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靠山论

许是怕宋辰安现在这模样吓到庆王,又或是怕给庆王留下坏印象,宋易绯示意一旁的侍从给宋辰安准备了一顶帷帽。

宋辰安接过帷帽戴上,咳嗽着回道:“谢家老大人,辰安告退。”

说罢,他转身跟着侍从往宴席处走。

一到席上,便见宋旭迎了过来,“辰安,你来了!身体可是好些了?”

“还是有些不舒服。”宋辰安声音很轻,还伴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不舒服歇着便是,还赶过来作甚?”宋旭很不赞同地说道。

“总归是家宴,不来不行的。”宋辰安说得认真,“何况,族里一直派人去客栈催,我如何能不来呢?”

“她们也真是的,不过就是一个家宴,这次来不了,下次也一样啊,何故非要你前来?”宋旭很不解,他关切地对宋辰安叮嘱道,“你待会若有任何不舒服都一定要跟我说,千万别硬撑着,身体才最要紧。”

宋辰安闻言,只轻嗯着应好。

宴席上,女男是分开坐的,且男子一入座,便会有小侍上前,在其周围挡上屏风。

宋辰安跟着宋旭来到男宾所在的位置,这时候,已有不少小郎入座了。

这次的宴会说是家宴,但也请了不少相交甚笃的世家,因而此处的小郎多是别的世家之人。

他们都认识宋旭,却未曾见过宋辰安。

此时,见宋旭很是亲昵地领着一个小郎过来,都极为好奇,纷纷朝他们张望着,更有胆大者,直接围凑过来。

“七郎,你身边的这位小郎是何人?”一个穿着绯色衣袍的少年问道。

“这是我族弟辰安。”宋旭向众人介绍道。

尚未等他说完,便有好几个小郎凑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

“族弟?那就是旁支的小郎喽。”

“怪道从未见过。”

“咦,你为何一直戴着帷帽?”有小郎好奇地上前,似是想掀开宋辰安的帷帽。

宋旭见了,忙要阻止,可到底慢了一步,那人已动作飞快地将宋辰安的帷帽掀了开去。

这下,众人都看到了宋辰安那张尽显虚弱憔悴的脸,他们不由惊呼出声,“天啊!好丑!”

“这副模样也敢出门,也不怕吓到别人。”

“怪道一直戴着帷帽,原是因为长相丑陋。”

“若我变成这样,还不如死了。”

更有甚者,直接大叫道:“来人来人,快将这丑八怪带出去!”

“够了!你们不要闹了。”鲜少发怒的宋旭肃声说道,“辰安他身体不适,能强撑着过来,已经很了不起了,哪还有精力装扮自己,你们说话太过分了。”

“还有,辰安只是病了,难免显得憔悴,怎么就变成长相丑陋了?”说着,宋旭扫了他们一眼,又道,“辰安是云初族姐的亲弟,样貌岂会差了去?”

说罢,宋旭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径自拉着宋辰安走到无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只留下震惊着面面相觑的众人。

“那人竟是明玕君的亲弟?”

“我那样说,是不是得罪他了?糟了,明玕君定然会生气的。”

“怕什么?不过是个被除名旁支的小郎,我听说,还是个商户子呢,得罪就得罪了。”

“可是明玕君……”

“你就收收心吧,明玕君再好,你也是不能再想的。”

“然也然也,你忘了闵四郎的下场了吗?”

“阿远,明玕君是那位看上的,争不得。”

而此时,在远离众人的角落里,宋旭很愧疚地说道:“抱歉辰安,让你受委屈了。”他抿了抿唇,宽慰道:“他们就是这性子,嘴巴不饶人,但没有坏心的,也并非是针对你。”

“你初来邺康,不知道这儿的风气,邺康的小郎嗜美,平日里出门定是要打扮的。在邺康,你几乎看不到素着脸的小郎,而你今日又甚是憔悴,所以他们才反应那么大。”

“七郎不必内疚,我不在意的。”宋辰安笑道。

他这话是实话,没有半分勉强,旁人的议论还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可宋旭闻言,却觉得宋辰安是在强颜欢笑,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愣是把委屈都往肚子里咽。

