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数载时光。

一夜骤雨过后,京都内空气好像一下子便凉了起来。清晨,天初蒙蒙亮起,前院以琥珀为首的一众丫鬟侍从们便早早打好了热水,不远处靠近屏风的檀木小几上,正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整套换洗用的衣衫饰品。

伴随着屏风后窸窸窣窣地响动声,琥珀忙利落地吩咐小丫头们备好热巾素帕,不多时,一个身着天青色织锦直裰,腰系水晶如意绦环的俊俏公子便从屏风后快步而出。

眼前的小公子约莫十三岁仿佛,身形高挑,眉目清隽,小小年纪便已初具芝兰玉树之风姿。从丫鬟手中接过素帕,漱口,净手,擦拭,少年动作斯文,梳洗的速度却是半点不慢。

也不用身旁丫鬟们动手,不多时,人已经从头到脚收拾齐整。

临出门前,见外头风大,琥珀忙上前将早前备好的银灰色多罗昵灰鼠披风加在这人身上,嘴上还不忘含笑着打趣道:

“公子这两年长得愈发快了,还是太太有先见之名,前几日特意使人重新量了衣裳,又教针线房加紧赶制,怕是这会儿公子这膝盖处好玄都要短上一大截儿呢!”

经琥珀提醒,时卿俯身收拾邸报的动作微顿了片刻,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青色长衫,这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身上看上去恰到好处的尺寸其实已经是加长了许多的,尤其是衣衫两边的袖口处。

看着铜镜中隐隐有些陌生的少年,时卿不由微怔了片刻。

见对方的动作,一旁的琥珀看在眼中不免多了些心疼。她家公子这两年愈发勤勉,若说早前还有些玩闹的心思,这几年却是丁点不剩,用功程度甚至能跟隔壁的二公子相媲,每日不是温书便是看报,对自己身形变化都这般后知后觉,也不晓得那些晦涩的官文有什么可看得。

怪不得太太总是交代她们,常日里对公子长日起居多上心些。这般想着,又不觉杏眸微煞,狠狠瞪了眼一旁还在憨笑着的小石头。

这憨货,整日跟在公子身边,却连个半点仔细劲儿都没有!

莫名其妙被瞪了半大少年无措地挠了挠头。

在丫鬟的服侍下整理好衣物,小院外,天光已经依稀有了亮色,走出前院的那一刻,时卿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天空,如这两年多的许多次一般,自那年宫中一别后,那方熟悉的灰雕风筝再没有升起来过。

当年他的预感果然没有出错。

对于小伙伴的想法,时卿并非不能理解,若换做自己,倘若有昭一日深陷泥潭之中,也是不愿拉着好友共沉于此。

只没想到这般断然做出决定地,会是阿珩而已。

想到早年为了等宫外的小伙伴过来,宁愿等在树上数个时辰,时卿心下不免更加复杂,也愈发担忧了起来。

对方能够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几年来,好友的处境并未有丝毫好转的趋势。

哪怕庐陵崔氏至今仍处于中立,没有因为宫中即将长成的皇子有丝毫偏向,但以崔氏之百年清名,流有对方血脉的三皇子天然便能得到部分清流的好感。

这样一颗扰乱局面的上好棋子,试问一个帝王又如何会轻易舍弃?

这般想着,时卿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带着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石头,大步往西院走去。

无论担忧也好,旁的也罢,从来没有意义,也最是无用,以他如今的身份,连一些基本信息都接触不到,又何谈其他?

何况除去好友,他还有亲近的家人,这几年繁重的学业已经让阿娘她们操心太多,时卿并不愿将外面的情绪随意带给家里人。

晨起小院内,不时传来些许氤氲的甜香。今日休沐,料想自家儿子会过来,杨氏一大早便命人备了起来,厅内放置着的梨花木圆桌上,这会儿各式各样的早食已经摆地满满当当。

西安地处关中,常日里多喜面食且花样繁多,甜枣画卷,五香麻糕,各式糖饼,麻团甚至还有自家阿娘最拿手的什锦虾仁小混沌。

闻到熟悉的香味,时卿面上不觉多了几分笑意,小厅内,闻二爷两口子早早等在了桌前,见儿子过来,闻仲淮更是手上飞快地挑了个最大号的虾仁,不等时卿落座便塞到了眼前的青瓷小碟中。

闻二爷今年已经年近不惑,此刻身着一袭松石色织锦长袍,一眼瞧着倒是稳重了不少,只眉眼间却还是那副不怎么正经的模样,也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动手给自家儿子剥虾壳是什么掉面儿地事儿。

“对了,阿姐呢?”一过来就看到一旁空着的位置,落座时,时卿不免多问了一句。

“可是又去荀师母那里了?”

