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狐山
霍东野和叶宅乘坐的直升机,在离开东波城领空大约半小时后坠毁。
漆成橙黄色加黑色条纹,明明外形酷似一只蜜蜂的SC-76,在空中上演了狼狈的东突西窜, Cosplay无头苍蝇简直惟妙惟肖,数个回合之后实在回天无力,颓然屁股朝天,如流星般坠落,一头扎进大地母亲的怀抱。好在机品尚可,没有累及无辜,落点精准地选择了一处私家山场,把七月正成熟的野生龙眼林砸了个稀烂,浓烟滚滚之中直升机挣扎了两下,居然就歇菜了,没爆炸。
在直升机义无反顾坠落之前,从机舱里蹿出一大坨东西。倘若有人手持望远镜恰巧看到,就会发现那坨东西的主要构成部分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小朋友,他身上挂了降落伞,半开半不开,双手正徒劳地在空中乱挠,至于身下,呃,则挂了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小朋友。
不用说,这两位小朋友就是霍东野和叶宅了,他们俩从百叶大厦屋顶起飞,踌躇满志上了天,一路向西,虽然没有地图,倒也勇往直前不曾犹豫。看着叶宅操作熟练的样子,本来心里没底的霍东野感到十分欣慰:“你牛啊,还会开飞机。”
叶宅瞪大他左边的眼睛望过来:“谁说我会开飞机的?”
霍东野把视线投向他正在忙碌操作飞行台的双手,认为这个问题有事实为证,不需要亲自回答。
“嗐,我不会开,我是在感应呢,直觉告诉我应该摸哪儿,我就摸哪儿,使多大劲儿摸,我就照办呗。”
这就更牛了,人家开飞机还得老老实实去学,怎么也要上几节课嘛,你倒好,直接蹲那儿感应上了,不去竞争宇航员亏了点儿吧你?
叶宅一晃脑袋:“哪里,感应是有局限性的。”
他说完这句,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仪表板,盯了大概半分钟之后转过头来看着霍东野,说:“你想不想知道在什么时候我的感应会完全行不通吗?”
答案是:飞机没油的时候。
“喂,你是在讲冷笑话吗,你丫能把《飞机操作手册》都整个感应出来,为啥上飞机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里头没油啊?”
叶宅百忙之中抽空耸了耸肩,表示对此无言以对,这时发动机停转,直升机重量不均匀没法在空中滑翔,大头开始朝下。霍东野探出机舱四下看看,浩宇无遮,长风飒飒,刮过耳朵感觉跟刀子似的,顿时眼前一黑,转头刚要跟叶宅交流一下自己的惊恐之情,发现人家雷厉风行地把降落伞包都背好了,迎着霍东野错愕的神情还羞赧地说:“耶,只有一个。”
霍东野当机立断,一个虎扑冲将过去死死抱住叶宅那条小蛮腰,今天生同飞,死同掉,拼了!
拼了的结果很简单,降落伞没扛住,他们摔下来了。摔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脑袋嗡嗡嗡直响,骨头到处都疼,那些不争气的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在肚子里面叽里咕噜乱抽搐,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没死,也没重伤。叶宅率先回过神,一骨碌爬起来大叫一声:“这是哪里?”
这是,好像是,一个广场。
一个修在山顶上的广场。
上见青天,极高极远,和别处所见的天似乎都很不像,那种蓝色纯粹,阴郁而深沉,没有一丝多余的点缀。广场不大,四四方方的,正中心有一根竖起来的石柱,两人合抱粗,四五人叠罗汉那么高,青色石头铺地,每一块都有数米见方,地面光滑如镜,能照人面,毛孔毕现。
三面都是悬崖,唯一一条路在西面,往下延伸了一截之后,很突兀地就消失了。路两侧又是峭谷如穴,山崖间不见植被,只有浓厚雾气缭绕,无从见底。偶有模模糊糊的鸟影从中穿梭来回,硕大无比,那羽翼的阴影恍惚能将一整个山顶都承托而起,但无论如何,那只鸟似乎只热爱在掩护下活动,不见真容。
除了风声呼啸不息,四周极为安静,极目而望,啥也没有,天地间好像空空荡荡的全被什么洗白了,就留下这么光秃秃的一座山峰。
霍东野和叶宅拖着好像散了架但又勉强可以用的身子,围着广场走了一圈,还爬到石柱顶上瞧了下,那上面是个深深的陷阱,活像一口锅。
此外别无其他,连青苔都不长,令人甚觉纳闷。
“我们怎么会掉到这里的?这是哪儿啊?飞机当时往什么方向开来着?”
“西边吧?我不知道啊,是你上去就开的。”
“开倒是我开的,但我其实不知道往哪儿开啊,你也不和我确认一下。”
面对霍东野差不多可以拿来切西瓜的锐利目光,叶宅识趣地闭上了嘴,再次围着广场兜了一圈,最后两人颓废地在西边小路入口前停了下来,战战兢兢一看,叶宅立马腿肚子转筋:“妈呀,难道老天爷让我从天上摔下来不死,就是要留着从这儿再摔一次吗?”
霍东野不答,尝试着一步步往下走,大约走了七八米就下不去脚了,他呆了半天又吭哧吭哧爬回来了。叶宅缩头缩脑地站在那儿打望,见状忙问:“什么情况?”
“下面差不多就是个直角,而且窄得兔子都只能一次过一只。”
叶宅倒抽一口凉气,拼命抓自己头发,抓得头皮屑雪白地四下飞扬,落在青石面上格外打眼,算是给这阴郁的广场增添了一点别样的装饰,嘴里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
围着广场又跑了一圈,最后垂头丧气走回来,看到霍东野压腿,拉撑双手,下蹲,正倍有精神头地在活动身子骨,全身上下的关节筋腱统统过了一遍之后,满意地点点头:“行了。”
一阵不祥的预感顿时紧紧揪住了叶宅的心,他本能地退后两步,警惕地说:“你要干吗?”
霍东野深呼吸,然后说:“看看身上哪儿伤着了没。”
“然后呢?”
“然后爬下去咯,不然呢?”
叶宅顿时精神大为紧张,像只兔子一样蹦跶起来:“那我呢,那我怎么办啊?”
霍东野拍拍自己的肩膀:“爬上来。”
叶宅立马开始摇头,跟抽风似的,所谓情急智生,他忽然灵机一动,激动得都哆嗦了,大声说:“喂,其实咱们在山顶上打个110不行吗?”
“完全没信号,我看过手机了。”
“那……我爸过几天找不着我应该会报警吧。”
霍东野犹豫了大概五秒钟,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我要下去。”
他的理由非常充分:“我饿了!”
仰天长啸一声,他张开双臂表示自己的强烈情绪:“我从今天早上起,除了一块巧克力,啥也没吃过!”
被霍东野强硬的态度所震慑,叶宅跑去广场中心蹲了半小时苦苦做心理斗争,之后他终于决定勇敢面对“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有第二条路,而唯一的这条老子自己也没办法走,何况我也很饿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抖抖索索爬上霍东野的背,两条麻藤一般瘦弱的胳膊紧紧缠住人家的脖子,要不是霍东野立即抗议,眼看就要把人家掐出白沫子来,一面还在絮絮叨叨:“你真的可以吗?你真的不是活腻了上这儿来自我了断吗?我们俩就是普通同学而已,为什么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这么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哀叫,是因为霍东野一步蹿下了窄路,第二步则直接踏空,面对大幅度下折、毫无攀附的悬崖笔直下落。大风呼呼,叶宅的脑袋被自己的上衣一股脑儿罩住,眼前黑的,脑子蒙的,手是不敢松的,只好放纵自己的声带尽情发泄,足足“啊”了好像一个世纪之后,他感觉霍东野定了下来,嘀咕了一声:“这么硬?”
