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
谢家大家子来接机,前面是翘首以待的谢建荣夫妻,谢建荣老爷子年轻时候是国外一家车企总工程师,后来回国盘了工厂,做汽车零部件供应,他妻子章梅清也是做事狠辣果敢那类,跑客户的一把好手,夫妻俩后面又创建了自己的房车车企品牌,成立集团。
两人如今已经赋闲退休,已然褪去一身威慑力,越老越随和,一见孙子都张开胸怀等着抱他,齐齐笑没了眼。
谢义柔先抱的奶奶,章梅清顿时就乐开了,她和老伴路上就打赌看柔柔先抱谁。
老爷子吹胡子不满,谢义柔只好又从爷爷这边再抱一遍。
谢石君西装革履,成熟稳重,接过行李,就在后头要抬手去揉揉谢义柔的头发,谢义柔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登时扭过头来避开,心情不爽的缘故,出言十分不逊:“碰小爷头发把你手剁了。”
父母早年遇难双双去世,谢石君大谢义柔足足一轮,也算他半个家长,可以说谢义柔这坏脾气也有他宠出来的一份。
谢石君的成长环境十分严苛,彼时父母健在,他又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因此童年很是枯燥,到谢义柔出生不久,父母双亡,爷爷奶奶可劲补偿这个小的,连带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把自己缺失的童年都满足在了谢义柔身上。
这会儿也只是好脾气地隔空用手指无奈点了点他,哪里会同他计较。
“待会儿去洪家吃晚饭可得礼貌些。”谢石君提醒他,只是,蔫了精气神儿的谢义柔没有像他预料的那般眼睛放光。
章梅清解释道:“你邓奶奶说两家很久没聚了,今天聚一聚就当给你接风洗尘了。”
章梅清和隔壁的邓书丽,也就是洪叶萧的奶奶是闺中密友,大半辈子的交情了,当初洪家要在灯笼街买宅子,遭到联名反对,因洪家做殡葬业的,这条街很多人家介意这个,还是章老太太从中转圜,才帮洪家定下宅子。
老爷子也看出孙子兴致寡淡,问:“以前一听聚餐眼睛都亮了,又和萧萧闹别扭啦?”
两家聚餐意味洪叶萧肯定在,从前谢义柔被她删联系方式的那半年,最盼望就是两家聚餐,还时常撺掇自家奶奶邀隔壁聚餐,可惜洪叶萧那时候为了那个死人,是真生他气,只埋头吃饭,连余光也不分与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俩孩子有矛盾,可大人是大人的交情,他们也不好插手孩子的事,总不能因为宠自家孩子,就要求别人也像自己那样对谢义柔万般迁就,谁家孩子又不是个宝贝呢,洪叶萧也是隔壁老姐妹的掌上明珠。
章梅清拽一拽老伴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问,越问谢义柔心情越低落,初二到高一那三年压根儿提不得洪叶萧,一提她,谢义柔就要眼泪拌饭,这两年是在一起了,可谢义柔那被宠坏了的性子,难免生摩擦。
“没有,你们到时候别问她。”谢义柔闷恹恹上了航站楼外的劳斯莱斯。
“好好好。”谢老爷子应和着,他孙子关于洪叶萧的事就俩字,别扭——
他可以生她的气,同她闹别扭,对她哭,但他从来不跟他们说洪叶萧的不好,并且要求所有人要觉得洪叶萧就是最好的、最屌的。
古城区小柳河旁,古宅错落有致。
洪家的这座老宅是前朝徽商所建,早早价值过亿,带有私家园林,洪家刚搬来,章梅清和邓书丽两个老姐妹便商量着,把两家南面的园林用一扇垂柳满月门给打通了,园林朝街处还建有共用的大门。
如今数亩的园林胧着夜辉,在月色下格外玲珑幽静,盛夏里阵阵凉爽。
洪叶萧就爱从灯笼街拐进园林,开车过去一路有亭台廊桥,植物葳蕤,就像在远观一副含蓄的山水楼阁图,当然,如果下车没有该死的蚊子的话最好。
