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许青窈又做起那个怪梦来。
佛门净地,明月高悬,雪窗半白,窗外松风阵阵,屋内奇香催生,满室春情。
她像在碧绿的春波之上摇曳,忽而又被卷入幽深湖底,藻荇缠裹她的双臂,涡流激撼,浮沉无禁,脑内因为窒息而一片空白,朦胧中看见一束微光,只好奋力迎上,那一大片江水,带着层叠的波,越来越急……过了好些时候,终于化为一片虚空。
廊下鹧鸪一遍又一遍高啼,“行不得也哥哥……”
待天亮时分,恍惚还听见一阵笛声,令人想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雅事,可是待早上醒来,却哪里有半分春意——
小炉里的银炭早烧了个精光,夔龙耳香炉里也只剩下绵白的香灰,窗檐下的盆栽水仙结了霜花,她推开门去,不防被冷光刺了目。
原来昨夜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这里是藏海寺,她那早逝的郎君,灵牌就供在这里。
此行,她是和公爹同来祭拜,只是据她观察,公爹此行,不独为亡子而来,这里还葬着好几位与薄家颇有渊源的故交,他都一一焚香拜会。
早课过后,小沙弥端来素斋,一直等到饭菜凉透,不见来人,问过寺里扫地的僧人才知道,藏海寺后山有一悬崖,公爹一大清早就去往那里了。
许青窈穿过如海的松林,来到后山,峥嵘的怪石处果然立着一人,背影飘飘欲仙,她唤了一声老爷,公爹闻声回头,只是一看见是她,神色便十分古怪,一阵风刮来,他纵身一跃,跌入悬崖——
松枝上的雪落在她额头,眼前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夫人——”
许青窈被丫鬟小狸叫醒,顾不得满脸泪水,就要下床,被小狸按回去,另外的一个年长些的婢子端了五味子茶汤来,“夫人这是又梦魇了。”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许青窈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看着头顶红木嵌黄杨月洞门架子床上的雕刻花卉,双眼放空,一言不发。
梦中,她又回到了藏海寺,醒来时,却还是在南风苑,她的楠木楼中。
这样的怪梦,自从一个多月前她从佛寺回来就开始了,只是今日,和公爹之死扯上关系,却是第一次。
“大奶奶,二房的姨娘和少奶奶一个时辰前相继来过,现在要不要上东府一趟?”
思绪被打断。
许青窈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箱柜上的东西,都是一些孕妇坐胎之物,此刻看去,只觉散发着一股明晃晃的胁迫气息。
遂嫌恶地撇过头去,“不,去长明阁。”
长明阁是老夫人的居所,坐落在薄府最西侧,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琉璃明瓦,升拱雕鸾,最顶上是一层开阔的观景台,四角有铜黄色惊鸟铃悬系,不过并非为了驱赶野雀乱啼,而是为了掩盖老夫人的发疯时的哀嚎。
许青窈走近才知道,看着顶顶气派的琼楼,其实檐宇上的青绿已经斑驳,廊柱上的朱红清漆也开始脱落。
庭除草木疯长,落步的缝隙里甚至钻出不少青嫩的竹笋,两厢旁杏花开得杂乱无章,因着此地的荒芜颓废,显出一种病态的靡艳来。
许青窈提裙刚上了台阶,紧闭的朱门戛然而启,出来一个素衣老妪。
许青窈被吓了一跳,只因这老妪的脸,实在苍老得不像话,若只苍老也罢了,竟有半面都是刻痕,遍布刀疤,狰狞可怖,像被刀活生生劈成了两半,偏又上了浓妆,更为骇人。
许青窈压下心中惊异,定声问了句老姥(mu)好。
婢子小狸适时踮脚,凑来小声道:“她才三十五岁。”
许青窈心中又是一惊。
老妪好似没听到,或浑不在意,“大奶奶请进来吧。”
“赵郎中还在吗?”