“是你大堂姐,今儿一大早就带着人回来,明宜这会儿正在东厢陪着呢!” 闻爹手上还在剥着虾壳,闻言却是头也不抬道,显然早已经习以为常。

倒是一旁的杨氏,面上不觉多了些许忧色,乘汤的动作也慢了许多,嘴上忍不住叹道:

“大姐儿这日子怕是不大好过!”

时卿想到这两年大堂姐频繁回府的行为,对自家阿娘这话显然也是认同的。

两年前,被寄予厚望的徐姐夫春闱却是不幸落榜,府上如今又是这般光景,哪怕有个厉害舅舅撑场面,大堂姐这场婚事到底没了想象中的体面。

连宾客都是稀稀冷冷,可见再是努力维护关系,失了权势,那些个所谓老亲等闲也不将人瞧再眼力。

婚后生活条件大幅度下滑就算了,之前时卿包括府上其他人都以为好歹父母双亡,前头没有婆婆,大堂姐日子总要好过些个,却不想没了正经长辈,徐家姐夫那儿,其他乱七八糟的亲戚却是不少。

这徐家早前也是辉煌过的,若不然徐氏那位族长也不会有这般先见之明,说服族中其他一众族人供着徐姐夫这个好苗子,可正因为如此,这些人哪怕再八杆子打不着,对于徐家姐夫,也都是有恩义在的。

这么些人今日你过来,明日他来动辄上门儿,为了名声还不能拒之门外,饶是明瑶再温和的脾性,怕也等闲受不住这些。

这两年下来,每每隔上不久,大姐都要回来一趟。

搅动着手上的桂花羹,时卿心下对这位徐家姐夫感官也是差了许多,不论对方是心念恩义,还是单纯顾及名声,总归刀子总割不在自己身上,大堂姐所受种种就可以当作等闲。

杨氏更是再去过一回后,当即便断了将女儿嫁入贫寒学子的念头。

“卿哥儿你是没瞧见,那些人……唉,都说大户人家规矩多,难过,可如咱们这些人家,内里便是再落魄,再不喜,面上都起码存着三分体面,可那些人,嘴里那些话,有些说出来都脏了嘴……”

倒不是杨氏多看不起人,于贫寒人家,生活下去自是第一要义,为了活着,脸面算什么,再怎么粗俗不堪也不该被她们这些人高高在上的鄙薄取乐。可为人母,谁乐意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家承受这些?

怕是一天,都要为娘的心如刀绞。

想到这两年大嫂的憔悴,杨氏更是感同身受。

对这一点,时卿也是赞同的,当下讨好地夹了块方糕放入对方碗中:

“阿娘,反正阿姐还小,这事咱们先不急……”

便是做出这般堪称殷勤的动作,眼前的少年眉目依旧清隽,因着常年读书之故,又带着几分浸透在书墨中的清雅,整个人单坐在这里,宛若一块儿上等的美玉。

闻家这一代,论起容貌,也就隔壁的大哥儿能跟卿儿论个一二来。

看着眼前气度愈发出色的儿子,杨氏却忍不住眼眶一酸,当即又夹了块蟹肉过去,轻声劝道:“卿儿你还还小呢,满打满算不过十三,学业也非一日两日能成地,这次秋试也莫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阿姐的事,自有我跟你爹操心,哪里指的上你一个小孩子呢!”

一旁的闻爹同样点了点头。

“放心吧阿娘,还有阿爹,儿子心里有数呢,不会勉强地!”时卿当即笑着回道。

话虽如此,用过早膳后,时卿仍一刻也不耽搁地带着小石头早早去了荀夫子所在清荷院。

看着儿子的背影,房间内,闻二爷夫妻俩对视一眼,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无奈与担忧。

闻仲淮甚至开始后悔,早年家中有条件时,没能好好奋起一把。都说自个儿吃不了的苦,总有一日会有后人代你受罪。

以前闻二爷还不当回事,可如今轮到自家儿子,方才觉得这话实在应地很,回到房间,闻仲淮少有没有摆弄自己那些小玩意儿,而是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案上奉着的三清祖师爷少有虔诚地磕了个头。

“祖师爷可一定要保佑我儿……”

***

时卿到时,荀夫子这会儿刚用过早食,正伏在案上在看什么,手上还拿着一封浅金色的信戈。

此刻见时卿过来,面上似乎并不十分意外,随手将手中信戈搁置一旁,命其入座后,眼前的中年儒士方才随意道:

“当真决定了?不再等上一等?要知道凭你的年纪,便是此次成功中举,想要参加春闱也要等到三年后,何必如此着急。”

“再等上几年,说不得解元的名头也并非不能一争。”

荀先生素来并非多言之人,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对眼前这位学生的看重。

长者谆言,时卿自然不会不领情,当即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茶盏,亲自奉至跟前,亲近中带着几分微狭道:

“回先生,您也知道的,学生这人最是实际不过,只要得中便已是大吉,名头如何,学生并不在意。”

毕竟解试不比之后的春闱,排名可是影响官途地,解元再是好听,也比不上到手的实际来好。

“况且,学生私以为,此次的秋闱,命题上可能会更适合学生一些……”说是可能,可眼前的少年眉间却分明带着些许笃定。

“哦?”

