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叛徒
抵达燕都时,刚过清晨。
行路工具从船只换成了马车,有羽卫军在码头边等候。
见指挥使大人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子,羽卫军感到疑惑万分,却也知不要多言的规矩,没在明面上议论。
叶凌随着队伍从船上下来,解答了他们的困惑:“那女子替大人挡了一箭,对大人算是有救命之恩,大人不希望在私底下听到任何流言蜚语,都听明白了吗?”
“是!”
众人有序散开,却有一人多驻足了一瞬,他眼中之色同他人不同。
并非疑惑,而是惊骇。
从此处到京都的距离依旧遥远。
午间途径一小镇,谢无靡命令稍作休整再走。
阿璃也得以下了马车活动,折返时,有羽卫军给她送来中午用的吃食。
“姑娘,您车上吃吧。”
一层油纸包裹着仍有些发烫的薄饼被塞到怀里,话音未落,那名羽卫军已从阿璃面前离开了。
怎么还是有人在唤她姑娘?
应该叫她夫人才是。
马车上其实备有食物,为何又还要送来食物?
阿璃心中不免疑惑。
思索片刻后,觉得这或是谢无靡命人专程给她送来的,便不再深思上了马车。
坐入软垫,才解开油纸,阵阵热气带着香喷喷的味道逸散开来,充斥了车厢。
金黄酥脆的薄皮下嵌着几许翠绿,是葱花饼。
阿璃弯了弯唇,取出一小块送入嘴中,齿间美味瞬间充盈,这饼做的极好。
马车却在此时晃了一下,身穿暗纹锦衣的男人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夫君?”
阿璃语气里不免惊疑,谢无靡在启程前说了,他不便与她同乘马车。
谢无靡一双黝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吐出来。”
阿璃看着递到跟前的一方白巾,不明所谓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在谢无靡强硬的态度下,将嘴里还未来得及完全咀嚼咽下的食物吐了出来。
谢无靡垂下眸子,隔着白巾检查,除了混了粘稠透明液体的葱花饼并未发现其他任何用于传递信息的宣纸或者绸布。
他抬眸看了阿璃一眼,在她对面坐下,开始检查车内小桌上摆放的剩余葱花饼。
好看修长的手指动作灵活快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后,谢无靡简单擦拭了手指,白巾被随意弃在桌面。
阿璃全程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桌面的葱花饼皆被撕开,已经无法再食用,阿璃不懂他此番用意,既然叫人送东西给她为何又要破坏?
难道这饼并非是他示意送来的?
“夫君这般是何意?”
谢无靡对上她带着质疑的视线:“无事,你不必多虑。”
阿璃表情依旧满是不解之意,对方却没有再同她继续解释。
“今日傍晚就能抵达客栈,你暂且好好休息吧。”话落,男人已经下了马车。
阿璃侧目看着小桌上的一片狼藉,嘴唇微抿,细软长睫下透亮黑眸中的光亮暗了下去。
好浪费,其实还挺好吃的......
谢无靡下了马车后,脸色沉如潭水,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队列后方的一名羽卫军,对身侧的迟荣低声吩咐:“盯紧她。”
迟荣表情严肃:“是。”
羽卫军中出现可疑的人是任何人都没有料想到的。
每一位能够在监察司当差的羽卫军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身世背景全部都严格考核过。
倘若羽卫军中混入了不干净的人,其中门道皆要彻查,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私自给阿璃送葱花饼的人是受叶凌直属监管的访使陈少亭,换而言之,出问题的人是这回外出办案带在身边的自己人,虽算不得亲信,却也是眼皮子底下的人。
此事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叶凌受令亲自盯着陈少亭。
傍晚时分。
一行人马抵达城外客栈,此处早已命人打点好,没有其他投宿的客人。
阿璃的房间位于三层,晚饭她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用的。
一名羽卫军进来收走残羹,却迟迟没有立刻离开。
阿璃放下茶水,看着他:“你有事?”