园内外有驱蚊系统也抵挡不住会变异的蚊子,她就这么一路“啪”、“啪”,打胳膊打腿的进了院子。
赖英妹最近在制定环球旅行的路线攻略,在客厅整理她白天购物买回来的装备,据说她要把北极圈的罗弗敦群岛作为打响环球旅行的第一站,洪叶萧劝她先去气候相对适宜的欧洲,毕竟南州市的雪从来都跟头皮屑似的,她不,她说要的就是一刺激。
“大老板回来啦。”赖英妹最近都这么叫自己女儿,个中压力只有洪叶萧自己知道,殡葬公司要也要科技创新,也要搞互联网+,这两者都是在她爹妈手里所欠缺的。
“待会儿隔壁要来吃饭,你爸在烧拿手菜呢。”洪家福赋闲后便喜欢在厨房打转,天天研发菜式点心,再不然就去院里修修剪剪。
洪叶萧挠着蚊子包“哦”了声,先回房间洗澡去了。
她换了套吊带睡裙,披着开衫再出来时,前厅隐隐传来两家人的交谈。
赖英妹女士肯定又在炫耀她女儿如今如何如何,毕竟两隔壁,而谢石君又向来是这条街品性成绩的标榜,不过等她女儿出生,谢石君都能打酱油了,所以她就和那个小的比,每每夸耀完自己女儿成绩,都要故意问一嘴“柔柔考得怎么样呐”。
能怎样,谢义柔成天倒数,谢老夫妇就是涵养好,也难免挂脸,谁喜欢别人老戳自家人短,还是自家宝贝疙瘩,此时全靠她奶奶邓书丽出来凶一嘴儿媳,打个乐呵。
不过谢义柔从来都不管大人的机锋,小时候每每听完赖英妹的话,眼睛亮晶晶的,拉着洪叶萧的手说“萧萧姐姐好厉害”,再大些也夸,不过洪叶萧不给他拉手了。
刚靠近前厅,果然远远听见赖女士在旁敲侧击谢义柔的期末成绩。
谢老爷子早在车上就知道了孙子挂了一科中外音乐史的事,他当然绝口不提,只应付着:“成绩不成绩的不重要。”
“您老自己都留过洋的,到柔柔这儿也看得太开了,好在我女儿大学四年一路拿奖学金过来的,没叫我操过心。”赖英妹这话既显摆又拉仇恨。
邓书丽刚从院里进来,就听见儿媳又在攀比,她饭前饭后习惯绕着院子慢走,还练出倒着走,也不用回头的功夫,听到这也不倒车进厅了,回头打量眼老姐妹的神色,赶紧岔开话题招呼:“来来来,开饭啦,奶奶好久没见柔柔,是不是瘦了?”
赖英妹知道从俩老的那问不出什么,干脆问那个打从进屋就坐在沙发角落,精神不大好,似乎没听进去的谢义柔:“柔柔,看你朋友圈发【期末圆满结束】,是考得还不错啦?”
谢老爷子就眼看自己孙子仰起脸,懵懂中摇头,要说实话。
这小子从来都不觉得赖英妹是在夸耀什么,他觉得洪叶萧成绩比他好就是事实,他一点都不难过,甚至每每还和赖英妹一起夸。
可老爷子偏爱自家小孩,不想听见说他半点儿不好的话。
他一直对洪家儿媳挺有意见的,刻薄泼辣,没读过几年书,凭借几分时运胆色和洪家祖上薄产才攒起如今家业,却偏偏喜欢拿女儿的成绩来显摆,怎么不和他们家谢石君比,明知谢义柔天赋不在文化成绩,老戳人短。
若非老伴和邓老太交情深,他早就翻脸了,老爷子就要去牵起孙子走人,谁还缺一顿饭,得亏是老伴拉着。
“妈,爸找不见盛鱼的盘子,他问你放哪儿了。”被洪叶萧这句话打断,赖英妹当然也看出老爷子脸色发绿要吃人,心里阿弥陀佛,嘴里嘟囔着“这点小事也要问我”,就溜进厨房了。
这边邓书丽也招呼老姐妹和谢老爷子去餐厅就坐,谢石君接机完弟弟之后又去处理公事了,这餐饭是不在的。
客厅只剩站在花窗旁的洪叶萧,和坐在檀木软沙发垫上的谢义柔,指头搓揉着边几那块垂下来的祖母格绿布垫子。
他张嘴要冒出一大串话,又生生堵在喉咙里,垂眸不语。
“走吧,我们也去吃饭。”她递过手去牵他。
虽然半个月过去,也还是觉得他那晚那些话挺无理取闹的,以至于也没再抽空去看他,就这么僵着。
今晚她妈那些话里话外的贬损,他坐在角落恹恹的模样,大概让她于心不忍,所以还是像以往那样,先跟他开口。
“我其实挂了一科。”谢义柔把被她打断的话告诉她。
洪叶萧“嗯”了声,并不意外。
手还举着,指梢动了动,催他去吃饭。
