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薄暮,薄氏家祠。
大雨滂沱,祠堂里安息香袅袅飘散,伴着直棂窗外点点雨声,叫人昏昏欲睡。
天井里的太平缸,被今年的雨水喂得滚肥。
几尾大红锦鲤在石槽中游荡,粼粼的鱼尾极为轻逸地一闪,许青窈进门前特意多看了几眼。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一进门,就有人这样问她。
当然知道——
这是许青窈第二次上祠堂,第一次也是要她死,让她给新婚当夜就死去的丈夫陪葬,那时公爹还活着,做主给她过继了个嗣子,她的命保住了。
三年后的今天,公爹死了有半月,停在灵堂上,已经开始有腐味儿;嗣子奔丧的路上又出了意外,尸骨无存,她这回是行到末路了。
老爷下葬的当夜,族里的人就来了。
她被带到了祠堂,跪在那些长袍高冠的老少脚下。
满座中人的目光,像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许青窈敏锐地从中挖掘出一些淡淡的惋惜和放肆的轻亵,并无所畏惧地一一加以回应。
长袖一振,笔直跪下去,白衣委地,越发显得腰肢纤细。
“薄许氏,你命硬多煞,丧门星动,致我薄氏一族长房受戕,血脉凋零,如今,你的夫君、公爹、嗣子,皆命丧黄泉,你也是时候该随他们去了。”
说话的是族长,薄家辈分最高的一位,人称十一太公,因为年龄太大,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总漏风,这样刻毒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带了些好笑的意味。
许青窈低着头,暗自藏笑。
“按您的说法,您曾先后克死了儿子、妻子,如今又克死我家长辈,焉知不是您老人家命硬多煞,如何单就怪到我头上来?”
老族长听了此话,气急,抓过拐,挣扎着要站起,却被胸腔里一阵突然发作的猛烈咳声,重新呛倒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
许青窈目光掠过四周,“按此说法,再进一步,在座的各位爷公叔伯,哪位不是与我家沾亲带故,又有哪个敢说他们的死没有自己的功劳?”
“好一个舌灿莲花,心如蛇蝎的妇人!”
老族长的侄儿拍案而起,“将这毒妇人拉下去,即刻赐死!”
立刻上来几个小厮。
许青窈挺身而起,冷冷一瞥,眉眼凄厉,如淬雪色,“杀人偿命,我看谁敢!”
满座阒静,窗外雨势更甚,夜雾深沉,穿堂风过,晃得几盏烛光,明明灭灭。
“杀人?”
盘踞首座的老族长,咳声终于止住,捻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口涎,手中的龙骨杖在地面轻敲两下,震出空荡的回音。
祠堂死寂。
老族长轻轻一笑,将拐杖挪向正中,双手叠放在镌刻有螭龙仙鹤纹的杖头之上,不偏不倚。
“谁要杀人?我们薄家是礼义之家,从不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说完这句,这位耄耋老人入定似的,半眯着眼,烛光将他苍老的脸映得半明半昧。
那声音,像刀片在砂纸上刮。
“薄许氏,夫死子丧,叔婶令其改嫁,誓死不从,自愿殉节,光耀门楣。”
念完这句,老太公轻轻摆一摆手,示意将这位节妇带下去,好“成全”她的“遗志”。
许青窈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绝望地扫一眼在座的众人,见他们安稳端坐,有人饶有兴味,有人百无聊赖,更多的是冷眼旁观……一张张或老或少的脸,笼罩在黯淡烛光和袅袅茶烟中,各自心怀鬼胎,衬着薄家祖传的修眉薄目,越发冰冷无情。
许青窈冷笑两声,扬起下巴,入鬓的长眉微挑,眸光渐次雪冷。
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就在两个精壮的仆人要将她拖走之时,许青窈忽然奋力挣脱,拂袖而起,高声喊道:“我看谁敢!”
