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十二月初,虞庆则平定李世贤叛乱归来,不料刚进了京中,却被随军长史告发谋反,杨坚听闻后当即将其收押。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掀起一片波涛。经过几日的察验,高颎清楚皇帝已下定决心要诛杀虞庆则,于是想拉拢朝臣替他求情。然而当今朝堂之中,杨素与虞庆则素来不合,苏威与其也有芥蒂,高颎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找闭门谢客的广平王杨雄帮忙。
这日一早,高颎低调地叩开了广平王府的大门,如意料一样,仆从告诉他广平王卧病在床不便见客。高颎一再坚持,那仆从才答应帮他通传,之后又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将他带到王府内室。
此时,杨雄正坐在置有一方小案的榻上,穿着鸦青色的常服,腮边蓄着虬髯,看上去轻简随性又颇有器度,他见到高颎进屋,立刻邀其与自己同坐。
待客人坐定后,杨雄从容地为对方倒了一杯温茶,微笑着招呼道:“昭玄,瞧你急得满脸通红,先喝杯水吧!其实你不用开口,我也知道你为何而来。”
高颎握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也没有心情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想开国之初,你我与虞庆则、苏威深得陛下恩宠,同朝为官也是相得益彰。广平王若还念及当日同僚之情,就请随我进宫,劝劝陛下吧!”
杨雄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杯水,然后晃着手中小盏,颔首注视着那浅淡而温热的液体,幽幽地说:“开皇十二年,虞庆则负责查办苏威朋党之事,致使他被免职,从那时起,‘四贵’就不复存在了!当然,在那之前,陛下令苏威取代了虞庆则的尚书右仆射,已为后事埋下了伏笔。”
高颎听罢,强逼着自己喝下一杯茶,缓和了急切的状态,有礼有节地说:“可是不管怎么样,虞庆则的为人,你我应该清楚,他不可能有谋反之心,也就是早年居功自傲,出使突厥时私下接受了一点馈赠。”说到此处,他不经意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道:“说起来,陛下当年将虞庆则由尚书右仆射改调为右武侯大将军时,还一同将你改封为司空。广平王虽不拘小节,却也清楚此举是明升暗降,所以这些年来才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虞庆则与你是同样遭遇,他近几年也收敛了许多,没想到还是落得如此下场。请广平王将心比心,哪怕是嗟芝焚而蕙叹,也该替他求求情啊!”
杨雄稳稳地将茶盅叩到案上,转而搓弄起拇指上的骨韘,不冷不淡地回道:“昭玄既然这么说,那就该知道,我最近几年,除了偶尔负责陛下交代的祭祀事宜,和参加推不掉的太子宴席,平日里连门都不出,一切军政要事也从不参与。”
此言一出,高颎当场语塞,他感觉再讲下去,也是进退两难,不由脸色难堪起来。
杨雄见状,悠悠地喝了口茶,然后倾身靠近高颎,换了一种诚恳真切的语态:“昭玄,今日若是换作别人登门,我一定会称病不见!看在往日情分,我愿再劝你一句,不要身陷此事,我不会去求情,希望你也不要去……”随即,他又故作怅惘之态,回忆往昔道:“不怕告诉你,早在开皇初年时,就有人向陛下密奏,称你结党营私。陛下曾询问于我,我当时信誓旦旦地担保,说你用心公平、奉法行事,陛下这才不置可否,此事我之前从未对你提过。昭玄,陛下的心意,我们谁都猜不透,能做到明哲保身已是不易!”
高颎直直地盯着杨雄,听他说完这番话,一瞬间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恍惚。虽然对方句句在理,确实是为自己考虑,但眼前的广平王和自己印象中那个粗枝大叶的形象完全不同,甚至已经超出了大智若愚的范畴,言行举止极为精细周密,令人后脊发凉。
高颎琢磨不透杨雄,也知道对方肯定不会随自己进宫,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就自请告退了。
出了广平王府,已是日照当头,虽然在杨雄这里一无所获,但高颎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进宫面圣。
此时,杨坚正在书房偏殿用午膳,兴许是菜品不合口味,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但瞧到高颎进来,也还是客气地招呼道:“昭玄,哦不,独孤……来了啊,正好陪朕坐坐,我们君臣二人好久没有同桌用膳了!”
皇帝近年即使私下也很少喊自己独孤,这次刻意强调,高颎不禁觉得分外亲切,但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奏请会令圣上不悦,所以只能恭谨地站在近前,不敢落座。
杨坚见状,眉头微微蹙起,低沉地问道:“怎么了?这么严肃,坐都不肯坐啊!那你直说吧,有什么事!”
高颎坚定地抬起头,对上皇帝的双目,没有任何虚与委蛇,直抒胸臆道:“臣听闻陛下决定处决虞庆则,这一判罚是不是太过严重了?”
“严重?”杨坚狠狠地将筷子拍在食案上,“咣”的一声,清晰回荡在殿中。他瞪视着高颎,怒意喷薄而出:“他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处以死刑完全是罪有应得!”