叶宅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等着T恤缓缓从头上翻下去,重见光明,第一眼就瞥到底下足有十八层地狱那么深的山谷,忍不住一哆嗦。他还是趴在霍东野身上,而霍东野趴在悬崖壁上,和平常的悬崖壁不一样,此处方圆一百米之内,既没有坑坑洼洼,也没有花花草草,总而言之,根本不提供任何着力点。
那么霍东野为什么能趴住呢?
因为他的双手十根手指,都紧紧地陷入了石壁当中。
从后面叶宅看不到霍东野什么表情,但从他手指缝隙间流出来的涓涓血流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叶宅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趴着,大概静止了十秒之后,霍东野说:“你抱紧我。”接着双手一松,两人身体再度下坠,叶宅好像被人切了喉咙那样短促而尖锐地狂叫一声,而后死命咬着舌头把更多的哽咽忍了下来。
这一次的下坠距离大概是五十米左右,霍东野已经糊满鲜血的手指在空中伸出,戳向石壁,执拗地充当了另一次支撑点。他们的身体狠狠摔在岩壁上,还弹了两下,霍东野一声没吭,倒是叶宅鬼哭狼嚎了好一会儿。
他们的脚底已经非常接近山谷中萦绕的烟雾。
叶宅死命抓紧霍东野,心理压力太大,眼泪花在眼角一直打转。霍东野身体尽量贴近岩壁,用脚尖撑住分散手上的重量,牙缝里一直嘶嘶吸气,鲜血流到手腕上而后滴落,在岩壁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线条,纵横交错,如同随意涂鸦。老实说,还蛮好看的。
叶宅忍不住出声:“你看你看你看,我就说在上面等人来救啦,叫你不听,叫你不听。”
霍东野动了动肩膀,看样子准备再一次下坠,一面很酷地说:“等,不是我的风格。”
叶宅有气没力地说:“那您的风格是啥,身残志坚吗?”
他觉得自己完全要崩溃了,要是不把脑袋耷拉下来休息一下,就会产生放开双手听天由命这种没有进取心的念头。刚一偏头,他的眼光就定在十数米开外的岩壁上——那里有一道黑色裂缝,细如一线已然愈合良久的伤口,极易被忽略。但吸引叶宅注意它的并非外形,有光在那边,缓缓流动,随着那光线一直深入岩壁。
“里面别有洞天喔。”好像有声音在脑子里这样充当导游。
“谁啊,这么随便就跑人家脑子里来,门都不敲。”叶宅嘀咕着,拍拍霍东野,后者正在屈身,手指慢慢从岩壁中抽出来。
“往我们的八点钟方向去吧,直线大概十五米,能斜着掉下去吗?”
霍东野拼命斜睨他,眼珠子都要冲破眼角了:“给个理由。”
“那里好像有个口子可以爬进去。”
“爬进去干吗?”
“干吗都好,比掉在谷底喂虫子好。”
霍东野考虑了大概两秒,心事重重地说:“你确定吗?”
叶宅咬咬牙,说:“确定。”
他没想到霍东野坐言起行到这个份上,确定两个字刚从声带那儿扑出来,都还没得及安全落地,人家就像正宗的人猿泰山一样右脚猛蹬,往左边跳将过去。振幅太大,害得叶宅又“啊啊啊啊”死去活来一回——什么出息!
但是脑子里那个声音没有骗他。看起来只是一条狭窄的缝隙,但透过缝隙,却看到一片璀璨光明,岩壁后别有洞天,也许此处可以突破。霍东野不顾自己手指都要断掉了,将眼睛结结实实贴在上面猛看,嘴里喃喃说:“好亮,是不是有植物,绿的。”
叶宅想象力发达,立刻头皮发麻:“会不会是成了精的丧尸,身体上长满了绿毛?”
“也可能是个水族馆,里面躺着一大群睡了八百年的绿毛龟嘛。”
“绿毛龟还蛮值钱的。哎,我们不要胡扯了,想想怎么进去吧,再扯我就要跟老爸要钱帮你装假手了。”
“你抱紧我。”
这四个字现在对叶宅来说是超级禁断的诅咒,一听就心里发紧,喉头发甜。他上下看看霍东野趴在岩壁上的姿势,跟一只大青蛙没啥两样,青蛙还比他爽,不用背上驮个人。
“你准备干啥啊?”
霍东野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一头向岩壁撞了过去。
在那石破天惊的瞬间,叶宅真真切切听到了安魂曲那哀伤的旋律“轰隆隆”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啊哦”了一声,就准备闭目安息。
就在此刻,面前豁然开朗。行到绝境之时,豁然开朗是多么美丽的一个词。
霍东野一头之威,将岩壁堪堪撞开一个约莫两尺见方的大洞,两人就顺着那前冲的力量,美好地跌进了洞里。
阳光普照。
叶宅从霍东野身上摔了出去,一个前滚翻摔成仰面朝天,看到漫天阳光普照,几乎难以睁眼。
他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山顶上没太阳,这里却有?
第二个念头是:为毛我要想这么没营养的问题?
第三个念头是:不知道霍东野死了没有。
然后他才算是真正缓过气,大叫起来:“霍东野,霍东野!”
从右下方传来瓮声瓮气的回答:“嗯。”循声望去,霍东野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双眼圆瞪,脑门仍然光洁,青春痘都没一颗,显而易见在与石壁的PK中完胜,丰功伟绩一桩,实在应该拉上一面国旗绕场致庆。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出声,因为被震住了。
他们现在所躺的地方,是一块无限优美的草地。像彩色童话书中所描写的一般,翠绿、细嫩、柔软、界面友好没有虫子和真菌,躺上去有一种豌豆公主终于睡到一张好床的感觉,所以谁也不想起来。
这块草地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分别矗立着一所小房子。每一栋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外观、色彩以及建筑风格,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漂亮。
太漂亮了!
叶宅趴在草地上痴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分钟内揉了差不多八十次眼睛,然后他跳起来,飞快地围着草地跑了一圈,速度之快令人简直要忽略他的体格。在每栋房子面前逡巡数秒便离开后,他终于在最北边的房子前面实现了自己追寻的夙愿,大喊起来:“没锁门,这个没锁门!”
这句话还不足以提供给霍东野行动的力量,刚才那一撞在力量上虽算游刃有余,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现在脑袋里面还“呼啦啦”有回音,跟刮雪风似的。紧接着叶宅提供的信息就很有吸引力了,他喊完后一头冲进了人家没锁门的房子,又冲出来,声嘶力竭地欢呼:“有吃的!有吃的!!!”
就像一道闪电,或者一只疯牛,霍东野小宇宙爆发,不顾自己跑起来还有点偏偏倒,立马发动“噌噌噌”冲过草坪,从叶宅身边一掠而过。
这是一栋哥特式的建筑,所谓哥特的全部特点包括高大梁柱,尖拱形的天花板与外形结构,以及阴沉灰暗的色泽一应俱全,但是从铁灰色的暗沉大门进去,就会发现这根本是一个超级菊花的世界!
