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酆都桃林往东面走，翻过山岭踏过大河，会经过一个叫做金鸡岭的地方。

二十四借给司青南一点修为，又叮咛了两句，“如果实在很困难，还是赶紧回来。”又给她一个玉牌，道：“摔碎了，就能回酆都。”

那些修为像是白乎乎的云雾，腾一下顺着经脉流淌到身体里。她很快地给自己收拾了一下，变幻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形，又从桃树上扒下一个树枝，拿在手里挥舞了几下，佯装当年的桃木剑。

一挥，树枝上的叶子哗啦啦响。

临走前，她把大阴洞口的三个小女童托付给二十四，就提着灯笼，拄着树枝，从酆都一直往东走。

从白天走到晚上，才看到一座雄鸡般的土山。山头像个鸡冠的形状，上面顶着一轮月亮。

那座土坡不高，但是像极了鸡冠，司青南觉得很有趣，道：“酆都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山呢？”

小八被用修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白灯笼，勉强从纸褶里腾出嘴来，道：“这是金鸡岭，笨蛋！”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两人的感情似乎越发融洽，就连称呼也从蠢货降级成傻子再降级成笨蛋。

司青南甚为欣慰，道：“好吧，这个名字倒是很贴切。”

小八洋洋得意，道：“当然，这里是阴阳两界最后一道关隘。”

司青南有些好奇，道：“关卡么？这座山有什么用处吗？”

小八果然很神气地不再说话。司青南知道这种时候，说“拜托你告诉我”和“我很想知道”都是没有用的，就把手里的树枝晃了晃，朝着土坡开始翻山。

四下荒野漆黑，偶尔能够看见一团团漂浮着的鬼魂。爬了一会儿山以后，小八果然忍不住，道：“你不想知道么？”

司青南道：“还可以吧。”说着，扒拉着一块石头登上了山顶。

说是山顶，其实并没有多高，而且越往上越尖窄，到山顶上时只剩下一小块落脚的地方。她往四下一看，荒野幽魂，落月冷风，显得颇为凄凉。

小八顿时尖叫道：“笨蛋！快下去！快下去！不要在这里睡觉！”

司青南虽然并没有准备在这种地方睡觉，却也从善如流，道：“好吧。”故意拉长声音，显得依依不舍的模样。

小八声音越发尖锐，震得灯笼直响，道：“金鸡岭上出太阳，会烧伤魂魄的眼睛的！笨蛋！！”

这时候月亮才刚刚升起，然而小八的惨叫简直震耳欲聋，司青南只好继续翻山。

小八又喋喋不休道：“金鸡岭是防止外界闯入地府的关卡。人间动不动传说魂魄离体进酆都，哪里知道生魂闯入金鸡岭，会被烧掉眼睛的。”

人间传说里金鸡有驱鬼之能，原来如此，雄鸡一唱天下白。

司青南道：“想来传说也当不得真，如果真有穿梭阴阳的本领，又何必强行进入酆都烧掉眼睛呢。况且我看那位衡山君，年年来酆都，眼睛也依旧很漂亮。”

她一边踩着土块一边往下挪，灯笼散发着一点惨白的光。

小八嗤之以鼻道：“妖王要来酆都当然不走这条路！”又羡慕道：“说不定是鬼差亲自去接呢。”

历时三刻之后，顺着黄泉路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小小的小灵龛旁边。她按照指示，将玉牌放在灵龛旁边晃了晃，又默念了几遍“洛安城”。

玉牌上灵光一闪，地面晃动了起来。司青南提着灯笼还没站起来，直接被一阵飓风甩了出去。

周围的画面急速旋转，连人带灯笼哐一声从天而降，砸在了城墙边的角落里。

角落里一堆稻草，司青南直接陷了进去，扑腾了一会儿才挣扎出来。

她从草堆里探出头，打量了眼周围。一别多日的人间，和三百年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有些久违地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味道。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黑色的天空并没有月亮。

城墙高而厚，上面布满了斑驳苔藓，前面看着是城门，这种荒野小城也没什么人值守，只有一个女孩儿提着竹篮在走路。

司青南踩着草走出来，准备去问问路。

还没上前，旁边有几个赶路的行客路过，大多跳着扁担穿着布鞋，胳膊上出了一层的汗。

提着竹篮的女孩子脚步极为轻快，很快速地从他们身边路过。司青南眼皮微微一抬，那姑娘手里已攥着一个荷包，正急匆匆地要跑回城门。

这种事情似乎做了很多次，就连小八也忍不住惊叹道：“真快啊，如果阿青这样偷你的荷包……又何必去请文书呢？”

司青南啪一声捂住她的嘴。

然而几个行客常年在外走动，戒备又警醒，经验相当老道。为首的快步走上前要捉贼。听到脚步声，女孩儿急急忙忙提着竹篮往城门里跑，没跑几步就被一把拽住了胳膊。

那胳膊细瘦细瘦的，简直一拽就要断了。女孩儿个子不高，被拽到半空中，当即惨叫起来。

行客提着她，大骂道：“狗东西，又来偷钱。偷你的棺材钱！”直接一巴掌呼过去。

司青南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对方的手忽然停下。几个行客低声耳语了一阵，视线古怪地往她移了过来。