紧接不知怎的,谢义柔便没把手塞过来,而是自己起身朝餐厅去,整个席间都安静寡言。小时候的聚餐他一贯是天真嘴甜的那个,否则怎么会这么多人宠他,连她一家人也被他哄得眉开眼笑,赖英妹就说“这孩子成绩差,可性格好”。
后来,高中时的洪叶萧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要在内心反驳,心说他成绩差,性格更差。
餐间,观察到他食欲萎靡,她顺手夹起颗面前的四喜丸子搁他碗里,算示好。
可谢义柔像受什么刺激,骤然把丸子夹回给她,动作快到很嫌弃般,然后还眨巴眼,用一种不属于他的温柔,以至于显得有些明嘲暗讽的语气说:“你吃。”
你——吃——
程雪意不仅成绩优异,厨艺也特别好。
一家人饭菜都是他做,做好温在电饭锅里,他妈做零工回来和他弟放学回来热一热就能当午饭,他为了省一笔伙食费,都是早上从家里带盒饭去学校。
那天就有四喜丸子,只有一颗。
洪叶萧发现他平时总是带素菜来学校,平时打菜都会多打些荤的,然后说自己吃不完,分给他,再夹一些他的青菜做交换。
四喜丸子是他开学数月第一次带来的荤菜。
他夹给洪叶萧,说:“你吃。”
洪叶萧夹回给他,说:“你自己吃。”
他又再夹给她。
谢义柔在旁边看着就来火,筷子伸过去一插,说:“都不吃我吃。”
在洪叶萧拧眉的注视中大剌剌塞进自己嘴里,忽略被她眼神刺痛的感觉,故意嚼啊嚼,然后他咬到一粒花椒,他最害怕花椒和姜的味道了,辛辣刺激,一瞬间被呛到咳嗽,四分五裂的四喜丸子被吐到纸巾上,他肺都要咳出来了。
哇,那死人还给他递水,多好心,是洪叶萧买的,两瓶,他们各一瓶,他不请自来是没有的。
不仅递,还拧开给他,他下意识就去接,可还没递到嘴边,洪叶萧霍地把水瓶抽走,瓶口洒出来的水打湿了他虎口,她说:“给他就是浪费。”
说完扫了眼被他糟蹋的四喜丸子。
谢义柔咳出眼泪,最后还是那个死人劝她不要和小孩儿计较,再度把水递给他,甚至帮他拍背,温温柔柔安慰他别哭。
三人行那段时间,他和洪叶萧总是吵架,那个死人反而是调和剂。
他看着洪叶萧冷飕飕的面庞,就说是四喜丸子的花椒太辣,他没哭。
洪叶萧咬了口碗里的丸子,回味他那句“你吃”,有些渺远的记忆重回脑海。
合着还是程雪意的事。
她于是扫了眼桌上哪些是他喜欢的菜,想换别的夹给他,结果谢义柔让长辈们慢用,自己胃有点不舒服先离席了。
谢建荣目光关切要跟去,洪叶萧先搁下筷子:“我去看看。”
洪叶萧是穿过宅子廊道,在两家相通的那扇满月门追上那道月影下高瘦清俊的身影的。
不应该算追,她发现谢义柔就在那等她。
看来也是笃定她会跟出来。
“胃真疼吗?”她不禁问。
谢义柔把压着腹部的手拿下来,夏夜里嗓调透冷:“假的。”
可实在忍不住胃里痉挛的痛意,一下想弓着身子蹲下缓解。
洪叶萧才确定他不是在假装,去扶他。
然而谢义柔把她手拍开,就这么撑膝弯腰,侧着张脸,蹙眉忍着痛意道出自从照片事件遗留在他心底的疑惑,几乎是质问着:“是不是在你眼里,程雪意就什么都是好的,人品、学习,可以让你无条件相信,无条件维护。”
“我在你眼里就肯定会装病博取关注。”
“我没这么说,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提他了。”一提他,她就像误入地雷区,不知道哪一脚就踩出爆炸,偏偏他还屡屡提及,想来这么久还没过去,应该是她那晚话赶话堵他的那句——
要是程雪意还在,也就没你谢少爷的事了。
“那晚我说的是气话。”
“实话啊,”他扯唇笑笑,“你们那三年不是彼此好感吗?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洪叶萧沉默着思索,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怎么去定义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她奶奶说她脑子都用在读书和赚钱上了,随她那老实寡言的爹,不懂那些浪漫的东西,她奶奶那个年纪会说,少年情窦初开是最具浪漫色彩的,结果孙女儿青春期就没开窍。
