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学校是一三五大课间,二四要下去跑操,今天又到周二,该是学生下去挥洒汗水的时候了。
但是一个操场要容纳三个年级本来就狭窄,有逃操的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甘画她们班都逃了大半,黎清也没来,甘画前后左右都不认识。
“都给我跑起来。”年级长在上面喊话,学生在下面死不活跑着。
一圈末了,回到原位,年级长说:“你们这不行啊,有些同学已经‘宝宝整个人都不好了’,要不我们再加一圈。”
下面的人纷纷求饶。
年级长说:“瞧你们这出息。”
这时候有老师在年级长耳边说了什么,年级长就退下去了,退下去之前撂了句:“我离开两分钟,等我回来讲话。”
大课间本来就有25分钟之久,也不怕。
大家还在干等着,这个城市的三月偏暖,跑完步后一些同学已经拉开蓝白外套链子了,和前后左右的人交谈起来。
树的那边传来一阵哗然,而且移动式的,伴随着女孩子的尖叫,像是一尾虎兽从斜上方踱步而来,让在背古文的甘画都被迫留意到了。
人群望过去。
那热议的中心不是虎兽,是一个清濯优越的少年,少年蓝白色的外套罕见地拉到最高,皮肤在太阳下更显得冷白,他没有跑步,空降操场。
甘画瞥见人群中谢星沉的身影,便自觉地垂眉顺眼下来,不去听任何人的交谈。
然而前后左右各种议论声还是不断。
“大佬出现了?”
“不是吧,他不是从来不来课间操的吗?除了大日子的升旗礼。”
“是啊,他一出现那跑道不得堵塞啊,老师也是因为这样才默认了他不用来跑操啊。”
“那他现在出现在这干什么?”
“聆听年级长的鸡汤吗?”
“呵,人家自己就是神话了好吗。”怼x1
“你听听自己这话,你自己信吗?”怼x2
她听见一开始议论声盛大,到了某一个节点的时候又骤压,大家的热烈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了她身边黏腻的空气。
甘画:“?”
直到她抬起一点点头,看到前面一双灰黑色抽象图案的酷炫球鞋。
甘画索性抬头。
对上那双打量她的眼睛。
微热空气里两人脚尖相对,周围都是高二生的注目礼:“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甘画耳朵听到一点点轻细的议论,无恶意,只是八卦和揣测,然而空气还是慢了下来。
“什么意思。”
这一声要更清晰和直接,带着少年清越低磁的声线,是从谢星沉嘴里发出来的。
他的声音也不大,带着平时特有的淡和磁哑,虽然很磨耳廓,□□场的风一吹,也就散了。
只有她听得到。
她看见谢星沉的眉间微蹙,眼睛里是不满,浅浅的双眼皮不是之前的半垂着,直接的注视让人有些仓皇,这个人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视线会给别人多大的压力,如同能化为实质的击凿感,她甚至顶不住他直视的目光,低下头,下颌回收,细糯开口:“你不是,没钱吃饭,我给你饭卡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脚步几乎想往后挪。
谢星沉嘴角扯了几下,是要笑,而且笑了,笑完之后嘴角又绷紧,又抬起,重复的动作看起来很像自嘲,他手插着口袋,脊背微弯,对着甘画问:“所以我成了要饭的?”
他声线低和,语气却是骄傲的质问。
甘画有一瞬间想解释,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错过了最佳时机。
谢星沉眼神凉了下去:“行。”
“同学们,我们来讲几句,大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哈。”
年级长回来了,嘹亮的嗓门把一切声音都覆盖了。
甘画被叫去老师办公室。
“老师?”
班主任正在喝水,看到她来了招招手:“你爸爸托老师给你打电话,还在等着呢。”
跑操的大课间甘画就没开手机,爸爸估计是联系不到她才给老师打电话。
“谢谢老师。”
她快步过去听了爸爸的电话,回来班主任过问:“没什么事吧?”
甘画摇头:“我的主治医生周五要出差,我爸爸建议我今天去康复机构一趟,他已经约了车在楼下等我了。”
班主任说:“行,我给你开请假条。”
他开完请假条后有些斟酌问:“甘画,你这个……什么时候能好啊?”
甘画低头:“老师,我不知道。”
从诊疗室出来。
甘辛博也穿着白外套在走廊等候了。
甘画的主治医生姓罗,罗东遇专攻心理研究及康复治疗,在院内是非常有名望的医生,但是他看到甘画的爸爸也要打从心底尊敬地恭称:“师兄。”
两人是同所研究院毕业的,甘辛博对罗东遇点点头:“今天也辛苦你了,你本来就要去出差,给你增加工作量了。”
罗东遇说:“哪儿的话,我对小画是真疼。”
甘辛博欣慰笑笑,接着问:“今天是不是有些快了?”