那羽卫军神色有些紧绷:“姑娘,您不记得我了?”
阿璃眉梢微动,她对于他人相貌的记忆能力不算差,至少不会把相似的人混淆,这名羽卫军她是记得的,中午就是他给了她葱花饼。
“自然记得,中午的葱花饼味道不错,谢谢你。”她虽只尝了一口,却也愿意给出肯定的答复,并表达谢意。
她语气中肯,带着淡淡的陌生与疏离,陈少亭脸色微变,嘴角牵出勉强的笑。
房间的木门在此时打开,谢无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到屋内两人的身影,他的眼神冷了不少。
阿璃则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甜甜地唤了声夫君。
陈少亭低下头,收捡好桌面残羹快步退出了房间。
谢无靡只瞥了那道略显慌乱的身影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目光向前落在立于桌边的阿璃身上,他徐步走进房间。
这女人似乎有些蠢笨,不过因他三言两语就笃定他是夫君,倘若方才陈少亭同她说了些什么,也难保她不会就这样轻易相信,对他的身份起疑。
谢无靡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示意阿璃坐下,他问:“你们刚刚在聊些什么?”
阿璃没觉得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她如实回答:“不过是因今天中午的葱花饼谢了他而已,夫君觉得不妥?”
“怎会?”谢无靡将胳膊轻轻搭在桌面,移开了话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璃,不想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他身体微动,桌面上的双手交握:“你……可想起些什么?”
阿璃脸上的笑容一僵,眉心处多了些许愁绪,她声音轻轻的:“未曾。”
夫君与她曾经两情相悦,而现如今她却将那些情谊忘却得一干二净,夫君定然感到伤心。
只见她不再言语,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
“夫君可是在恼我忘记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她抬起水灵灵的眼睛,巴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那双眼睛里似有一汪清泉流过,轻柔地撩拨了心弦,谢无靡忽就来了几分兴致。
他微勾嘴角,眼中满是戏谑,身体慢慢前倾,捏起女人的下巴,用带着薄茧的粗粝拇指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泪珠,在光滑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红色痕迹。
谢无靡眼神微暗,倒不成想她的皮肤如此细腻脆弱,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再开口,他略带安抚的声音里充斥着蛊惑:“哭什么,日子还很长,我会给足你想起来的时间。”
至少,她也得想起来她最初接近他的目的才行啊。
晚间,天空上挂了半轮明月,皎白月光的照射下,下方灰黑的瓦檐显得有些清冷。
陈少亭借口如厕,独自一人到了客栈后院。
四下虽无人,他依然分外谨慎,双指捏合置于唇上,吹出哨声。
很快黑夜中飞来一只洁白的信鸽,灵活扑扇着翅膀,身披银白月光稳稳地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取出袖中拟好的字条,熟练地塞入信鸽脚爪上捆绑的信笺中。
陈少亭抬头看着天边携带密信逐渐远去的白鸽,平缓地呼出一口气。
下一秒,却见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出,瞬间刺穿白鸽的身体,那鸟儿发出一声无力的悲鸣,直直往下坠落。
陈少亭瞳孔蓦地一缩,身形颤了颤,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脖子上就已经被架上两柄闪着寒光的长刀。
叶凌从一旁长廊的阴影里走出,清冷月光下他的脸上只余一片寒冰。
客栈后院的柴房成为了临时的审讯室。
谢无靡看似随意地坐在一把红漆木椅里,他的对面,叛徒已经被剥去官服绑在了刑架上。
叶凌把从死去信鸽身上发现的东西双手呈上,他十分恭敬:“大人请看。”
谢无靡取过还没小拇指大的信笺,展开里面的字条。
工整的黑色字体写着四个小字——‘姑娘失忆’。
谢无靡的脑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容颜,他的神情没有多大变化,慢慢站起身走向陈少亭。
陈少亭此前已经受过一顿鞭刑,此刻他的身上满是血痕,发丝凌乱。
谢无靡在离他半步之处停下,他抬手示意叶凌将陈少亭嘴上的白布取下,冷白的光穿过破败的窗子斜斜的照在他冷峻的脸上。
“阿、璃,”他极慢地咬着这两个字,抬眼直直看向陈少亭:“她是你什么人?”
