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当天深夜,喧闹了一整天的晋王府终于沉寂下来,上下一片悄然无声。
临睡前,萧媺芷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侧坐于床边,一边替疲累的丈夫按摩放松,一边认真询问:“阿昭的婚礼流程安排得怎么样了?”
杨广闭目享受着妻子温柔的揉捏,同时慢条斯理道:“按照陛下和皇后的意愿,婚礼将在仁寿宫举行,都已准备妥当,我们提前几天过去就可以了。”
“如此甚好!”萧媺芷听罢,简单地回了一句,然后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示意他翻身趴下。杨广“嗯”了一声,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看到枕边之人蠕动的样子,萧媺芷忽然觉得好笑,不禁咬了下嘴唇,随即又转移注意力,另起话题:“听说今天长孙晟也来了,阿麽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向他讨教突厥问题嘛,可聊得尽兴?”
“呵——”杨广冷淡地笑了下,而后又轻呼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缓缓道:“当时在场的还有李渊和高劢,李渊倒也罢了,那个高劢完全是个生人,当着他的面,我也不方便与长孙晟深谈,只聊了些皮毛,真是索然无味!”
“高劢……”萧媺芷按压着丈夫的后背,嘴上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一时间很是疑惑:“这个人确实耳生,之前从未听你提过。”
“他出身于北齐宗室,曾被封为乐安王,与齐国一众暴君奸臣相比,也算是难得的正直之人。”杨广不假思索地介绍起来,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皱着眉继续道:“不过齐亡后,高劢就没什么存在感了,他前些年一直在地方当刺史,与我素无交集。”
萧媺芷顿时明了,微微勾起唇角:“这么说,高劢这次是有意想结交殿下了?”
杨广懒得多想,不冷不淡地回了句:“可能是吧,他还邀请我去他府上喝茶呢!不过我并不想拉拢此人,也是蛮鸡肋的!”说罢,他侧转过身子,示意妻子不必再按,然后揽住她的腰,亲昵道:“时候不早了,宓儿,我们休息吧……”
萧媺芷笑眯眯地看着丈夫,满是爱意地应了声“好”。
不日之后,高劢如约邀请杨广、李渊和长孙晟去府上喝茶,李渊以母亲生病为由婉拒,而闲来无事的长孙晟因盛情难却,便应了邀约。晋王这边本来回复府上事忙、无暇分.身,但第二天又见高劢府上的人来报,说长孙将军已经答应前往,请其务必大驾光临。如此这般,杨广才看在长孙晟的面子上,接下了请柬。
到了约定那日,高劢一大早上便驻足在宅子门口,亲自迎接晋王和长孙晟。带领二人往客厅走的路上,他也表现得分外热情:“殿下和长孙将军肯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杨广和长孙晟客气地回应了几句场面话,气氛一片和睦。
此处宅邸不大,装饰也是简约朴素,但里外被打理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是主人为迎接客人,精心准备过的。杨广见高劢十分真诚,便也亲切地寒暄道:“高大人啊,我瞧你这里的布置风格蛮清幽的,很有品味啊!”
高劢得到赞赏,顿时喜形于色,眉飞色舞道:“哈哈,殿下过奖了,殿下喜欢就好!”
从见到晋王的那一刻,这高劢就显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长孙晟瞧着他脸上那一条条因大笑挤出的皱纹,清楚知道今日自己不过是作为陪衬,所以便静静地跟在杨广旁边,一路上只是陪笑二三,其余时间皆默不作声。
进入厅堂后,高劢立刻将晋王引到主位前,恭敬地说:“殿下,请上座!”
杨广却是谦逊有加,轻轻摆了摆手,婉拒道:“高大人是主人,理应坐主位。”
高劢脸色一紧,连忙推辞:“殿下身份尊贵,怎能居于侧席,莫要折煞我了!”