她是要来问问赵郎中,关于怀胎的一些事情。
昨夜的事儿七拐八弯,还真是把她给绕迷了。
原想有个她事先安排好的赵岐黄,就够了;后面又冒出个薛神医,这也算了;谁知道,半路又跑出来个小薛神医——
小薛神医说她的确是有孕了,她这才幸免于沉塘。
本来是喜,这时却成了忧。
她就不信她真的怀孕了。
实在想不明白,只能迫切地寻找一个情绪出口,赵郎中是个好人选,单凭他照顾老夫人那周全劲,许青窈就知道,这个人值得托付。
“他不在。”老妪简单明了地说。
“是回家去了吗?”许青窈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是趁夜走的,包袱都没带。”
许青窈的心,一下子沉到底,这粒“铜豌豆”铁郎中,终于是被捶扁了。
她不该叫一个痴人染上朱门绣户里的腌臜的,无论诊断结果是真是假,初衷是好是坏,医者诊病造假,就跟叫和尚犯戒是一样的,许青窈感到自己有罪,但另一方面,她清晰地明白,最不能原谅他的,恐怕还是他自己。
这时的许青窈还不知道,铁郎中赵岐黄离开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女儿,当年他女儿被拉去殉节,叫他编假怀孕的借口救自己,他没答应。
曾经答应过事成之后就奉上的后半本前朝医书,此刻就揣在她的怀里,随着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许青窈似乎清晰地感受到,它有了脉搏。
听见楼上又开始嘶吼,老妪忽然就要送客。
在不绝于耳的摔桌砸碗声中,许青窈顺从地离开了,嘴上说改日再来拜会,实际心里在打怵,她的婆母疯得太厉害了。
其实,自从在婚礼上见过那一面,她们很少再有交集——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不允许府里的人去拜会老夫人。
其实这对于许青窈来说,是一件好事,多少媳妇要被婆母立规矩,晨昏定省,日日问安,她却只需要隔着院墙,向西楼遥遥一望——
想到这个,她为这位没奉过茶的婆母,感到有些难过。
许青窈站在庭中,看着满院荒草萋萋,兀自伤感,楼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笛声,那声音愈来愈高,像一道银钩抛入天际,婉转悠扬,趁人不备,忽然嵌入半空,恰逢夕阳沉落,霞光万丈,直叫满园的杏花都艳了三分。
笛声骤然而止,她惊奇地仰起脸,回头一望,忽然,一盆兰草碎在她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口唾沫——
“娼.妇!”满头白发的老妇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神亮得像鹰隼。
满地陶瓷碎片,距离让她头破血流,只有半步之遥。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两个字,竟然会出自那样一张凄艳的脸。
她半个身子悬在栏杆上,像一只发狠的老猫,下一刻,就要跳下来将她撕碎。
许青窈被那两个字震住了 ,呆在原地不能动弹,小狸扯过她,飞快地跑出了垂花门。
“小狸,你刚才听见婆母说什么?”
许青窈拉住小狸,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慌张。
小狸正要如实回答,忽然就看见从来云淡风轻的大奶奶,竟然泪光点点。
她勾了勾舌尖,换了说辞,“夫人别多想,老夫人向来如此,据说下嫁老爷,后来又为老爷不喜,因故被休弃,所以见了女的,全都叫‘娼.妇’和‘淫.妇’,就连我,也被扣过几次帽子呢!”
“是这样吗?”许青窈怔怔地问。
“您还不知道吧,方才那位嬷嬷的脸,就是老夫人年轻时候划的。”
许青窈一路上,耳边不断回响着那两个字,凄厉的老夫人,祠堂里心怀鬼胎的一众族人,他们嘴里的词语,逐渐汇集在一起,就像一簇簇交横的水草,要将她拖入水下,溺毙其中。
她不敢想,自己是否真的怀孕,就像她不敢去想,藏海寺雪夜僧寮里的梦,到底是不是真。
假的。
一定是假的!
“小狸,备好马车,我现在就要出府!”许青窈快步向前,发丝在春风里乱飞,袍裾前后荡开,像是要乘风而起。
小狸看了看天色,停在后面,面露难色,“可是,天已经黑了。”
“天黑才正好,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许青窈的语调里透着一股子轻快,以及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狸的动作果然极快。
直到一路上依次听见铁器巷的拉风淬火,章台街的丝竹管弦,金银楼里的讨价谈笑,菜市小吃里一声还比一声高的卖命吆喝……许青窈才敢相信,她已经迈出了薄府大门,马车外面就是淮安城内最繁华的四方街。
一路向北,马车停在火珠巷门口,这里是郎中赵岐黄的家。
此行,是来给他送还医书,当然,还有一句迟来的道歉。
许青窈敏捷地跳下马车,小狸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漆黑的暗巷中,连那黯淡无光的旧灯笼都显得悠然可爱。
小狸有意讨许青窈开心,换上一副谄媚的神色,只不过因为眉眼纯良,便不见精明,反而显得憨直可爱,“夫人整天坐着,身手倒比我们这些干活的下人还利索呢。”
“只有在外面,我的胳膊腿才像是自己的。”
小狸听见自家夫人向来冷清的声音中笑意醇厚,简直比糕点铺子里的香气还浓,自己也不由得雀跃起来。
“大爷早早就没了,这下老爷也没了,少爷也跟着去了,西府里就剩大奶奶您当家了,咱们以后可以常出来玩儿了。”
小狸掰着指头数数,一桩桩悲剧被她这么一说,硬是成了喜事。
“如此才好。”
不知为何,许青窈说完这话,脑子里忽然闯入一个人,那就是在外流浪多年,今年年初才归家的二房庶长子,听说此人十六岁离家,靠着自己单打独斗,在闽粤两地把生意做得极大,令人意外的是,族长把公爹留下的生意也交给了此人,美其名曰暂管。
想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
胡思乱想间,到了一户旧柴门人家。
笃笃——
无人应答。
小狸也上前帮忙,一连敲了四五声,还是没有动静,回应她们的只有不远处巷子里的狺狺犬吠。
“赵岐黄走了。”从巷子深处的黑暗中传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
“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白衣广袖,手里打一盏幽蓝羊角灯。
许青窈转头看去,那一张仙人般的容颜映在灯影里,一下就点亮了淮安城的整个黑夜。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直直弯下腰去,“薄家二房庶弟青城,请嫂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