才11点出头,平时甘画的康复训练几乎要做两个钟。
罗东遇说:“师兄不用担心,小画没事,我进办公室给你说吧。”
两个大人进了办公室,甘画在走廊等候。
等他们聊完,甘画和甘辛博下了停车场。
驾驶座上,甘辛博拉安全带的时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甘画知道甘辛博在想什么,她说:“爸爸,你不要担心。”
甘辛博转过来,看到副驾驶座上女儿口罩上的那双眼睛柔和乖顺,他伸出双手去捧甘画的脸颊:“罗叔叔说你好转了。”
甘画脸颊贴着甘辛博的掌心,也笑了。
甘辛博转身轻松问她:“小画在学校是不是有遇到什么好的人和好的事?”他推动操纵杆。
甘画的心理问题挺难解决的,是pdst的一种,必须通过和人接触才能有所改善,但是甘画自己也不清楚:“爸爸,我自己没有发现。”
甘辛博看她软声软气的,笑了说:“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呀?”
甘画睁大眼睛:“爸爸你……”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甘辛博:“爸爸看不出来,那还是爸爸吗?”
甘画抿唇娇笑,她总是想到谢星沉转身走开的背影,背影清隽又挺拔。
她垂眸:“爸爸,有一些时候,我不是很开心。”
甘辛博笑了一下:“是不是摔碎杯子的那个同学?”车子开出地下室。
甘画脸一热:“爸爸你又猜到。”
甘辛博说:“小画,你真的不喜欢那个朋友吗?”
“不是的,我欣赏他。”
那个人真的很耀眼,她也无法免俗,想和他说话,但又怯于开口。
车子驶出停车场,柔和的日光打在车子内部,将甘画从昏暗中照满。
爸爸问她:“那你想怎么做呢?”
甘画看向外面,商店在路上一道一道地后退,后视镜里能看到她柔顺的头披在肩头,她声音微低:“我要再思考一下。”
从医院回来才11点多,甘画不想影响爸爸上班,选择回学校吃饭。
刚出来还是日光鼎盛,半路就开始飘雨了,甘画没有打伞,一路小跑到教学楼。
这节课刚好体育转自习,老师不在,也少去了报备的尴尬。
沈小小看见她:“甘画,你回来了!”
甘画撩拨着她微湿的刘海:“对,今天早一点。”
沈小小将纸巾递给她说:“好遗憾啊今天下这么大雨。”
甘画擦着水珠说:“你有什么活动吗?”
沈小小说:“大佬有比赛啊!”
甘画手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擦着。
沈小小说:“本来大佬和纪律有个比赛,纪律你知道吧?校队篮球队长,大家都超级想看!!结果下雨了完全看不到……”
沈小小又泄气:“现在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呜呜呜不知道帅哥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不打球他们能去哪啊。”
甘画大概知道他们在哪,体育馆球鞋擦着地板的声音在她脑海一闪而过,但是她也只是对沈小小笑笑。
中午雨下大了,大家都是两人一把伞地挤去吃饭。
回来后甘画脚放在横杠上擦鞋尖,黎清带着一个女生过来。
女生双手合十弯下腰:“甘画大你救救我吧!”
突如其来的一个参拜,甘画吓了一跳。
“这是徐久,”黎清解释,“我们班的前学委,因为偏科眼中请辞了职务,然而偏的科目还是没能上来,托我带她来找你。”
女生苦兮兮,甘画问:“你偏哪一科啊?”
徐久:“我偏英语,甘画,你英语最好了,教教我吧。”
甘画说:“那好吧,你坐黎清的位置?”
徐久黎清的位置,黎清坐沈小小的位置,沈小小和别人去找帅哥了,声称要把大佬的去处挖出来。
甘画和徐久聊了一下,发现她最差的是单词记忆,徐久问甘画:“甘画,你都是怎么背单词的啊?”
甘画说:“我是专题专项记忆法背单词。”
徐久:“那是什么?”
甘画拿出自己的单词本说:“比如说,我最近背的是‘甜点’,那我就会一股脑地背这个专题的单词,这样在默写自测的时候我就能联想到很多同类型的单词。”
徐久说:“会不会一下子就忘了?”
甘画:“不会的,十天前背的我现在还是觉得很新鲜。”
徐久看着这么厚的一个单词本,苦着脸说:“真的有用吗?像这样一个专题,你能背出几个?”
甘画直接合上单词本,背给她听:“【dessert-点心】cheese奶酪,cookies曲奇,pudding布丁,sesame paste芝麻糊…”
她背得投入,甚至拿起笔习惯性地点着纸面,周围的人听着她清甜的嗓音都诚服了,徐久目瞪口呆。
一个个单词从甘画脑海里蹦出来,甚至笔尖忍不住轻扫,当背到特别有记忆点的单词时她就会扫出浅浅的弧度,如果是印象深刻的单词她甚至会写出来。
“pastries酥饼,Muffin松糕,chocolat巧克力,macaron马卡龙,”
macaron…马卡龙?