杨广见状,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于是简单地应了声“好”,镇定潇洒地走向主位。接着,高劢又客气地请长孙晟入座,自己则坐到了他的对面。
不多会儿,府上的下人端来特制的茶羹和糕点。杨广起先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婢女奉茶,直到低下头瞥了一眼茶碗,只见那白瓷小碗里的茶汤浮着一层浓浓的沫饽,他用汤匙轻轻搅了搅,发现茶汤竟然泛起醉人的微红,而碗底的碎茶则呈嫩黄色,还伴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残渣。杨广不由满腹疑惑,抬起头看向高劢道:“萧妃也经常给我煮茶羹,但这汤色泛红的倒是第一次见。”
高劢得知晋王未曾见过此种茗茶,顿时流露出得意洋洋的情绪,自豪地介绍道:“此茶选取的是泉州山区的菜茶,蒸焙过程中渗入了沉香、麝香等名贵香料,煮泡后有乳状物泛于茶汤之上,与溶蜡相似,所以也叫蜡面茶。至于茶羹中伴有的白色残渣,其实是捣碎的玫瑰花瓣,原本是艳红色的,熬煮过程中褪了色。殿下,请细细品尝,我保证你从没喝过如此风味!”
“好——”杨广欣然点头,而后轻轻舀了一勺茶汤送入口中,当即赞不绝口:“这茶当真是香高味浓,确实与我之前喝过的青茶完全不同,再加上玫瑰的味道,竟隐隐有些山野韵。”
晋王话音刚落,高劢脸上便涌现出惊叹之色:“殿下果然是懂茶之人!‘山野韵’这三字形容得可是绝妙!”杨广听了赞扬,只是笑而不语,继续悠悠然地品茶。
这时,高劢忽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和晋王交谈,忽略了长孙晟,于是急忙转向那人,笑吟吟地问候:“长孙将军,你觉得如何?”
长孙晟依旧保持着低调,和气一笑后,自谦道:“我是一个粗人,不像殿下懂得品茶,就觉得挺好喝的,但也说不出什么味道。”
这话说得很是直白,高劢的表情瞬间凝滞,心中对长孙晟也产生了一丝轻视,但面子上却不敢怠慢,随即又好言好语地招呼道:“将军若是喝不惯那茶汤,可以尝尝玫瑰果脯,这都是我自家蜜制的,吃起来清香甘甜,能够中和茶的味道。”
长孙晟听罢,猛点了两下头,笑呵呵地回应:“好好好,高大人真是太周到了!”说着,便随手从面前的玉盘中捏起一颗玫瑰果脯,送进嘴里。
高劢回以微笑,然后趁晋王和长孙晟吃喝之时,窃窃跟婢女耳语了几句。
之后,三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直到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抱着琵琶走了进来。杨广坐在正中,径直与其四目相对,未等她行礼问安,立刻瞟向高劢,疑惑地询问:“这是?”
高劢以为晋王对少女颇有兴趣,急忙热情介绍道:“这是小女,名瑾瑶。她自幼随名师苦练琵琶,我寻思让她来弹奏一曲,为席间增添些韵味。”说罢,立即向女儿使了个眼色。
高瑾瑶整个人稍显拘谨,得到父亲指示后,识礼得体却又很小心翼翼地问安道:“晋王殿下好,长孙将军好……”
长孙晟不想打扰高劢和晋王套近乎,所以方才一直在自顾自地吃喝,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号,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但是看到少女容颜的那一刹那,他瞬间就呆愣住了,手中的果脯也掉到了地上。
那楚楚动人的明眸和柔柔的笑靥像极了梦中的她,长孙晟深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再仔细打量时,才觉得面前的少女和那人的气质却是完全不同,没有那种咄咄逼人和热烈刚毅,反倒透着一股谨慎守礼、温柔贤惠的劲儿。
下一刻,杨广平淡的声音打断了长孙晟的思绪:“既然娘子已经来了,那就依高大人的安排弹一曲吧,辛苦娘子了。”
高瑾瑶闻言,又施施然地行了一礼,然后怀抱着琵琶,落座于明亮的大厅中央。少女的笑靥如明灯般,点亮了她姣美的容颜,她微微颔首、娴熟拨弄琴弦的画面,更是优雅得如沐春风。
可惜,杨广并没有被这琵琶曲打动,只是一派淡然地吃着茶点,时而还百无聊赖地搅搅茶汤。高劢见状,神色格外紧张,他全程盯着晋王的反应,一刻也不敢松懈。
唯有长孙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女,完全沉浸在悠扬而又灵动的乐曲中,他尘封已久的心剧烈地震颤着,悠悠往事,点点滴滴地涌上心头……
一曲终了,高劢的脸色明显僵硬了几分,但仍是衔着笑意,殷勤地向晋王询问:“殿下觉得小女弹得如何?”