意思是说,无论天花还是地板,家具还是壁画,窗帘还是牙签,全部是金灿灿的。如果说外面的阳光强度是每年八月份马尔代夫海滩上的水准,那么这里所发散出来的金光,则是内华达沙漠深处核弹试验爆炸能量最高点时的水准。
爱钱的那些人真应该来这里尝尝被黄金光芒刺瞎狗眼的滋味——这绝对不是比喻,绝对不是!
叶宅掏了掏裤袋,大喜,摸出一副墨镜戴上,霍东野觉得很气结:“为什么你会有一副墨镜?”
他说:“凹造型啊。眼睛长成像我这种形状的人,照相的时候没有墨镜,我宁愿去死。”
霍东野叹了口气,喃喃说:“你放心,你很难死的。”
他眯缝起眼睛,摸索着走到大厅中央一张长桌边,看看,叶宅诚不我欺,桌上真的有很多吃的,有红烧素鸡、菌菇煲、水煮面筋、豆豉炒油麦菜,餐具也是金的,很败人食欲。但霍东野饿得头发晕,对此完全忽略不计,更懒得计较为什么这么哥特的建筑物内会有这么功德林[ 功德林:店名,专门经营佛家素菜的餐馆。]的一桌菜,他找了找,不见碗筷,伸手抓起一块素鸡就往嘴里塞。
这时叶宅风一般卷过来——自从霍东野扮演了一把泰山导致自己元气大伤之后,叶宅的相对行动速度似乎快了许多——一把打掉霍东野手里的食物,尖叫了一声:“不能吃!”
霍东野严肃地考虑了一分钟要不要把叶宅一拳干掉,他还没有得出结论,叶宅就为捍卫自己的生命权而列举了很好的理由:“这些东西都是假的,是用有毒的素材做的,吃了会死人。”
“你、又、知、道!”
如果说话的速度和语调能够变成武器的话,叶宅现在已经被打得万箭穿心了吧。
他诚恳地扶扶自己的墨镜:“我看到的。”伸出手在空气中指指点点,跟真的一样,“这些东西上面浮着一行银色的字:有毒,别吃,死了不负责。”
霍东野长久地注视着他手指所向的空虚所在,将信将疑,填满视线的都是那无趣的黄金,在一个没有银行和百货商店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多余与欠扁。而叶宅完全忽略他那种悲伤的心情,东张西望着,忽然嘴角露出微笑。他拍拍霍东野示意后者跟上,随后往大厅一角而去,那里垂着青铜色的重帘,重重叠叠,不知道后面所覆盖的是窗户、祭台,还是垃圾桶。
叶宅伸手一掀,胸有成竹。只见地上散散堆着几个自行车筐大小的黑色漆皮箱,式样很旧,保养得倒是干净,其中一个半开着,里面依稀是一团一团的东西。
叶宅拿了一个出来,递给霍东野:“吃的。”自己再摸出一个,仔细看看,外面包裹着青色叶子,十分鲜嫩,仿佛从树上摘下来不久;剥开来看里面是风干了的金黄色果仁,有栗子,有核桃肉,还有花生,虽然不够油盐酱醋惹味,但闻起来也清新可口。
霍东野举起来看了看:“能吃?”
叶宅指指箱子上头:“上面有一行银色的字,说这里面的东西才真能吃。”
霍东野把干果包换到左手,右手劈面抢过叶宅的墨镜,戴上。
金光稍淡,能够看清楚室内的大致布局,很简单,中心一张长桌,上面放着烛台与花尊,四角各放一个柜子。墨镜过滤了黄金的隔离,看得出这房子原本的模样,有非常多的黑色锻铁装饰,拱顶,墙壁上祭台式的窗户被紫色与蓝色交织的彩色玻璃密密实实地封闭着。至于叶宅所口口声声描述的银色字,根本是从爪哇国吹过来的一阵风。
但是霍东野决定相信他。
因为就算没有墨镜,他也再次证明了自己。
他跑到东南角上的那个柜子前,拉开最上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罐啤酒。没有牌子,罐身上写着简洁的两个小楷字:啤酒。
“住这儿的人可能记性特别不好。”
他抛着那罐啤酒得意洋洋地说:“所以什么东西在哪里都要做个备注。”
不用说,这个柜子上面的备注就是:这里有啤酒。
哥特式的房子里,处处都飘浮着银色的解说词,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无形文字精灵,热情传达着不同的讯息。
除了贴心提醒食物酒水在哪里之外,还有更具功能性的贴士,包括西北角墙壁上那句:此处有门,推开就死。带抽屉的白色镶锻铁边的边几上飘浮着:打开有惊喜。
惊喜就是叶宅从里面摸出了一本小画册,册子上惟妙惟肖画着一只狐狸,寥寥黑白几笔,形神毕似,上面美术字的标题是:《我在狐山的日子》。
他翻了两页,纸张很漂亮,柔韧厚实,润出一种象牙般的白,但空无一字。
叶宅把它连啤酒一起放进背包,假装没听见霍东野在一边拼命咳嗽,提醒他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盗窃行为。
“窃书,呃,不算偷啦。”他很没有说服力地辩解。
镶嵌在大厅上方拱顶半空处的巨大彩色玻璃十字架下飞翔着:磕三个头会得到神灵的指示。叶宅“扑通”一声趴到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清明祭祖,估计也没这么心甘情愿过。
霍东野在旁边一直全程听语音直播,叶宅要开始磕头时还特别提醒他不要挡着自己的道,然后他一骨碌爬起来,兴高采烈抬头一看,脸色变得有三伏天里一团狗屎那么臭。霍东野不由得好奇:“神灵说啥呢?”
叶宅沉默了一下,很慢,很伤心地说:“神灵说这是一个红十字会标志,你上当了,哈哈哈。”然后他愤怒地跳了起来,“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搞出来的啊,还哈哈哈!”
这一下他跳得相当高,有平常一人半那么高,在他非常短暂的滞空时间里,叶宅忽然猛盯住了三米开外的一个点,眼睛中放射出狂热的光芒:“霍东野,那边!”
他所说的那边,是指刚才发现干果包的附近。那里有一盏造型相当诡异的灯,从不同角度看好像是不同人的头颅,相互贴附纠结着,灯泡在眼珠那个部位,是银白色的,开着。但在满屋金灿灿中它发出的光完全令人忽略,不过,顺便也就掩盖了飘浮在银色灯光中的字,直到叶宅跳起来才看到。那些字令他鲜血上涌,那种两块钱买彩票结果中到三十年满池彩金积累的感觉如此强烈。
但是霍东野没有应他。
从头到尾目睹着叶宅好似鬼上身一般窜来窜去读空,霍东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由自主往门的方向退了好几步。
如果你看恐怖片看得足够多,就应该一早想起的,当你迷失在某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想活得久一点的话,千万不要随便进入一栋奇怪的房子。
眼前这栋房子,真的,你敢说它不奇怪吗?