直到在一起后谢义柔某次吵架戳破出他旁观者的视角,她恍然大悟,哦,好感。
以她现在的标准去定义,算是能准确为“好感”。
尤其谢义柔闹脾气反复强调时,那种定义仿佛越准确。
谢义柔把脸低下去,眼泪从眼眶直接坠在青石板上。
彼此争辩一休止,周围的虫鸣蛙声分外清晰,那种呱噪里,谢义柔听不见洪叶萧的声音,他顿时被阵阵慌茫感包围。
从前的洪叶萧总是会拧眉不解,说他在瞎七搭八,他一味觉得洪叶萧的否认是因为当局者迷,话赶话反而满是讥讽,像要逼她承认,可突然听不见她的否认了,谢义柔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许程雪意死了这句话,在他这里从来都是自我宽慰。
“我去给你拿胃药。”
他听见洪叶萧说。
前一秒还沸腾着的细胞因子,刹那间变得胆小害怕,谢石君同他说过,不要拿程雪意的旧事和洪叶萧吵架,同死人较真儿,无用功且毫无意义,谈好他们现阶段的恋爱就行,他总是不听,要洪叶萧百分百的爱。
发现照片的那晚,洪叶萧那句从未有过的话也许就是某种信号。
他在原地等待的时间分外漫长起来,来回走步不知道第几遍时,总算看见洪叶萧折返回来,手里的水杯递给他,从兜里掏出铝箔药板,摁出两粒装手心,等他去拿着吃。
谢义柔变得乖起来。
两粒吞进去,仰头时,眼底在门洞壁灯的映照下还是莹莹澈澈的湿光。
她有些意外,却也松了口气。
有点逃避心理作祟,不想正面回答那个会引来无尽争吵的问题,她庆幸谢义柔突如其来的安静,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虽然不清楚什么原因驱使,但结局总归是好。
“早点回去休息吧。”她温声说。
“抱抱。”谢义柔不顾胃疼,急于抓住点什么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洪叶萧环住他俯过来的腰背,手心顺势上去揉了揉他耷过来的脑袋,像在揉大型猫猫似的,要把这只炸毛猫捋顺。
“萧萧,我刚刚有点害怕。”
“怕什么?怕黑?”谢义柔的确从小怕黑,但这地方灯光也明亮。
“嗯。”口快且毒的谢义柔第一次不敢说了,直起身子,低着脑袋,垂着的眼睫还是湿漉漉的,他感觉到洪叶萧的手在帮他擦泪痕,眸光里倒映着她专注的身影,于是还想要她抱着吻吻自己。
正好她手心还托着他脸颊,他顺势俯过头去。
只是远远足音跫然,伴着话语:“柔柔这阵子肯定是没按餐吃饭,本身胃就不好,哎,老谢你慢点儿!”
“你爷爷奶奶来了,先回去吧?”嘴唇几乎碰到时,洪叶萧手指微微抚挱着他腮颊,提醒他说。
谢义柔不肯撒手:“我想去你房间睡。”
“别闹,到时候全家都要听见你声音。”谢义柔不经弄,容易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捂都捂不住,到最后还会叫哑嗓子,哭腔着让她不要再弄了。家里她奶奶年纪大,觉轻,到时候指定得听到点什么动静;再者,以她妈那好奇八卦的个性,说不定还要趴门听一耳朵,然后被她爹扯走才算完事。
谢义柔脸红:“我没说要做。”
“做什么?”刚到这条必经之路的谢老爷子下意识接茬儿,被老伴瞪了一眼赶紧干咳一声,“坐好啊,胃疼就多坐坐,实在不行趴着缓缓。”
洪叶萧松开谢义柔,趁他没防备,顺势把他往爷爷奶奶那边推一点,然后说:“是啊,谢义柔你赶紧回去趴着。”
拿过他手里的杯子,不顾他羞恼的视线,赶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