司青南刚从酆都出来，身上阴气还没散尽，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手里还提着一个惨白灯笼。哪怕换了个普通人的脸，也是七分像人三分像鬼。又远远地从城角飘出来，更像鬼。

几个行客想到商道上的鬼怪传闻，往后退了几步，啪一下把女孩儿扔在地上，又扭头朝她啐了一口，这才提着行李走了。

女孩儿被丢在地上，胳膊皮都被蹭掉一层，她被摔在地上也不说话，安静收拾自己的竹篮。

司青南走到她身边，女孩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艰难地笑了笑，擦了擦脸上的泪花，道：“姐姐。”

司青南道：“你不害怕我吗？”

女孩儿脸上原本还挂着点泪花，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道：“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几个大老爷们还怕鬼，笑死人啦！这天下哪里有鬼呢？我才不怕鬼，我只怕穷。”

司青南看着她收拾竹篮，道：“好吧，然而你这样很……很危险的。”

女孩儿嘟嘟囔囔几句，道：“今天的生意很不好，我又被骂出来了。”

借着月光，她翻着竹篮上的蓝布，赫然露出里面的一摞摞纸钱。

细瘦细瘦的女孩儿坐在月光下翻着纸钱，全然不知道这幅画面多么诡异。

司青南愣了一下，看着竹篮里的钱，慢慢道：“这是——”

对方快速地数了一下，道：“我在城里卖了好几年啦，总有几家临时做法事、鬼上身要烧纸钱的，但用不上的时候又嫌我晦气，呸呸呸。”

她夸张地呸了几声，模仿那些人的动作，“我一走，就拿扫帚扫门前的路，笑死人。我就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朝他们吐口水，哈哈。”

临街叫卖花草是风雅事，临街叫卖纸钱则很容易招骂讨打，女孩儿对此似乎早已习惯，看司青南不避讳她，立马举着竹篮奉送到司青南面前，道：“姐姐，你需要吗？”

她做生意的时候笑眯眯的，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仿佛已练就了一张城墙般厚的脸皮。

司青南看着一篮子的纸钱，刚准备说些什么，女孩儿就笑嘻嘻道：“姐姐看我可怜嘛，我今天卖了这些，明天就不去偷东西了。”完全看着司青南很好说话的样子，仗着自己年纪小强买强卖。

司青南道：“我没有钱。”

对方立马拍衣服站起来，嘀嘀咕咕道：“没有钱！你早说嘛！我还能早点回家……”

话音刚落，十几枚铜钱从天而降，被抛在路上，叮叮当当地滚了几个圈。

女孩儿眼睛顿时发亮，也不管这钱哪里来，直接趴在地上，张开胳膊就把铜板全部压住，又咕噜咕噜看了眼司青南，确保她没有抢夺的意思，才笑眯眯道：“谢谢光顾、谢谢光顾！”

司青南往旁边看了一眼，黑夜里走过来一个人，身量高而挺拔。待他走近了一看，是昨天在酆都桃林下遇到的青年。

青年把竹篮拿起来，提在手里，朝女孩儿道：“买下了。”

女孩儿急急忙忙把铜板收起来，又拿起两枚互相敲了敲，也不要自己的竹篮子了，一边笑一边跑进城门，走了会儿又扭头道：“哎，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你们如果进了城不认识路，可以找我带路啊！很便宜的！”

司青南哑然失笑，做人的时候没买过纸钱，做鬼的时候倒有一篮子纸钱，又看了眼青年，道：“谢谢，没想到你还带着人间的铜板。”

小八憋了很久，待人类走远，立马看着纸钱，望眼欲穿道：“烧给我、烧给我！”

青年也笑了笑，两人一灯笼站在城墙边，他用手指捻起一张纸钱，倏然点亮。纸钱在地面迅速燃烧，照亮了一小片空地。

火光跳动中，小八的头顶呼呼开始冒清气，宛如一堆白烟。

小八急得到处乱晃，尖叫道：“我没有荷包啊！捡起来！我也没有手啊！快快快帮我捡起来——”

司青南只好蹲下去，捡着一堆清气，放进青叶荷包里。

看着剩下的一堆纸钱，小八恋恋不舍，十分痛心，商量道：“你帮我……收着吧。”

“好吧。”司青南只好捡起纸钱，准备蹲在墙角烧给自己。

青年接过纸钱，道：“我来点火吧。”说着，指尖一弹，火光明明灭灭，纸钱迅速地翻卷燃烧起来。

他盯着那些燃烧的火光和余烬，神情居然极认真。

司青南还没收拢的荷包里，迅速地积聚起一点清气。那些清气虽然稀疏，却极精纯，像是千丝万缕的银线。

她看着荷包，忍不住道：“一点点纸钱，居然能烧出这么多的清气。”

对方蹲在地上，手指翻转着纸钱，笑道：“可能……我的运气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