一直退出了门,外面仍然阳光普照,那明朗又温柔得刚刚好使人打瞌睡的好天气。但霍东野背上却竖起了一根根充满警惕的汗毛,伴随着主人脚步放轻,四处查看。他发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类似于世界尽头或恐怖仙境一般的地方。
四周存在看不见的边界,建筑物和草坪都是实在的,但除此之外,远眺所见的一切,连地平线在内皆是虚化。就好像一个无链接的游戏画面,你尽管操纵角色对着画面边缘猛走,走到鼠标或游戏杆全部烂掉,也不会多前进一厘米。而付出打破头的代价砸开的岩壁,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霍东野愣在那里,手脚冰凉。这时候他宁愿这里是恐怖片的背景,无论来的是僵尸还是恶鬼,至少可以打上一架。
一直愣到叶宅从哥特房子里出来找他,不知死到临头,还笑嘻嘻的:“喂,你跑那儿去干吗,快点来啊。”
想到这哥们趴在人家背上下悬崖都要哭,霍东野决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吓到他,所以他尽量平静地说:“这里没路出去。”
叶宅好像没听懂,反问了一句:“这里?”
在霍东野重复了一遍之后,他完全保持脸色正常,还耸耸肩,轻松愉快地说:“哦,没事。”
没事?喂,什么叫没事啊?这句话后果很严重的你知道吧?不能出去意味着要死在这里,就算不是饿死的,或者等一下没有怪兽出来攻击我们,就耗在这么大小的一个世界里看黄金真的会闷死啊喂!何况还要跟你在一起。
以上都是霍东野的心声,但他一句都没有吭出来,因为他决定在绝望呐喊和迁怒于人之前,还要努力寻找,或者突破一把。
幸好叶宅及时补了一句:“这儿没出路没关系嘛,屋子里有出路啊。”
“这里有个空间通道。”
是的,在人头灯下飘忽着的字,说的就是这个。
“这里有个空间通道。”白色灯光中隐藏着的小贴士是这么说的。
这意思是?
“可以去月球啊什么的吗?”叶宅说。他仰起头,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那儿没长几根胡子,还挺滑溜。
霍东野的物理也比他学得好:“月球好像不属于另外一个空间吧。”
不管怎么样,他选择实证主义。他从身边拖了张凳子,站上去,不够高,再拖一张叠起来,爬上去,头顶刚好伸进那盏灯的罩子里。
“啥都没有。”他看了一圈之后得出结论,失望地摇摇头。叶宅贼心不死地努力对着那行兀自翩翩飞舞的字瞪眼,给他鼓劲:“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儿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啊,你再看看,再看看。”
霍东野很配合地再直起身来看了看,灯罩,很干净;灯泡,很明亮;其他,都没有。
现实生活就是这么立竿见影的简单。
于是他跳下叠起来的第二张椅子,站在第一张椅子面上,然后把第二张椅子拿起来,弯腰准备放下去。此时他的姿势是屁股朝天,圆圆的,正对灯罩。
有一种很不对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有人在摸自己的屁股一样。
色迷迷的。
这感觉太强烈而逼真了,真得霍东野忍不住扔下椅子,直起身来大叫了一声。然后,一阵瞬息间不知从何而来、咆哮着的巨大气流迅速控制住了整个局势,形成巨大漩涡,将霍东野一把卷起。他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灯罩,脚后面跟着叶宅拼命挣扎的身体,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那阵气流沛然莫能御,转眼将两个大活人连塞带扯裹进了灯里面,搅了两下,他们便消失了。
叶宅那时候想的是:“娘西皮,空间通道是这么走的么!连个按钮都没有!”
被卷在强大漩涡之中的感觉相当痛苦,其程度大致等同于某一次叶宅遭遇到一群不明身份人士的麻袋罩头围殴,而且拳拳打在胸口。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在天旋地转中窒息而亡的时候,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将他们两个漏了出去。
漏在一片草地上,如茵草地,无限优美,如童话书中一般翠绿,细嫩,柔软。
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分别矗立着一所小房子,其中有一栋,是哥特式的。
霍东野和叶宅面面相觑,这一次谁都没有心思赞叹风景。
所谓的空间通道,就算不通往月球,也总该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吧?比如说,伦敦什么的。只是从屋子里面弹出到屋子外面,会不会太不敬业了一点啊?
不过,说起来现在不是计较敬业问题的时候,而是:我们怎么出去呢?
叶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飞机上天时,似乎是下午四点左右,按道理,现在应该到晚上了吧。但灿烂得坚定不移的太阳丝毫没有让位给夜色的意思。而且手机屏幕上什么都没有,信号,没有;时间显示,没有;电,有的,所以屏幕明亮,但仅此而已。
这个地方,是没有时间存在的吗?
他们回到房子里,在灯罩下摆出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进行二次确认。这一次叶宅学乖了,躲得远远的,目送着霍东野“呼啦”一声倒栽进灯罩里,过一会儿明显一瘸一拐推门而入,晃晃脑袋:“不行。”
叶宅终于意识到情形不妙,人生全部问题绕回一个旧起点:“啊?那我们怎么出去啊?”
他慌慌张张奔出门,再绕着草地跑一圈,回来以后脸色已经不是白那么简单了,根本是死了一半:“我刚刚发现,那三栋房子根本进不去,是虚的,人可以穿过去的。”
屋子里的金色光芒悠然自得地照耀着,皮肤似乎都要被染黄了,他们两个傻瓜一样站在死寂的房屋中,如果这时候德州链锯杀人狂出现的话,叶宅多半会高兴得扑上去大喊干爹。
沉默了足足十分钟,霍东野活动了一下脖子,这好像是他固定的一个习惯,在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之前,要把身上的肌肉唤醒。
“你刚刚说,有一个地方写着此处有门。”
叶宅的视线转向西北角墙壁,那里有一个半隐蔽式的金色壁炉,壁炉前摆了一张看起来很舒适的椅子,椅子旁边甚至还放了拖鞋。
有人会随时回家,坐下,换拖鞋吗?
“嗯,此处有门,后面写着推开就死哦。”
霍东野环顾了一下左右,那种毫无缝隙的凝滞静静环绕四周,比什么都可怕。
比死亡更可怕。
他点点头:“我要去推了,你怎么样?”
叶宅愣了一下,然后飞快跑到栗子漆皮箱旁边把全部吃的都带上,放到他随身的背包里,很有露营经验的样子,说:“嗯,要准备充分。”
霍东野笑了,到壁炉旁边,对着据叶宅说飞舞着银色贴士的墙壁伸出手。掌心下传来微妙的空虚感,仿佛墙壁是活的,在颤抖着。轻轻一推,仿佛早有准备的漆黑的圆形拱门缓缓出现,如同无形的圆规正作业着。
纯粹的黑覆盖了原来的金色墙纸,光线在那圆的平面上折戟沉沙,丝毫透不进去。
里面隐约有流淌的音乐,音调阴暗而诡异,如湿润阴暗处蠕虫爬行一般的黏滞质地,听在耳朵里有无法形容的冰冷。
叶宅跟在霍东野身后,不自禁地双腿发软。霍东野挽起袖子,把身上的背包紧了紧,回头问他:“进去吗?”
他哀号起来:“不要问我的意见,我没有意见啦。”
“那么,进去了。”
霍东野冲了进去,脑袋微微前倾。
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想要先看见,就算迎面而来是死神的狰狞脸孔,也好过迷蒙中被未知的力量攫杀。
视线有短暂的迷乱,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下意识地一拉叶宅,后者“呼呼呼呼”的,整个人都在喘息。暂时什么都没有,只是像走进了一个空荡而黑暗的房间,要等待视力恢复。
霍东野问叶宅:“怎么喘成这样?很害怕吗?”