毕竟哪有小郎不爱美的?被这么多同龄人嘲讽,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思及此,宋旭更内疚了,对宋辰安也更怜惜了起来。

一个小郎,不辞辛苦地千里寻姐,为了长姐病成这样,如今又因此被人嘲笑,但却没有半分抱怨。

这样坚强又坚韧的小郎真真是难得。

“辰安你放心,虽然云初族姐不在你身边,但你还有我呢。”宋旭拉着宋辰安的手,情真意切道,“作为你的族兄,我有责任护着你。你有任何委屈都要告诉我,千万别忍着,知道了吗?”

“好,我知道了。”宋辰安感激道,“谢谢你七郎。”

“你我兄弟之间,言谢作甚。”宋旭亦笑道。

两人谈笑间,席上之人越来越多,也愈来愈吵。

就在这时,突然有通传声响起,“庆王到——”

席上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起身,朝着走进来的女子行礼。

那女子三十来岁的样子,容貌端庄,气度不凡,瞧着很是亲善,只眸中隐有锐光闪过。

宋辰安随着人群一起行礼。

对于庆王,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前世庆王意欲篡位,不顾燕晋联手的危机,一意孤行,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惨败收场。

“免礼。”庆王常婕清声说道。

“谢庆王。”众人回到座位。

重新落座后,宋辰安看向主位上的庆王,但因隔着屏风看不真切。

他索性就不看了,本就无意参加这个什么家宴,只等着过一会,说自己不舒服就赶紧走了。

此时,最重要的人物已经到场,宴席也正式开始。

歌舞伎们抱着乐器,挥着水袖,迈着碎步盈盈上场。

一时间,席上乐声缭绕,衣袂飘飘。

一旁的宋旭怕宋辰安身体不舒服坐着难受,便想着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向宋辰安介绍道:“今日这席上除了我们宋家,还有孙家,闵家,胡家,曹家等等,这些世家都是与我们宋家交好的。”

“你瞧,坐在西边靠前的那些便是孙家人,她们旁边的是胡家。我们宋家在这边,旁边是闵家。还有那儿,靠左的是曹家。今日你见到的那些小郎都是来自这些家族的。”

说着,宋旭一顿,他看着宋辰安,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劝慰道:“辰安,我知道你委屈,你可以与我诉苦,可以跟他们理论,但独独不可和那些小郎就此疏远。”

“你久在离阳,许是不知道,世家之间,关系复杂着呢。彼此提防,却又彼此相连,有着极深的牵葛,很多时候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你必须学会和他们打交道。”

看着宋旭郑重的模样,宋辰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七郎。”

说话间,席上忽然响起了掌声和叫好声。

宋辰安和宋旭停住话头,闻声看去,但见场中那舞伎忽然一个旋身,连转了七八圈后,才以一个极优雅的姿势停下。

“好!当赏!”主位上的庆王鼓掌称赞道。

她话音刚落,便有侍从将赏赐之物送到了那舞伎面前。

那舞伎欣喜万分地接过赏赐,随即忙不迭地跪伏谢恩。

庆王望着场中舞伎曼妙的身姿,忽而开口道:“上前来。”

跪伏着的舞伎猛地抬头,眼神似懵懂。

“到本王身边来。”庆王再度开口,声音温柔似水。

一下就让那舞伎红了脸,他莲步轻移,来到了庆王身边。庆王也不避讳,一把将人带进怀里,并朝场中挥手道:“继续。”

霎时间,乐声再次缭绕于席间。

“这个庆王是国君的妹妹,与国君感情甚笃。”宋旭顺势继续给宋辰安介绍。

“庆王此人最是礼贤下士,为人亦是豪爽仁义,不拘小节。”说着他忽然顿住,然后凑近宋辰安小声道,“但这都是于女君而言的。这庆王虽然位高权重,却不是良人。听说,庆王后院三千佳丽呢,实非良配矣。”

“庆王好男色么?”宋辰安皱眉,若有所思道。

“嘘——这可说不得。”宋旭忙打断宋辰安的话,他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里,终是斟酌着开口道,“也不算好男色,就是,我曾无意间听家主说过,庆王似乎喜好收集各色小郎,收进后院以后,未必会宠幸,也未必会一直留着。若有门客或是客卿喜欢,便会将其送与对方,总之是极不好的。”

“于女君来说,庆王或许是个好主子,但于小郎而言,那可真真是噩梦了。”

听到这里,宋辰安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宋家在图谋什么了。

怪道非要他参加这场家宴呢,原来是想将他献给庆王!