杨广放下茶碗,轻描淡写地回答:“清扬婉约,如空谷流水。”
长孙晟全然顾不得旁边两人,未等高劢应声,便直接与高瑾瑶对话道:“小娘子,你的琵琶只有四根弦?”
这个问题激起了高瑾瑶的兴致,令其对长孙晟另眼相看,她微瞪着澄澈的眸子,笑盈盈地回答道:“是啊,虽然多数人都弹五弦琵琶,但是四弦亦能弹奏。”
这话如利刃一般,直直刺入长孙晟的心窝。多年前的大漠风沙中,她的琵琶断了一弦,她孤傲地抱着心爱的琵琶,冷冷地说过同样一句话——四弦亦能弹奏。想到此处,长孙晟越发心痛,却努力佯装着镇定和淡然,没有人看得到他心口涌出的鲜血。
高劢只觉得长孙晟有些呆滞,料想其可能是没有见过四弦琵琶,但同时又觉得他过于喧宾夺主,急忙将话头转回到女儿身上,笑意满面地对晋王道:“既然殿下喜欢,可以让小女常去府上弹奏,若她有幸能留在殿下身边,那便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话一出,大厅中的气氛顿时凝结,大家都心知肚明,高劢是想让自己女儿给晋王作妾。
长孙晟皱着眉头,凝望着高瑾瑶,面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但也不便多言。杨广却是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温和地婉拒道:“小娘子的琵琶确实弹得很好,不过我平时公务繁忙,基本没有时间听曲,只能浪费高大人的苦心了!”说罢,见高劢颇为失望,还想再荐,他赶忙站起身来,找借口告辞:“说到公务,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先告退了。”
高劢闻言,立刻起身上前,强烈地挽留:“殿下,用完午饭再走嘛!”
“不行不行,不能耽搁正事。”杨广执意离去,最后不容置疑地道了句:“我们还是下次再聚吧!”
长孙晟见状,也不想多留,主动附和道:“对啊,殿下说得对,我也该回去处理公务了!”高劢万般无奈,连长孙将军也要走,就更没有借口挽留晋王了,只得失落又彬彬有礼地相送。
长孙晟走到厅门口时,忽然驻足回首,依依不舍地望了高瑾瑶几眼。高瑾瑶感受到那目光灼热的温度,不由双颊绯红,急忙低头回避。
高劢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只顾紧紧跟在晋王身边,直到将二人送走后,才终于如释重负,然而其眉眼间却不见一丝笑意。
此时,高瑾瑶已候在内院门口,待父亲回来后,便立刻迎了上去。高劢深切地注视着女儿,沉沉呼了一口气后,惆怅地说:“瑾瑶啊,我在京城不能久待,恐怕过一阵又要赴任地方,我只剩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只要你有了好依靠,为父也就放心了!”
“阿爷的心意,我都明白……”高瑾瑶乖巧温顺地应了一句,“只是,只是晋王他……”她觉得不妥,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得欲言又止。
高劢明白女儿的担忧,强硬地拉过她的手,郑重地拍了拍:“瑾瑶,我们高家好歹也是皇族出身,配晋王没有什么不妥,你只管相信为父,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好!”
高瑾瑶听罢,眸光中的犹疑逐渐消失,她微垂着眼帘,羞涩而又恭谨地回道:“是,一切都听阿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