叶宅勉强吞下一口口水,很诧异:“什么?没人捂你的嘴吗?KAO,捂得死死的,我刚刚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了。”声音打着颤,任谁都知道他怕得要死。
“捂嘴?没有,说起来你与我亦步亦趋,怎么有人捂你的嘴我却不知道?”
叶宅抖起来:“除非,除非那不是人咯。”
此时一点微妙的烛光在四个角落燃亮,寻光望去,看到无数的萤火虫滚成团浮游于空中,密密麻麻中宛然组成鲜明可见的五官,眼睛闭上,嘴巴张开,时而成形,时而分散。
借着那烛光,他们看到自己处身于一个圆厅的中心,地面泛着冷冷冰泽,有白色雾气缓缓上升。圆厅正对他们的墙面上半开着一扇黑色的门,大小容一人进入,半掩着。但最吸引眼球的,是蹲在两扇门之间的东西。
黑色的獒。
大如猛虎,骨骼在毫无光泽的皮肤下直愣愣突出来,萤火虫的光芒照耀下,泠泠然带金属质感。趴着,四腿纤细极长,似乎有点僵硬,直端端的毫无关节弯曲。爪子倒是卖相平和,不见锋芒。
但这一切都不是视线的焦点,真正的焦点是——它有七个头。
从一条与身体比例大不协调的粗壮脖子上所分化出的七个头,有着一模一样的形态,紧紧地互相挨挤着。锐利的绿色眼睛狭长如针,看在人身上也带来针刺一般的疼痛感。七对眼睛轮流注视着霍东野和叶宅,猛然间它呜咽一声,亮出牙。
深红色的牙,峥嵘尖锐,上面有血色液体缓缓滴落,带着腐败气息的低沉声音“隆隆”滚出七个咽喉,此起彼伏地问道:“谁?”
是人的语言,发音极为古怪,但确凿无误是在发问。
叶宅打了个寒噤,向霍东野走近两步,悄悄说:“呃,我们,是在做梦吧?这么单机游戏打怪的场面,如果不是做梦的话,实在说不过去吧。”
仿佛是为了回应如此不敬的质疑,七头獒嘶吼起来,带血的舌尖一齐冲出嘴角,在空中“咝咝”弹跳。深红色液体一滴滴掉落地面,“嗞嗞”冒出深度腐蚀的烟。一大串似乎是语言音节的“呼噜呼噜”响彻半空,雷声般炸开,对耳膜的压迫前所未有。
霍东野努力保持冷静,但手指尖还是发凉,他以抓住救命稻草的姿态瞪着叶宅:“能看到什么线索吗?像银白色注解之类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人畜无害的?”
叶宅说:“你,你,开……开玩……玩笑吧?”直接已经吓结巴了。
他把自己抱紧,簌簌发抖,一面拼命睁大眼睛,从昏黄的萤火虫之光中对准七头獒猛看,最后绝望地摇摇头:“啥都看不到,不过,他好像在说什么啊。”
叶宅侧耳倾听,太阳穴两侧的青筋突突跳动,集中精力的程度直爆历史最高峰。霍东野担心地看着他难看之极的脸色,觉得就算他立马摔在地上开始说遗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漫长的一分钟在七头獒充斥血腥味的呼噜声中过去。
叶宅梦呓般开口:“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这首好诗念完,七头獒立刻就平静下来了。对于双方沟通的顺畅它似乎相当满意,于是脊背软下去,重新趴在地上,唯独头颅仍旧高昂,炯炯有神的绿眼鬼火一般莹莹燃烧,整整十四只。
霍东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它在这里剪径?”打量一下四周环境,忍不住要心生怜悯——难怪你那么瘦啊朋友,你根本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从事了一个错误的行业,请问当时给你做职业顾问的人还健在吗?
他在滥发同情,叶宅就很务实地开始翻自己的包,一样样家当摸出来摆在七头獒面前。
iPad,第四代耶,可以两面拍照,处理器超级强大耶!没反应,看来是非主流,对苹果产品没兴趣。
钱包,里面有不少钞票,面额很大,票面很新的。“我去年的压岁钱啊。”叶宅这么嘀咕着,心情很复杂。还有从叶老头那里抢过来的天文额度信用卡。但七头獒对孔方兄也没有兴趣。
几件换洗衣服,不乏名牌。这一次人家干脆偏过头,冷漠程度不言而喻。也是,这种环境里,名牌连坨屎都不如,不得已的时候屎还能当狗粮哪。
他最后没奈何,摸出刚刚在哥特房子里找到的那些干果包,解开,一颗颗摸出来送到七头獒面前,嘴里循循善诱:“喂,这个能吃的,应该可以了吧?你在这里好像伙食很缺乏的样子,这个应该很有营养的哦,来吧,吃一颗吧。”绝对是不惜昧着良心地还用上了“乖狗”的称呼。
霍东野在旁看着他手心里放着风干的金黄色栗子,对着七头獒伸过去,越来越近。这时候胸口有一种奇特的刺疼感传来,他低头一看,T恤衫上无端端冒出一个被烧过的洞,有一圈绿色的荧光刚刚移开。循着荧光生发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头獒抬起爪子,好整以暇摩擦着自己的脸——这工作量其实不小啊。
那光线从它爪子中间泛出,时隐时现。慢慢移动到叶宅的额头上,正在那里形成一个奇异的标志,像是弹靶的中心。
霍东野心里一动,猛然大叫着急速扑向叶宅:“小心!”
几乎同时,七头獒爆起,身体在空中膨胀了至少三倍,七个凶狠的脑袋齐齐将利齿伸出,向叶宅的上半身奔袭而去。它沉重地压在了叶宅身上,爪子探出,弹簧刀似的还“咔啦”响了一声,按住他的喉咙,指甲锋锐如刀切入两侧皮肤,鲜血流出。七头獒的第一个头低下,精确地咬向叶宅的咽喉,深红色唾液滴在他皮肤上,烧出一个一个烟头烫出来似的印子。
叶宅被吓得一声都没有出,恐惧牢牢捏住了他的心脏,让它跳都不能跳,他所做出的唯一像是反抗的动作,就是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目击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惨剧。
这时候霍东野拍马赶到,先是将七头獒撞了一个跟头,再抓住叶宅双腿,从七头獒的牙齿底下活生生拖走了他。
猛兽的利爪始终不甘心地死死按在猎物身上,一路撕拉过去,但最后它在拔河中败下阵来。
七头獒没有立刻发动下一步攻击的意思,退回到黑色门旁边,舌头在嘴角转圈,眼睛再次眯起,上下打量着霍东野。
他拍打着叶宅的脸:“喂,你还好吧?喂喂喂!”
叶宅终于缓过劲来,咳嗽两声,抬头有气无力地挥了挥,说:“不要打脸好吧谢谢。”继续咳着翻身起来,坐在地上大喘气,脖子两侧的伤口竟然飞快地结痂了,流出的鲜血将两肩染色,配上被抓被烧的痕迹,活脱脱像是哥斯拉袭击后的幸存者。
“你不是通灵吗,为什么不知道它要咬你?”霍东野抱着学术的态度发问,没有想到这样子说很像是在反讽。
叶宅打起精神横他一眼:“我一直在听这只死狗讲什么好不好,它说要买路财而已啊,我怎么估得到买路财居然是老子的脑袋。”
霍东野很诚实地摇摇头:“你的通灵能力真的有点水。”
叶宅不服气,指指七头獒:“我对着它还能通这么一下你就该偷笑了朋友,我……”
被什么吸引住了似的,他转头盯着七头獒,而后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怎么了?”
