一个女孩的恋爱消息。

她嚎啕痛哭一整晚,第二天就把头发剪了。

蒋云云还有点不甘心:“我真不明白,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甜言蜜语能张口就来,说假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想起往事,林璐之叹了口气:“甜言蜜语听听就得,别当真,没准他在每一个女孩面前的说辞都是一样的,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靠谱的男人,现在不都是追求短暂的刺激?”

话音刚落,宋南方像小学生似的弱弱举手,对林璐之道:“报告,我是母胎单身,从不随意沾花惹草。”

林璐之冷笑,同时翻白眼:“谁问你了。”

“……”

蒋云云仔细想了想,觉得说得挺对,点头表示赞同:“也是。我仔细一想,到目前为止,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我觉得最靠谱最专一的男人竟然只有一个。”

林璐之好奇:“谁啊?”

蒋云云:“岑放呗。你忘了他上高中的时候像温温的小尾巴似的,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别人,满心满眼都是温温一个。”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安静。

孟书温睫毛颤了颤,手中的筷子险些没拿稳。

“蒋云云,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林璐之表情僵硬,低声提醒。

蒋云云兴许也意识到自己顺嘴就吐露出来一些不该在此刻这个场合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孟书温的表情:“对不起啊温温,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孟书温安静把菜咽下,轻声道:“没事,我们在一起聊天不用有什么避讳的。”

或许是因为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现如今朋友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些话题变得小心翼翼,让孟书温觉得很别扭。

她将杯子放下,犹豫片刻,决定和大家说开:“怕大家有什么误会,我提前说明,我和岑放之间没发生过矛盾,也没闹过不愉快,不用担心我会在意。”

确定孟书温的表情没有什么抵触之后,几人对视一眼。

蒋云云鼓起勇气,问出曾困扰过他们几个许久的谜团:“温温……我不是多管闲事的意思啊,但我一直有个困惑。”

“你说。”

“当时岑放那么喜欢你,我们几个有目共睹,高中毕业以后……你为什么没和他在一起?”

说容貌,岑放五官极为好看,只是美中不足,脸上有一块显眼的黑色胎记,但丝毫不影响什么,何况孟书温不是个看脸的人。

除了性格有几分沉闷,不太爱说话以外,岑放在孟书温面前的表现几乎可以用得上讨好两个字,整天安静地跟在她身边。

甚至愿意豁出所有,不惜一切代价,为她做任何事。

当初谁都以为他们会是水到渠成的一对。

谁曾想,竟发展到眼下这样尴尬又生疏的局面。

双手不自觉地紧握交缠,孟书温垂下眼,努力斟酌着合适的措辞。

半晌,她想了想,很保守地给出一个答案:“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感情太过强烈与纯粹,我才担心自己驾驭不住吧。”

这是一个几乎不能被称之为答案的答案,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懂其中的含义。

好像是实话,又好像掩盖了一些什么。

但她清晰明了,岑放对她的感情,岂止是驾驭不住。

不止是驾驭不住。

过往的某些记忆仍历历在目,开心的,苦涩的,犹豫的,让她曾一度陷入纠结与痛苦挣扎的……

只是都已经过去这么久,无论过程如何,他们最终是分开了。

其中的起承转合早已不适合细说,她也没打算把两个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大家讲出来。

几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闪过迷惑和茫然,不过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其他内容覆盖。

饭桌上其乐融融,宋南方吐槽起他上一个公司的奇葩领导,讲得绘声绘色,引得林璐之和蒋云云笑声不断。

孟书温弯唇,跟着应和了几声。

不知怎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今天同他对视的那一眼。

她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