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守护
顾杪一生都活在她爹的命令中。
让她习武她就习,让她杀人她就杀。
倒也不是多害怕或是多懂事听话,而是其实很多时候,顾杪不是很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不知道杀了人是不是该害怕,不知道见到血是不是该恶心,也不知道睁开眼该干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顾杪八岁时才知道,她五岁那年第一次杀的人,是皇城来的探子。
从顾上弓离开汴京起,就已经在皇探的监视之下,顾上弓早已察觉,却不会与之为敌。
皇探亦是隶属北豫皇室,若他动手,后果可想而知;而反之亦然,探子看归看,却也绝不能踏入卧雪庄一步。
顾家与北豫赵氏明面上还是一派和气,谁也不可公然挑起不必要的战争,这其间是一道不可越过的线。
而那名皇探,却在顾上弓将萧鹤别带回来的那夜,翻过了墙头,试图透过门缝往里面看。
顾上弓将他折磨了半死,顾杪则一刀了结。
看着手下的生命逐渐流失,顾杪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剖开的鱼。
那条鱼张大了嘴巴想要呼吸,却缺失了水,被掏出了内脏,拼了命地挣扎变成了濒死的茫然,最终只剩下一副冷冰冰的尸体,除了将熄的神经还牵扯着它条件反射地挣扎,再无其他。
可顾杪感觉不到什么其他的。
她不喜欢思考,脑子里总是一片茫然。每日每日过着一样的生活,睁眼,练剑,闭眼,然后第二天又开始了同样的循环。
外面有无数新鲜事物,好吃的、好玩的,顾杪也去过,可她莫名就是提不起太大兴趣。去了便去了,不去也无所谓。时常是她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既没有好奇,也不想多问。
梁伯梁婶还在的时候,总会念叨着说她得多出去走走。即便那时候的顾杪不太记事,但大抵是这句话被念叨得多了,便时而不时地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可顾杪觉得这样挺好的。
什么都不用思考,只需要像院子里的机关偶一般,执行设定好的任务便可以了。
直到她爹让她照顾那个老情人——虽然顾上弓从没有承认过,总之直到萧鹤别来到卧雪庄,顾杪的脑子里才终于冒出来了些从未有过的问题。
当中为首的,便是为什么小孩子可以这么闹腾。
换尿布,洗澡,喂饭,还得把手指头给他抓着才能哄睡着。
后来他大了些,不啃手了,却喜欢上了抓着胳膊入睡。每天早上醒来,顾杪都觉得自己的胳膊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又麻又酸,废了似的。
“爹,我小时候也那么可怕吗?”顾杪忍不住问道。
顾上弓沉着脸,叹了口气。
顾杪深深地为自己感到不齿。
顾上弓时常一言不发地留下偌大一个卧雪庄和一堆烂摊子就不见了人影,顾杪因此忙得不可开交,从早到晚几乎没一刻能够歇息。
大抵是属于照顾,待顾杪察觉时,那总爱咧着豁巴牙、迈着小短腿、无知无畏地跟着她跑的小跟屁虫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那日她忙完了所有活计之后摸着黑去了萧鹤别房里,离着老远便发现那房里黑黢黢的。顾杪吓坏了,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健步如飞地奔了去。
她着急忙慌地推开了房门,屋子里没开瓦灯,也没点蒸汽炉。只开了一扇窗,凉飕飕的。
八岁的小萧鹤别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梁,但好在没事,顾杪松了口气。
屋里有一股浅淡的香,香味不浓,顾杪没太在意。
她好不容易安稳下咕咚乱跳的心才走去床边。那孩子发觉她来,只是沉沉地望向她,什么话也没说。顾杪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毕竟是她没能照顾好他。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轻声问:“怎么不睡?”
萧鹤别没答她。
她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哼着走调的歌,哄他入睡。
而那从未有过半点心事的小孩却忽而问道:“我爹娘是谁?”
顾杪愣了愣。
她其实也不知道他的爹娘是谁,她只知道他是对她爹极为重要的人。可她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闭着眼含混着说:“你爹是天上的神仙,你娘是夜空的星星,而你是我爹的心头肉,所以我即使舍去性命,也会护你周全。”
小孩沉默了会儿,又问:“你是因庄主的命令才护我照顾我吗?”