“这只死狗说,我们两个只能过去一个,另一个就是买路财啊。”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七头獒忽然“咔啦咔啦”摇起头来,头骨与头骨之间相互摩擦,比指甲在黑板上刮动难听一百万倍。
叶宅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往下出溜,缩成一团,口齿不清地说:“好冷。”
瞬时之间,周围变得真的非常冷。一直从地面升起的雾气,本来是毫没有特色的存在,突然却极寒彻骨,且有实质一般将他们渐渐包围起来,缓慢而有耐心,不断在身体周围盘旋,像蜂群寻找花蕊。
霍东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耳朵,摸到一种如同玻璃般硬脆的感觉,脚木木的,已经不大方便挪动了。
七头獒轻灵地从地面起身,围绕着霍东野和叶宅走了一圈。它的口水流得越来越汹涌澎湃,一路滴过去,围着两个人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深红色圈,血光在圈上明灭,仿佛使寒气更加尖锐。
叶宅苦笑:“喂,死鬼狗,打不过就玩法术,这样子很没有骨气哦。”
霍东野冷得邪门,满身的力量都被封堵在发硬的皮肤里,有一种很快要变成冰冻木乃伊的糟糕感觉,他看到叶宅的笑容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不是被吓疯了,还笑?”
叶宅笑是有理由的:“你去我家,听到我iPod里面录的是什么没?”
霍东野还真的想了想,除了一些古古怪怪的杂音,没想起自己听到了什么歌,再说这会儿来交流音乐欣赏心得仿佛颇不妥吧?难道是想攒一点好学生的人品等一下和阎王讲价么?放心吧,你下辈子绝不会更难看一点的。
叶宅摇摇头:“真没听到?没耳福吧你。”
他打着风吹杨柳似的大摆子,口齿不清抖抖索索念叨说:“住鱼来滴,住鱼,大幕发屎的注,黑幕发。”
霍东野一面同情地看着这位同学,这可怜见的真是先天不足后天没补,遇上点事儿不是口吃就是呓语,缺啥呢这算?
但是叶宅突然大吼了起来,这几个字倒是字正腔圆:“黑魔法咒语,火动冲天,烧烧烧你娘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啊啊啊”可不是单纯作为语气助词存在而已,事实上火动冲天四个字从他嘴边一吐出,叶宅就跟有鬼上身一样一跃而起,身形自然而然蹲成标准马步,双手结成一种不可思议的麻花形,满脸飞红青筋暴涨,连耳朵都在极短时间内烧成半透明状。如此亢奋中,他放开嗓子歇斯底里念出一串鬼都说不出的怪异音节,霍东野正要叹口气说“省省吧,那只是狗应该不吃虚张声势那一套啊”,就看到满天赤焰飞舞。
满天赤焰飞舞,如一万只二踢脚同时蹿上这方寸之地,还到处乱窜。
大热,如赤道狂热。
寒冷,且就此说离别。
他们两个满头满身,缓缓流下融化的水,那正在凝结而肉眼不见的冰丧失继续的动力,颓然打湿他们的衣服。霍东野觉得血液流动比平常更快,筋骨炙热,可以尽全力舒展开来,尽管冰火两重天折转太快,有点打摆子般的不适感,但他的力量已经回来。
成千上万的火花咻咻有声,朵朵眼明手快,雨点般朝七头獒落下。猛兽被烫得点点吃痛,精赤肌体上不断冒出燎泡,大怒,在原地不断回旋,试图啮咬,却找不到对象。但它是一只相当有智慧的野兽,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真正的敌人是叶宅。
它折转头,步点如飞,扑向叶宅。
这一次意在反击,势头更为狰狞,但它飞起半空的姿态只凶猛了一秒,便遭遇沙包大、威力如雷霆的拳头。
霍东野的拳头。
秦准回到家,已经接近午夜。
他住在海德公园附近一栋公寓楼里,房间不大,但足够满足需要。
所谓的需要就是:有床睡觉,有浴缸洗澡,厨房里放着微波炉可以煮一碗面。
他其实不大需要吃东西,一碗面是带给心灵的慰藉,而不是肠胃的填充。
公寓楼大堂值班的服务生如常对他点头致意,但并不认为自己会得到回应,果然秦准只是冷漠地穿过去,在电梯面前停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等电梯。
明明在瞬息之间可以到达目的地,无论那目的地是天涯海角还是水远山长。
却要浪费时间在那些无用无谓毫无意义的东西上。
秦准怀念童年时经历过的那辽阔无垠的山野,与风雨雷电宛然一体的自由岁月。
为什么再也不能回去?
这个问题,父亲从未正面回答。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
门打开,里面蹲着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狐狸。
乌黑到能够将眼神都吸进去再也拔不出来的皮毛,光彩熠熠。它卧在自己的尾巴当中,偏着头,看外面。那双眼睛犹如暗夜的星辰,那么纯净,那么清澈。
看到秦准,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狐狸的笑意。
秦准走进去,弯腰抱起它:“哥哥,我说过我会准时回来的,你不用来接我。”
抚摸着小狐狸的头,他整个人像是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电梯扶手上,指示灯一层一层过去。
默然无话,很快到家,秦准推开门走进去,满天满地都是垫子,柔软多色的毛绒垫子,将几乎空无一物的客厅点缀得像个儿童枕头大战游乐场。窗台下有一个几乎占据半扇墙的巨大水晶钵,里面几条形态颜色各异的古怪鱼类正悠然游弋。
小狐狸从他手中一跃而起,从玄关旁的鞋柜里叼出一双拖鞋,叼到秦准的脚下。
他一边换鞋一边絮叨:“哥哥,我不是小孩子啦,我会换鞋的。”
换完还是把小狐狸抱起来,在客厅中央最大那个垫子上坐下。
一人一狐靠着,窗外有微弱的星光。
不说话,静静风声过耳,忽然淅淅沥沥的,又下雨了。
英伦的七月,如早春江南一般无边丝雨细如愁,只是更凝练,更含蓄,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看TMD不懂。
缓过一口气来,秦准开始汇报工作。
“这次挺顺利的,我成功突入了爹的秘藏室,如你所说,找到了十几个秘辛之箱。最上面两个箱子我翻过了,没有看到你要的那个人的文件,不过东西真的很多,是我看漏了也不一定。本来想一股脑儿搬回来的,不过爹突然冒出来了,很奇怪,他没有多问我一句话,只是叫我带美美走。”
小狐狸专心听着,毛茸茸的脸上不容易让人看出表情。
秦准叹了口气:“哥哥,那个什么霍严,借了你很多钱吗?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到他?”
他折着手指:“前年三月,去年五月、八月,今年一月,不算我这次,你自己都去过秘藏室四次了,就是盯着那谁去的啊?为什么?”
问题沉甸甸地从空中坠落到地面,没有带来任何回应,他凝视着小狐狸的眼睛,然后又叹了口气:“好啦,我知道你会说,长大你就知道了。”禁不住腹诽:“我已经相当大了啊。”
伸个懒腰,秦准往后倒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幽幽的灯,不知道想什么,良久忽然说:“哥哥,我想回狐山。”
“在狐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对吗?”