荀夫子微怔了片刻,看着眼前尚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忍不住询问道:

“何出此言?”

直视着来人略带审视的目光,少年声音却是一如既往清朗,眉眼中却多了三分狡黠:

“先生昨日曾命我等写过一篇有关治河的策论,难到不正是在为这次的解试做准备吗?”

对面的中年儒士神色不由轻咳一声,掩饰性地轻抿了口清茗,方才直视着眼前的少年清声道:

“这些年,为师教你们写过的策论没有数百,也不差什么吧,不过一再普通不过的题目罢了,又当的了什么?”

“题目虽普通,可加上这阵子邸报中的信息,便又不那么普通了不是吗?”

将袖口中折成几折的报纸摊开,时卿朝着对方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念出了其中几条被刻意重点标记了的信息:

“七月十日,任工部左侍郎江大人为巡按使,即日起前往苏州……七月十三日,命江洲节度使……月中,调骁骑参领言将军南下嘉禾,清剿沿岸水匪……”

一连念出近十份调令,时卿这才抬头对着眼前之人开口道: “据学生所知,自三年前那场清剿过后,江洲一代已经多年没有过大型匪患,更不用说需要劳动陛下心腹,正三品骁骑参领的地步。”

将手中报纸轻轻合上,寂静的房间内,少年的声音也不觉放轻了许多:“学生斗胆敢问先生,这个“匪”当真是作恶多端的强掠匪徒,而非旁的什么……”

比如大批已经成势的流民……

看着眼前不过十来岁的少年,荀先生不由深吸了口长气,嘴上却仍是道:

“你也说了,上次清剿已经是三年前,之前没有,不代表今年没有。或许是早前的余威已经彻底寥落了呢?”

“年轻人,万事莫要过于自信地好………”

面对眼前这位长者的质疑,时卿只轻笑着扬了扬眉,轻轻将手中的香茗再次推过:

“或许吧,但是先生您还记得前几日学生送来的甜柚吗,它的真正名字叫紋塘柚,皮薄肉嫩,汁水最是丰盈,但产地却尤为稀少,非纹塘本地不可得,而从紋塘到京都,这些年来能有地水路只有一条……”

至于陆路,水果这类金贵物什,怕是没运到,东西就坏的差不多了。

“况且,学生后来特意命人寻那家商行打听过,当日除了这批甜柚外,那艘商船上,不乏一些金贵物什……”所以不存在劫匪看不上,方才逃过一劫的可能。

话音落,饶是见多识广的荀夫子,也不由愣在了原地,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尚还带着稚嫩的少年。

“仅仅因为几颗甜柚!”

还有邸报上再寻常不过的官方信息,如今朝中大半官员还被蒙在谷里,而这孩子……

荀先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你方才所猜不错,如今陛下甚至几位阁臣正为此烦忧……”

“我朝解试虽非陛下亲子命题,然深处天子脚下,策论和应实事,解朝中之所需的可能性极大……”

“秋闱素来诗词,经义,策论三分,然每年各自占比却格外不同。” 看着眼前的半大少年,饶是年过半百的荀夫子也不得不为对方敏锐叹服:

“时卿你的判断是对的,你素来长于实策,或许这一次当真是机会也说不定………”

倒也不再提让对方多等几年的话了。

师徒二人复又就数月后的解试交流了一番,一直到午时,时卿离开之际,眼前的半大少年却是突然开口道: “先生觉得,当今陛下,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日上十分,窗外不时传来聒噪的蝉鸣声。

方才还在悠闲品着茶的荀先生此刻执盏的动作不由顿在了原地,素来洒脱的面容也带上了微不可言的凝涩。

不大的内室落地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时卿以为对方不会开口时,方才听眼前之人带着叹息道:

“曾经我一度以为,陛下他并不是一个十分复杂之人……”

曾经,那么现在呢?想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息的好友,时卿微顿了片刻,却没有开口再问,而是起身郑重一礼:

“多谢先生愿为学生解惑!”

证实了心中的猜测,时卿一礼后并未过多停留,反倒是荀夫子,看着少年人略显纤薄的背影,良久方才半是叹息半是赞叹着摇了摇头:

“现在的孩子,还真是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