宋家……枉为世家大族!竟卑鄙至此!

推长姐出去当替死鬼,又想将他献给上位者谄媚,此等行径和前世离阳的那些士族豪绅献媚敌军一样恶劣!

所幸,他今日阴差阳错化了这病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他得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有侍从上前不知和庆王汇报了什么,庆王的脸色瞬间阴了下去。

而她怀里的舞伎被她突然的变脸吓到了,一个不稳,竟将手中的酒洒了一点出来,正好滴在了庆王的衣袖上。

庆王当即皱眉,将人推了出去。

那舞伎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求饶。

但庆王始终不为所动,不耐地挥挥手,便有人将那舞伎拖了下去。

而那舞伎的下场,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宋旭见状,只是轻叹一声,并未惊讶或是指责什么,显然已是司空见惯。

与此同时,席间的歌舞并未停下,仍是一副欢乐和谐的景象。

方才之事并未给这场宴会带来任何影响,没有人会在乎一个舞伎的生死。

宋辰安看着,不禁敛眉垂目。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没了。

明明在几息之前,他还得了赏赐,拥有大好的将来,可眨眼却连命都没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上位者不高兴了。

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亡,前世在战场上,他见得多了。但那是因为战争的残酷,而眼下却是因为身份的差距。

上位者高兴时,赏赐千金万金,不高兴时,却是连命都不给留下。

作为身份卑微的下位者,除了接受,没有选择。

“辰安,辰安?可是哪里不舒服?”宋旭担忧地询问道。

宋辰安低声应着,声音听上去很是虚弱,“七郎,我头有些晕,想回去了。”

“好好,我这就带你回去。”宋旭忙应道。

从宋府回到客栈后,宋辰安一直在想今晚发生的事情。

不出他所料,宋家确是没安好心,只是没想到,她们竟然是想将他送人。

当权者不想着壮大家族自身的力量,却一门心思地想通过献媚上位者这样的旁门左道来获取所谓利益,难怪宋家沦落成三流世家,甚至都不能在战乱中保全根基。

对于宋家的种种行径,宋辰安很看不上眼,但他却不能因此掉以轻心。

宋家再不济,于他而言,都是庞然大物,非他一人之力可抗衡。

他需得时刻谨慎,处处提防。

除此之外,便是那个舞伎之事。

他从前对于权势并没有太深的感触,不免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总以为不去贪恋权势,就能过上平静自在的生活,但现实却是,没有权势,就没有平静的生活。想要漠视权势,就得先拥有权势。

而于他这种出身低微的人而言,若无一个强大的靠山,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得好好琢磨一下这件事。

第二日一早,宋家就来人了。

而其目的左不过是巴掌和甜枣。

那人先是状似关切地询问昨晚的情况,“家主听闻,小郎昨夜很早便离席了,实是放心不下,这才命我前来看看。”

“多谢家主大人关心。”宋辰安倚着床榻,虚弱道,“昨夜在席上,我实是头晕得厉害,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便早早回了。”

“小郎病成这样,还坚持赴宴,可见对本家的重视,家主家老们都很满意。”那人微一停顿,又道,“至于,让小郎你见长姐的事情,家族不会食言。等过几日,小郎的病养好了,自然就能去见你长姐了。”

“所以,小郎可得好生养着,早日将病养好,也能早日见你长姐不是。”说着,他细细打量下宋辰安,随即点头道,“我瞧着,小郎今日的气色倒是好些了。小郎生得美,可不能再将自己糟蹋成昨日那副模样了。”

“再者说,那憔悴的样子,若是让你长姐见了,她不得心疼坏了。”

说罢,他眼珠一转,又开口道:“昨夜那舞伎之事,可吓到小郎了?”