“你在那儿待的时间比我长,你不想念那儿吗?”
“想在金色旱莲下坐着,和哥哥一起坐在那里,娘给我们讲怎么样听到人心深处的声音。”
“我从来听不到,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总之,不想在人间了,想回去。”
秦准这样说着。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每一句话,都只愿意在它面前说出来而已,因为就算不说,它也会知道,一清二楚,如看生长在掌心的纹路。
小狐狸很专心地听着,在某个点子上忽然跃起来,三跳两跳冲到玄关那里,俯下身从秦准的背包里拱出一个iMac Pro。它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电脑,再抬起头时变了脸,严肃中隐含责备——这么七情上脸的野兽可真不多。
秦准立刻就窘了:“哎呀,又被你发现了,我马上做马上做。”
过去拿过电脑,放在膝盖上,运指如飞——他开始写作业。
真正想回狐山的原因,是不愿意在人间写作业,尽管拼命隐藏这个念头,还是被抓了个现行。
“你以前真的没有这么八婆哪,哥哥,真是的。”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敲着键盘。明天是考古与近代史老师血腥Susan的当堂考试,当场要做Presentation,要是做不出的话,下学期就要重修。
为什么老子堂堂玄狐之后,却要窝在这里写《人类居住环境变迁与世界战争相互影响小考》?心中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咆哮着。
小狐狸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想来秦准既从善如流知错必改,它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回到沙发上把自己卷起来,打了一个哈欠。
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秦准入了戏,渐渐认真起来。他一面写一面想,人类居住环境的变迁和战争有个屁的关系,战争是因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贪欲与排除异己之本能而爆发,无论居住环境变不变化,该打还是会打。
就算血腥Susan给他一个Z也无所谓,这就是他真实的看法,而且网络之大,信息之杂,帮了他的大忙,要找多少历史现实的证据都信手拈来。
他一直写到凌晨一点多才结尾,小狐狸已经在旁边睡得口水长流,头窝在尾巴里,露出鼻子来一翘一翘的,秦准收拾好东西过去看看它,觉得好笑。
“哥哥你真的睡好多,每天睡觉你不闷的吗?尤其在根本不需要睡觉的情况下。”
这么嘀咕着,一时手痒给小狐狸盖了点儿毯子,然后走到厨房去,烧开水,准备煮一碗面。
天知道他内心深处觉得这一系列的动作有多么无聊,多么无谓,多么无趣。
又在想,如果在狐山,只需要在大自然中寻找食物而已——事实上修成人身的狐,根本都不再需要太多饮食。
不过,老爹老妈以前都吃三餐,讲究荤素搭配,干稀调和什么的。庄姨更离谱,每天做面膜,吃维生素和葡萄籽精华,说要保持青春不败,能再神经病点儿不。只有三叔最随性而为,没粮食或者没时间吃饭的时候能饿多久就饿多久,然后挑距离最近的一家垃圾食品快餐厅吃个血流成河——干掉人家所有的巨无霸汉堡。
他叹口气,水已经烧开了,下面,两分钟就熟,捞起来拌一拌方便面包里附送的红油酱料,倒也挺香。
有浓厚味道的食物来到肠胃,产生幻觉一般的饱足感。
万籁俱静。
这是伦敦,数以百万计的人生活在这历史悠久的城市之中,即使是午夜,也有无数人清醒。
他们在做些什么?
秦准想,父亲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彼此疏离已久,但仿佛在不久以前,家里还有四口,尽管父母总是不在,但他和哥哥也总是自得其乐。
他们是狐。
人类生活的世界里一共有十一种狐,区分他们的主要依据是不同的栖息地,耳朵形状或看人的眼神。
无人问过事主的意思,对什么沙狐藏狐吕佩尔狐之类的名字到底满不满意。
或者事主们自己也不大在意,反正,它们其实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
一样有宗教,祭祀,阶层,家族,男女,深深浅浅纠缠不清的恩怨。
在那个世界的最顶层,有比人类进化得更彻底的、能够与神灵沟通的成员,金狐,玄狐,银狐与紫狐。
以颜色辨识彼此身份不算太有文化的做法,胜在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父亲秦礼,就是金狐。
母亲庄敛,是玄狐。
对狐族来说,那看上去真像是人丁兴旺的一代,命运诡谲动荡的银狐顺利地长到了成年,极为罕见的金狐甚至有双子降世。
虽然其中一只金狐对研究佛法比较有兴趣,最后跑去祖先的宗祠出家,矢志守陵,不问世事,但另一只却是不世出的商业奇才。
他成年后便掌管狐族在人世与非人世的庞大财富,运筹帷幄,努力经营,眼光手腕或决断力都超一流,如此杰出,如此不知疲倦,更不妥协。
金狐秦礼与玄狐庄敛青梅竹马,随后结为夫妇,诞下第一个儿子秦展,第二个儿子秦准,秦展血统随母,秦准却一直混沌不明,成为父母的心事——尽管这在狐族通灵的成员中是常态,必须经过一系列的成长,血统的归属才会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慢慢现形。
珍稀罕有的天伦之乐延续不算久,在秦准真正记事之前,便如滔滔流水般逝去。
那时候的哥哥,才不是现在的样子啊。
随便走在什么地方,他都是会引来无数人尖叫和拍照围观的大帅哥。秦准很小的时候和他一起去洛杉矶游玩,在好莱坞附近几乎每一秒钟就会有一个星探上来问:“有兴趣来参加试镜吗?”
心情好的话,哥哥就一本正经地答应下来。
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跑到试镜的地方,在一群编剧或者导演的眼皮子底下,慢吞吞地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有时候还配合一点特技效果,血淋淋拉皮什么的。当场吓昏过去的朋友不在少数,可也有技术派的狂人上来大叫:“天才,上哪儿学到这一手的,来做幕后吧!”
总之,哥哥秦展,其好玩程度毋庸置疑,不时超越这平庸世界能创造出的最高水准。
这倒不是什么天赋,秦展在这方面经过了极为艰苦的特训:“我小时候跟着南美阿姨,爸妈到处谈生意,没空带我,南美阿姨认为我在恶作剧这个领域既无天赋,又不刻苦,非常令她失望,所以赶着我去到处胡作非为,以资实践。”
那真是不堪回首的精彩历程,但每个小故事说起来都令秦准心向往之,双脚直跳,恨不得自己也能来上这么一段。
他的这个小小梦想注定永远只是梦想,第一,南美阿姨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带完秦展之后就宣称自己对于下一代的爱已经全部耗尽,今后不但不帮别人当保姆,而且干脆自己都不要下一代,免得麻烦;第二,大家都知道他根本不是那块料,他的天赋只存在于煞风景这一个领域而已。
还问过的:“哥哥,你真的这么糟糕啊?搞到南美阿姨不要下一代?”
他记得秦展没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刚好相反,她是觉得我太不糟糕了,让她很失望。”
是哪一天,命运与哥哥都全盘发生转变的呢?母亲去世那一天?应该是如同刀刻在骨头上一般深刻的纪念日,仔细回想起来,却总是模模糊糊的。是不是因为,在秦准的记忆里他并不曾真正经历痛失所爱的那一刻,留下的唯一印象来自秦展?