甘画发现自己把马卡龙的单词写出来了。
周围的人发现甘画停下了,他们还在享受中:“怎么了?”
甘画看着那个macaron许久,觉得不对劲,好像差了点什么?
她的铅笔悬挂许久,直到笔尖落下,她在上面轻轻打了个斜杆。
一个被划掉的macaron映在纸上。
甘画心里一跳。
似乎想起了什么。
外面的雨更大了,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一盆水,哗啦啦的。
花清野扯起衣摆擦了擦脸,密闭室内待了四五个钟,他要顶不住了。
“这雨,”他嚎叫,“这雨更大了,我们直接点外卖啦。”
本来十点他就想走了,拖到现在寸步难行,昨晚才打了球,今天又是几个钟,这谁他.妈受得了啊。
盛霄走到他旁边:“太累了。”
他也顶不住了。
花清野说:“不知道大佬发什么疯,这样打除了他谁顶得住啊,他不是不进校队嘛?”
虽然真的要说,谢星沉进省队也不在话下,可是花清野是凡人啊,他快要崩溃了。
盛霄说:“你觉不觉得大佬心情不好,好像是在泄恨?”
花清野说:“什么泄恨,他就是个变态!”
球场上还有一个人在跑,腿骨矫健完全看不出疲态,真有些变态的样子了。
本来是想等雨停一点去吃饭,现在外面走不了了,花清野又饿又渴:“我绷不住了,我要点外卖。”
盛霄说:“点吧,从正门进来就是体育馆了,保安知道是我们的餐会放行的,你留大佬的联系方式。”
花清野怒而刷手机:“燃起来了,我要点他.妈一百零八个小龙虾!!!”
甘画从正门回来,险险赶不上关门的时间。
这个点食堂的饭菜早就空了,她走的是地面位置偏高的正门。
从正门出去又回来,地面全是水,体育馆是完全锁住的状态。
从正门看进去里面灰蒙蒙的,门是从里面锁住的,篮球场的位置离得非常远,她拍了几下门,“谢星沉?”拍门声被大雨落在塑料板上的响声冲淡,全无回音。
谢星沉结束了,正靠着观众台刷手机,一身冷意。
他流了不少汗,脱了外套的短袖下手臂还是湿的,脸上微红,但是累得完全不狼狈。
他这个人的样子似乎跟他的状态是没有联系的。
他累的时候是这样,懒散的时候也是这样,冷僻得不像个高中生。
他在观众台旁边靠着,还在爆发的热气示意着他还需要时间休息,花清野和盛霄没敢来打扰他。
外面雨声嘹亮,体育馆上方是一层塑料板,大雨落在上面啪嗒啪嗒地爆响。
室内是全封闭的,谢星沉的四肢百骸都是焦躁,虽然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
潮湿、黏腻,经久不散的闷热。
他点开了好几个听歌的软件。
画面滑来滑去没有中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大雨倾盆间,在洪亮的噪音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一声微细的□□,轻柔细软的嗓音。
真是累出错觉了。
谢星沉关闭了软件,打算吃点东西睡一下。
往场中心走,观众席旁边的路色通道发传来被拍打的声音。
啪,啪,啪,像是一阵斜打的大雨,但是谢星沉却直觉地觉得不对劲。
啪,啪,啪,不大的声音在雨声中根本分辨不出异常,谢星沉的脚停在那里了。
啪,啪。拍打的幅度好像慢下去了,声音也歇了。
谢星沉走过去。
往半透明的侧门往外瞧,除了雨水外没有任何东西。
他怎么会觉得外面有人?
刚想转身回走,丁铃铃铃,手机却响了。
一阵陌生号码,谢星沉自己都没发现的心跳,他拿起手机:“喂——?”
混着雨声,女孩子娇细的声音故意喊大:“谢星沉,是我,我是甘画,还好保安认识你,我是用保安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
谢星沉皱眉,声音是运动后的哑:“你这个时候打给我做什么?”
那边雨也不甘示弱地大,甘画说:“谢星沉,下雨了你们走不了,我怕你手机没钱,给你带餐过来了!”
谢星沉心里一跳:“你都不知道我在哪。”
“我知道…啊,”一阵大雨泼来,甘画着低叫着躲了一下。
柔细的女声在门内外同时响起,谢星沉的指尖颤了一下,胸口擂鼓。
对面的人低叫着躲了一下雨,女孩仿佛是站稳了才回他,欲哭无泪的嗓音说:“我在体育馆的侧门,逃生通道这里,雨好大,你能帮我开一下门吗?”
带着哀求的口吻,谢星沉立刻挂了手机,手指握住把手狠狠一拉——
吱呀,
哗啦啦!
雨中屋檐,远山眉黛,少女眉眼湿润,裹挟着雨水的清冽闯入他的私人空间,将他的每一颗焦躁细胞都给镇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