陈少亭迎上他的视线,不答反问:“你对璃姑娘做了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璃姑娘,”谢无靡挑了挑眉,“你倒是对她颇为尊敬。”
他早有猜测阿璃的身份不简单,却也惊讶她居然不简单到,让一名蛰伏监察司多年已经身居一官半职的奸细如此贸然行事,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也要将她的信息向外传递出去。
阿璃的举动似乎在她背后势力的意料之外,或许说,是她没有按照计划行事。
却也因此叫他们抓到了提前暴露的陈少亭,这对于监察司而言,当然是好事。
这个人想必知晓许多。
谢无靡垂下眸子敛了神情,沉吟片片刻,复又抬眸向陈少亭:“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考虑给你一个痛快,秘狱的刑罚是何种地步,想必你比我要更加清楚。”
陈少亭听到这里却低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
谢无靡冷眼看着面前几乎笑出眼泪的男人,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谢指挥呵呵呵……这称谓听上去倒是威风,可谁人不知,你谢无靡不过是贺启养的一条狗而已,就你这样的人也配染指璃姑娘?”
陈少亭语气癫狂,似是在谢无靡脸上看到了恼意变得越发肆无忌惮:“生与死任人摆布,没有贺启你什么也不是。”
“啪!”
“谁许你直呼陛下名讳?!”
叶凌上前一步,一巴掌扇在这个以下犯上的叛徒的脸上,陈少亭被打得有些发昏,偏过头去,嘴角淌血,有另外格外有眼色的羽卫军上前用白布捆住了他的嘴巴。
谢无靡的脸色早已阴沉得滴血,他下颚处的肌肉紧绷着,周身气息阴寒无比,一时间柴房里静默无声。
叶凌顿了一会才敢低声唤道:“大人?”
谢无靡没有看他,他冷漠地转身,将手中字条置于一旁烛火中,烧得只剩下灰烬了,才幽幽开口:“拔了他的舌头。”
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不大不小的平常事。
“还审吗?”叶凌问。
“当然审,”谢无靡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狠,他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戒指:“别让他死了。”
“是!”
在秘狱,逼迫犯人招供的刑具有许多,相应的,对于那些嘴比石头还硬的犯人,他们得到有用的信息也不一定都是从犯人的嘴巴里。
谢无靡孤身离开柴房,外面是无人的庭院长廊,他在此处停留。
冷白的月,微凉的风,他低头将拇指上的青玉戒指取下,迎着月光观摩。
生与死任人摆布。
一个与他为敌的奸细,却将他的处境一语道破。
青玉泛起冷意,几乎刺伤了他的心口。
你杀了我,便成了我,一辈子重蹈覆辙。
那张可怖的容颜再度浮现眼前,阴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滑过后颈。
谢无靡“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内伤撑到此时,已扰乱了筋脉。
叶凌刚从柴房出来见到的便是此景,他连忙递上一方巾帕,“大人,可还好?”
谢无靡推开他,手扶着木柱,脸上一片晦暗,“无事。”
他抬手随意拭去嘴角血迹,淡道:“回去休息吧。”
叶凌闻此未发一言,恭敬地行了一礼后离开了。
片刻后,谢无靡面无表情地往长廊尽头走去,高大的身影有几分孤寂。
走下石阶时,他敏锐地感受到了从上方不远处投射过来的目光,微仰起头,就看见倚窗而立的女人。
这么晚了,她还未休息。
她房中点了橙红的烛火,窗口透着暖黄的光亮,将她的娇小的身躯包裹,美好的容颜也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色彩,越发显得柔和。
阿璃夜里睡得浅,只需一点动静就足以惊醒她。
深夜时分,那道鸟儿的哀鸣声使她无法再继续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