秦展当时正让秦准骑在肩膀上,两人在家旁边的小街心公园溜达,给他讲旁边经过那些人心里深藏的秘密,有些人纠结自己的体重,有的人是连环杀手,两者的情感煎熬,其实不相上下。
变故就在猝然之间,快过上天对有罪者劈下的一道惊雷。秦准猛然从哥哥怀里“扑通”一声掉到草地上,摔个狗吃屎,他抬起头来想投以撒娇与责备的眼神,却在那瞬间看到一张再悲哀不过的脸。
从三千界无限嘈杂的声与色中,竟然感应到至爱之人的永逝,那想必是它痛恨自己与生俱来天赋的开始。
人生之画卷,就是以那横溢出来的悲哀作为基调,慢慢展开的。
秦展在那一刻,化回玄狐的原形,从草地的一端如闪电般跳走,转眼消失踪影,是它初生时候模样,那时一切安稳太平。秦准被哥哥遗弃在草地上,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忽然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许多无价之宝,就在此刻土崩瓦解。
从此,秦展就不再随意化回人形。
沉思默想中,面一根根被吃光,他把碗拿去洗碗槽,打开水,就在这个时候,灶台上的抽油烟机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他伸过头看了看,忍不住叫起来:“哥哥,有人进入了狐山训练场的空间通道。”
阿展像幽灵一般出现在他肩膀上,也探头闻了闻抽油烟机,然后摆出一副要昏过去的表情——常年吃素的话是会很讨厌油烟味的,就算这架抽油烟机其实是最先进的嵌入式隐形空间检测器。
“训练场被封锁很久了,怎么会有人进去?”
阿展不答话,只是皱起眉头。
狐狸也会皱眉头的。
秦准一只手拎着脏碗,一只手敲敲油烟机的外壳,自言自语:“什么人呢?”
然后他的关心就到此为止,继续去洗碗。
如果和自己的肉体或心灵不是直接有关,他就提不起太大兴趣。
但是阿展意外地来了精神。
它定在那里思考良久,尾巴像拂尘一般扫来扫去,眼神闪烁,大概十几分钟之后,它从秦准肩上跃出一道弧线,直奔阳台跳上栏杆,没有回头看一眼,四肢一缩,一个鹞子翻身就跌下去了。
秦准信步跟到阳台上,冲楼下那个极速坠落的小黑点喊了一嗓子:“哥哥,不要滥用轻功啦,物管会投诉的!”
所谓灵异事件从不单至,他这时眼角瞥到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靠墙的水晶钵里某条鱼此时肚皮朝天,静静漂浮在水面。
他这一下相当吃惊,探过身去捞起鱼细看。这是一条大脑袋滚圆如珠、上有七道红色唇吻密密环绕脑部的怪鱼,没死,还在抽搐,倒像是发癫痫,白色细长如剑身的鱼肚上正逐次现出一点点散乱不相连的黑色痕迹。
像是——
“烧伤?”
闻一闻,鼻子下真的有焦味,秦准眉毛一挑,大出意外:“咦?”
他把鱼丢回水晶钵,转身重新打开电脑,登录Skype,发出一连串“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的召唤。
被他召唤的人立刻就有了回复,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家都习惯在夜里保持清醒。
“我准备睡觉啦,死阿准不要再骚扰我,我明天要上课的!”美美打字速度不比她揍人慢。
秦准好整以暇:“你分明是抱着侥幸心理等待情郎上线,嘿嘿嘿,被我抓了现行吧。”
那边立刻转成隐身状态,不用当面看,秦准便领会到了一连串大如箩筐的白眼穿越一万里夜空而来。
但他不怕,手指打出几个字,发送键刚按下去便引出尖叫:“什么?有人闯进了修炼场?烧了狱之犬的毛?”
这件事显然比明天要上课来得更有吸引力,她兴致勃勃:“是谁?是谁?快告诉我!”
秦准以占有资讯者的优势态度得意洋洋:“你猜。”
对方颇配合,还真的猜:“阿展实在闲得没事干了?”
“当然不是啦,你笨蛋啊。”
“喂,家犬也会反咬主人的,说不定狱之犬憋出狂犬病来了呢,难道那时候阿展不要去清理门户吗?”
“滚蛋,再猜。”
“其他种族误闯了狐山的空间通道?”
自己猜完自己又否定了:“不可能,这年头傻到这个程度的物种都绝后了,而且外界空间通道都不能通往修炼场。”
再猜就比较病急乱投医:“有鬼!肯定是有鬼!”
秦准打出许多独创的嘲笑表情以表蔑视,美美顿时勃然:“死阿准,再不说跟你绝交!”
秦准很淡定:“谁怕你绝交啊,我们是亲戚关系。”
他手一挥:“好吧,告诉你吧,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只看到镇魂鱼那样子而已啦。”
在对方的愤怒尖叫声撕破大脑皮层之前,他干脆利落地断开了两人间的联系,兀自发笑。不过这笑容在他脸上维持得并不算久,很快就凝滞为一块放在冰箱冷冻层的黄油。
就在他和美美通风报信的短短几分钟间,第二条镇魂鱼浮上水面。这条鱼外貌神似刺猬,身圆而布满直立如针的大量触须,怒发冲冠,使见者丧胆,可惜这会儿威风扫地,头和身体折成了九十度,针触须全数垂下,在水中飘飘荡荡,软弱无力。隐藏在针触须中的独眼鼓出如灯泡,如抽风般收缩,不用医生来号脉都知道它日子不久了。
秦准手扶水晶钵垂首细看,表情正式开始变得严肃。
有人闯入狐山修炼场导致第一条镇魂鱼晕迷,也许还勉强能归类为一场意外或误会,当第二条夭折,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有人真的闯进了狐山修炼场。
突破狱之犬牢笼。
进入美杜莎之穴,即将过关。
狐山修炼场在任何地图或定位工具上都不可能显示,严格来说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实际世界的虚拟空间。它为狐族显贵四姓的嫡系子弟而设立,其中布置了难易程度不等的种种关卡检测入关者的修炼成果。
由于显贵四姓的天赋之能本就极具倾向性,因此所有关卡都被模块化,除了“均衡场”目的在测试综合能力以外,其他各有其侧重点。四姓子弟每过若干年就要重新进入修炼场,经历全新的考验,越是年长,所面对的挑战就越凶险而严酷。设计者拿捏住了突破极限与力有不逮之间的微妙分寸,通关生天的子弟往往能在天赋应用的敏锐度上更上一层楼。
以上是狐山修炼场这个项目设立之初,在长老会上做演示时PPT上显示的内容。
呃,和所有项目一样,游说投资人给钱和拿到钱开始实施的两个阶段往往会有一点出入,尤其是当设计者名叫狄南美,她的脑子众所周知有点活跃得过分的情况下。
所以,本着严肃目的应运而生的这个修炼场,在她手里,眼看要变成迪士尼乐园狐狸版。幸好监工的人是秦礼,最后好歹出入还不算大,至少实现了部分初衷——不够格的闯关者都会死在那儿,为家族的下一代优化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
狱之犬牢笼与美杜莎之穴,都属于均衡场。
是相当困难的关卡。
嫡系子弟以外的狐族修炼者要获得闯关资格已经非常困难,勿论成败,即使是嫡系子弟,如果能够成功越过三个均衡场之关,就意味着即将要进入一个全新的境地,死亡率甚至更上层楼。
狐族显贵的血统认证专区。
四色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