“唉,像那舞伎,身份卑微,又无靠山,便如那无根浮萍,只能任人欺凌,甚至性命不保。”

“这世道啊,人命是最不值钱的。若无强大的靠山,便连草芥也不如呢。不过,小郎不必担忧,你有宋家做依靠,自不会和他们一般。”

“好了好了,不说了,小郎好生歇着吧。”

“管侍慢走。”宋辰安似乖巧地说道。

他岂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拿舞伎之事敲打他呢。她们想说,宋家才是他宋辰安最大的靠山,离了宋家,他便如那舞伎一般,什么也不是。

宋辰安心内冷哼,就算他要找靠山,也不可能找上宋家。

不过,他现在无心想这些,刚才那人说,只要他病好了,就让他见长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虽然宋家人没有信誉可言,但他还是忍不住抱有期待。

他真的太想念也太担心长姐了。

与此同时,在一间幽暗的密室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被铁链锁在了木架上。

她垂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若非胸膛有着微弱的起伏,倒像了无生息了般。

突然,密室的门被打开了,随着门被推开,久违的光亮也照了进来。

照亮了密室,也照清了木架上的女子。

看清那女子的状况,来人惊呼哽咽道:“云初!”

他扑上前,想要触碰眼前之人,却在看见她满身的鞭痕刀伤后,捂住了嘴,呜咽出声,“那些混账!该死!真是该死!”

可宋云初面对来人却是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云初放下来!”那人怒斥道。

“是是是。”侍从们连连应道。

她们上前将宋云初从木架上放下,可宋云初伤得极重,动作间难免会碰到伤口,引得她闷哼出声。

那人听到后,心疼得不行,对着那些侍从就是一顿骂,“废物!你们弄疼云初了!都轻着点!”

“是是是。”侍从们又是连声应着。

因着怕碰到宋云初的伤口,一群人愣是弄了半个时辰才将人放下来。

而宋云初此时已被折磨得有些神情恍惚,她靠着墙壁,闭目不语。

那人有心想看看她,却又踟蹰不前,只轻唤道:“云初……”

看着眼前之人的惨状,他愤愤道:“云初你放心,凡是伤害你的,我都不会放过。”

良久,倚着墙壁的宋云初轻哧一声,“这难道不是你授意的么?现在这副模样又是何意?”

“不!我没有!我只是……这不是我的本意。”那人摇着头,神情痛苦,“云初,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这次是我不对,我带你回家。云初,我们回家。”那人说着便要过来搀扶宋云初。

可宋云初却是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声音低沉而嘶哑,“你知道么,在这里这么久,我并不觉得难熬,甚至会觉得轻松。”

“比起做你的禁脔,我倒情愿死在这密室里。”

闻言,那人脸色发白,不敢置信道:“云初……你竟厌我至此?”

“我只愿……从未遇见你。”宋云初漠然道。

“从未……遇见……”那人低低重复着,忽而他大笑出声,“哈哈哈,好一个从未遇见,在你心里,我们竟已如此了么……”

那人笑着笑着,就痛哭了起来。

良久,哭声停住。

“云初,我若没记错,你还有个弟弟吧。”因为刚哭过,那人的声音有着难言的沙哑。

骤闻此言,宋云初刷地抬头,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会做什么,取决于你会做什么。”那人直直地望着宋云初,眸底有着难掩的期待,“云初,我们好好的,就和当初一样,好不好?我不求你现在就爱我,我只是想你不要对我那么冷漠,我想你眼中有我,你看看我好不好,看看我。”

好一会,宋云初似是泄劲般,开口道:“你对我怎样,我都无所谓,但是,别动我弟弟。”

“我不会伤害他的。”那人忙保证道。说罢,他小心靠近宋云初,试探道:“云初,我们回家?”

这回,宋云初没再推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注:明玕,竹的别称。感谢在2024-04-08 11:00:16~2024-04-09 15:2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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