老族长嗤笑她的不自量力。
“我怀孕了。”
她垂眸,不疾不徐地说道。
夜深人静,四下悄无人声,只有檐下雨打芭蕉,声声催人老。
“许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族长浑浊的双目中,忽然迸出一丝雪亮的精光。
“我当然知道。”许青窈好整以暇地站起,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露出一张美而从容的观音相。
只见她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的小腹,笑吟吟地道:“我还知道,这里面是薄家的骨肉。”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有人坐不住了。
“淫|妇,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的夫君早已去世多年,你一介寡妇人家,如何还能怀有身孕?”
“老天爷,真是有辱斯文,孀妇怀胎,这如何使得啊?”
……
雨声渐长,青石板上砸起淡白色烟幕,草木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闹哄哄地涌入室内,一众言论越发不堪入耳,族长挥手喝停。
古老的祠堂终于重归寂静。
“孙媳,你说。”
“说什么?”
“奸夫是谁?”
“老太爷,你让她说什么,疯狗乱咬,真怀假怀还是两说,您老叫她指证,才是中了她的奸计!”
说话的是老族长的侄儿,姓薄名贵的,人称薄老三,这是一个赌鬼,记得那时薄家大少爷刚死,许青窈尚在守孝,此人便趁夜摸至灵堂,要强拉她行苟且之事,被她告发给公爹后,得了好一顿痛打,只是实在有伤风化,念及老族长的面子,此事才被压了下来。
没想到,事到如今,此人竟然还怀恨在心,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好,好得很。
当年公爹尚在,为了薄家体面,她才高抬贵手,如今掣肘已逝,且看她如何报复。
想到这里,许青窈笑,“三爷,您急什么,我又没说这肚子里的种就是您的。”
这位三爷是个草包,一听此话,当即乱了阵脚,气得从位子上站起来,浑身乱颤,“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实在无法自证清白,只好面向众人,要在座诸位给他评理,“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薄家哪位不知道此人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因此,全都不搭理他,反而就地看起笑话。
许是为了挽回侄子扫地的颜面,老太爷捻了一把雪白的长须,“老三说得对,许氏怀孕真假还未可知,不能草草定论。”
“郎中,对了,找郎中来!”
薄老三为了自证清白,冒着雨就要出去找大夫,欲盖弥彰。
“夜深雨大,医馆恐怕都闭门了……”有人伸出手背,打了个呵欠,斜眼看老三笑话。
正当此时,不远处长明阁中,传出一阵尖利的长啸,时高时低,撕心裂肺,不明就里的人朝外张望,熟悉的人却知道,那是府上的老太太,此刻又犯了病。
提起这个,众人都略感不适,只听过了一会儿,声音就降下来,大概是止住了。
有人就赞,“还是赵郎中医术高明,要不,得闹到什么时候去。”
薄家谁不知道,这老太太有疯病,一到春季里就发得更严重,放眼满淮安城里,就只有这位赵郎中能治,因此,每年春季,都小住在府上随诊。
薄老三听了此话,灵机一动,“对了,这位赵郎中近日不是在府上常驻吗?就叫他来给许氏看看。”
赵郎中年过半百,医术高明,人称再世华佗,更难得的是,人品贵重,性情耿介,一口唾沫一个钉,传说此人活了大半辈子,从不扯谎,因此他说的话,没人不信。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老太爷终于点了头,门口的小厮见状,忙不迭去请赵郎中。
眼看小厮消失在雨幕里,许青窈终于松了一口气。
自打公爹半个月前去世,她就开始未雨绸缪,族中觊觎薄家大房产业的虎狼有多少,她不是不知道,更何况,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淮安的贡粮解运一役,竟然落到了薄家头上。
解运贡粮是个棘手事,劳民伤财,花钱事小,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
巧的是,按本朝律例,族中有烈妇,可得贞节牌坊一块,抵三年徭役。
对于许多人家,若是能免去徭役之苦,一个贞洁牌坊算什么?为了能获得这项特权,甚至有人逼死自己的女儿和媳妇。
许青窈深谙积谷防饥之道。
是以,她很早之前就将赵郎中请入府中,只因假怀孕,是她能想见的最好方式,既能保全自己,也能保全薄家大房,也算是她离开前,对这个吞噬她三年青春的深宅大院,最后一点温情了。
就连腹中这个本不存在的“假孩子”,她也早早给他找好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