顾杪没听见,她睡着了。
那夜,她睡得格外的沉。
以往日升之前就会醒来的她,竟然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当顾杪被外面练武弟子的吆喝声吵醒时,她猛然察觉,萧鹤别不见了。
直到那时,她才想起来,前一天夜里的香味,是她爹药柜中的安神香。
顾上弓常被梦魇所困,夜夜梦回当年皇城的大火。
安神香是他唯一能够入睡的引子,燃香后,不消片刻便能昏昏欲睡,宛若石子落水,越沉越深,安然入眠。
顾杪从未想过有一天萧鹤别会为了逃出去而对自己用这法子。
她扭头就冲去了前厅,揪起莫无的领子拔了刀。
莫无是前些日子来卧雪庄的。
他来自钱塘学府,那是吴越一带最负盛名的学堂,由莫氏夫妻办建。近日里卧雪庄名声渐大,莫氏夫妇想套个近乎,便送了自家公子前来求学问道。
对外人而言,萧鹤别只是个普通的卧雪庄学徒。在卧雪庄重开招徒之际瞒天过海,让他以登门求贤之人幼子的身份入庄。
只是时间一长,多少会露出些马脚。萧鹤别的“爹娘”从未前来探望过,更是没有关于他家人的一星半点消息。况且,他的“萧”姓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众人面前,尽管江湖之人大都不会在意,但总有那么些不识好歹的人出现。
有小孩儿笑他没爹没娘,又或是说他压根就是被他的家人抛弃,扔在了此处。
莫无就是其中领头羊。
原本顾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多生事端。
卧雪庄还在皇探的监控之下,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引得皇上生疑。但事有轻重缓急,萧鹤别不见了,她还管个屁的皇城密探。
大不了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也别想带信回去。
顾杪年纪比莫无小上许多,平日里沉默寡言看起来无喜无悲,莫无还当她是个软柿子,本想仗着自己钱塘书院少当家的身份再压人一头,但顾杪剑一出鞘,他就怂了。
从她身上爆发出的杀伐之气几乎让莫无喘不过气,他很快就招了:“前些日我与那小鬼提到过一嘴鬼街,说鬼街里指不定有人能有他爹娘的消息……他若是失踪,八成是去了那里。”
顾杪没再与他周旋,纵马冲了出去。
在她八岁时,顾上弓二话不说便把她丢去了将离谷。
将离谷在北豫与临国与辛国的交界之处,属三不管地界,因而谷中全是亡命之徒,穷凶极恶,无法无天。那地方是乱葬岗,尸体遍布,虫蛇满地。
顾上弓道:“你还不够强。”
仅仅只是关在一方天地间练功练剑,不过是纸上谈兵。不与人交战,不进入血海,又怎能成长。
顾上弓等不及。
他似乎想让顾杪立刻马上就可以独当一面,即使他不在,也能够好好的保护萧鹤别。
“爹,您要离开卧雪庄吗?”顾杪忍不住问道。
顾上弓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远方,但顾杪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说,只有在极恶之地,她才能成长,才能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萧鹤别。
八岁的顾杪手里,只有一柄不那么锋利的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将离谷中活下来的了。
她只记得自己夜不能寐,日不能懈,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心中所顾,就只有杀。
杀光眼前的一切,杀死来袭的恶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顾杪想,她不能死。
尽管不知道活下去该做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要活下去,但她觉得,比起这个,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才更是荒谬。
今天还不是时候。
自己的命,不应该绝于此地。
三个月,顾杪在那恶人谷生活了整整三个月。直到冬去春来,腊梅散尽,从尸海中生出的迎春花开起了黄色的花苞,顾上弓才来接她。
他牵着萧鹤别,他看见顾杪,撒开了手就扑了上来。
她一身的血污与肉糜,灰头土脸,不像人样,但那孩子一点儿也不嫌弃,一如小时,黏人又烦人。
“师姐!”他说。
小孩子的发音还不是那么标准,这两个字黏黏糊糊的含混在一起,像个糯米糖糕,甜丝丝的。
那一瞬间,顾杪忽地想明白了。
也许正如她爹所说,她活着,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小小的烦人鬼。
从卧雪庄往东走,走上两个时辰就可到朝春坞,而从朝春坞起,一直到临安城西,都是鬼街所在。
鬼街虽称之为“街”,实则就是个极大又狭长的贫民窟。从山涧起,到山尾止,绕过七十七弯,便能够通往隐在山峡更里的市集。
那里本都是些吃不上饭的乞丐聚着,渐渐地,有些人会去那儿交易些市面上禁止兜售的东西,可能是禁卖药材,可能是机甲零件,又或许是武功残卷、小道消息……应有尽有。
再往后,大多武林中人开始频繁去往鬼街,待官府察觉时,已然是武林帮派来往,贫民乞丐聚集,即便兜售着非法之物,也不能够再多加管控。
自此,鬼街变成了北豫的灰色地带。
顾杪费劲千辛万苦花光了整整一兜的银两才终于找到了萧鹤别的线索,这小孩蹭的脏兮兮的,但好在没伤到哪里。
她拉起他叫他跟自己走时,萧鹤别一把甩开了。
“你又不是我真正的亲人,我凭什么跟你走。”
他说完,扭头就跑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杪的心好像被尖椎刺透,凉得彻底。
她曾从遍野尸山中爬出,从刀山血海中淌过,什么可怕的场面没见过,却当真从未如此慌乱过。
在她愣神的瞬间,萧鹤别已然钻没了影。顾杪心中一惊,猛然回神,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哗然,竟是萧鹤别撞上了个十尺大汉,他一声怒吼,挥起柴刀,眼看着就要挥斩而下。
“......萧曳!”
血液逆流而上,心如擂鼓震响,顾杪的大脑骤然一片空白,想也没想,扑上去护住了那瑟缩在墙角僵如石块的小孩。
这人的蛮力比寻常武人还要高上数倍,速度之快,她只来得及借着惯性带上萧鹤别偏上一点。
尽管避开了要害,但那刀刃仍旧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的右臂上。
一瞬间的疼痛几乎夺去顾杪的意识,从右肩传来的剧痛如洪水猛兽般直接将她吞并。她眼前一黑,栽倒在了萧鹤别身上。
顾杪的右臂,被生生斩了断。
“杀......杀人了!杀人了!鬼街出命案了!官府的人要来了!”只听人群中一声惊叫,整个鬼街全乱了套。
官府朝廷不管鬼街的条件,是鬼街之内不得杀人,否则就算是武林盟主来了,这地方也得被连根端了。
人群四处奔跑,商贩卷摊跑路,十尺大汉慌了,忙不迭的混进了人群,溜没了影。
顾杪那条断掉的手臂早被踢着不知去了哪儿,血如泉涌,汗如雨下,她强撑着一口气,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地懦意。
她看着呆呆愣愣盯着她的萧鹤别,勉强地扯出了一丝笑容:“有师姐在,别怕。”
萧鹤别不止是她爹珍视之人的孩子,更是她的弟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绝不会再让他陷入任何危难。
作者有话要说:PS:存稿很多!更新一般放在晚上9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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