高颎倒是没有慌张,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那个随军长史赵什柱在发兵前,就散布流言称虞庆则不想出征,令陛下对他心生嫌隙,陛下没有为大军践行,虞庆则身为主帅颇不得志也是情理之中。”
杨坚听罢,嘴角勾起一弯残酷的厉色,冷笑了一声:“怎么?按你的意思,还是朕的不是了?虞庆则归途中经过潭州,感叹其地险固,声称若粮食充足、镇守得当,便攻不可拔,然后又派赵什柱先行回京,观察朕的态度,这分明就是为反叛做好了准备!现在经过察验,证明他确实说过此话,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高颎拿捏着皇帝的情绪,谨慎小心地据理力争:“据臣所知,这赵什柱是虞庆则的内弟,然而却与其爱妾有染,一直担心事发,所以他很可能为了诬告虞庆则,而将其随口之言断章取义。陛下,虞庆则是开国功臣,切不可草率诛杀啊!”
这一刻,杨坚终于勃然大怒,随手抓起一件食具,愤恨地朝地上砸去:“草率?朕诛杀王谊和元谐时,你怎么没有说朕草率,难不成因为这虞庆则是你举荐上来的,所以就区别对待?高颎,你跟朕这么多年了,应该清楚朕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结党营私!”
听到这个罪名,高颎当即眸色一震,急忙踉跄着跪下,行了大礼:“臣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
“哼——”杨坚狠狠吸了一口气,斜视着面前匍匐于地之人,良久后才放缓语态:“虞庆则当年出使突厥时,朕嘱咐过他最多只可收受马匹三五的馈赠,而他竟然接受了千余匹,还纳了摄图的女儿为妾,如此作威作福,根本没有把朕的话放在心中。朕当时念其劳苦功高没有追究,而他却自恃有功,越发嚣张跋扈。以他的禀性,今日动了谋逆的心思,完全在朕意料之中,你若还替他求情,朕就把你当作其同党处置!”
皇帝话已至此,高颎明白虞庆则是不是确实谋反并不重要,他早就是杨坚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于是释然地叩头道:“陛下所言有理,臣不该置喙此事,还望陛下宽恕。”
杨坚满面阴霾,心情已是无比暴躁,但见高颎痛快认错,也不好对他发火,只得握拳砸着桌案,朝旁边的内侍呼喝起来:“今天做的菜肴太难吃了,快点来人都撤了,撤了!”
这年腊月里的扬州比往年寒冷许多,甚至飘起了绵绵细雪,晋王不慎染了风寒,躲在府中休息了数日。
一个平静的上午,杨广披头散发,裹着绵被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查阅手下寄来的信件,一边不停打着哈欠。
这时,萧媺芷抱着一床叠好的厚被,悄然走进内室,看见丈夫哈欠连连,满是关怀地说:“你若是困了,就多睡一会儿嘛,起这么早作甚!”
杨广主动接过妻子怀中的被,温柔地解释道:“我不是困,就是鼻子有点难受,所以总打哈欠。”
萧媺芷随即坐到杨广身边,把新拿来的绵被也裹到他身上:“这个暖和些,你再多披一层!”话音刚落,瞧着丈夫包裹严实的样子,活脱脱得像个粽子,她不禁掩唇笑了起来。
杨广也能想象到自己现在是何模样,于是故意瘪起嘴,可怜兮兮地说:“怎么,你夫君生病的样子这么好笑吗?”
萧媺芷这才收敛了笑意,瞥了一眼丈夫手中的书信,轻声询问道:“这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是来自京中的消息……”杨广刚说完一句话,感觉脖子很不舒服,费劲地将头发从被子中撩了出来,又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才淡淡地继续道:“都蓝可汗得知我们与染干联姻后恼羞成怒,断绝朝贡并意图抄掠我边境,好在被染干侦知,预先通知了我们。我军早有准备,雍虞闾无隙可乘,一切都在长孙晟预料之中。”
萧媺芷听罢,也不做评论,只是点了点头,转而看见床边还有一摞书信,又歪着头问道:“那些又是什么?”
杨广揉了揉鼻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实相告道:“前些日子,我命人在益州和并州设置了几处马坊,以畜牧为辞,暗中收集情报,这都是下面寄回来的。”
萧媺芷略有惊疑,紧张地追问:“难道蜀王和汉王有什么异动?”
“没有,都是些寻常事!”杨广慵懒地回答着,突然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哦,长孙王妃又给蜀王生了个儿子……”说罢,他见妻子脸色有些不好,赶忙又恢复了严肃,娓娓分析道:“我最近一直在合计,陛下近年来越发不信任那些勋贵,转而开始倚靠皇室宗亲。按照长孙晟先前的预设,我们终须与雍虞闾和玷厥决一死战,到时候陛下一定会派几个皇子作为主帅。汉王就不用说了,他虽然骄纵顽劣,但惯得帝后溺爱,就算只是挂名,也足以平添功绩。至于蜀王嘛,如果打了胜仗,恐怕陛下便会对他之前的罪状彻底不咎了。”
说话的时候,杨广身上围着的绵被稍微有些滑落。萧媺芷见状,又替他掖了掖,随后温声宽慰道:“这些事情眼下不必过虑,静观其变,再从长计议即可。”
杨广颔首,没有再说什么。这时,清芙忽然进入屋内,正色通传道:“殿下,王妃,张衡大人求见。”
杨广想到此人前来必定与智顗相关,立刻掀了绵被,腾身下床,同时急切地吩咐道:“快,快,让他进来!”
清芙领命而去,萧媺芷也赶紧起身,替丈夫拢了拢头发,又取了一件外袍给他披上。
下一刻,只见张衡捧着一个小木箱,缓缓地走了进来。
杨广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但他还是更关心那和尚的消息,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智顗到扬州了吗?”
张衡却是满面沉痛,徐徐地回答道:“殿下……智者大师圆寂了……”
“圆寂……”杨广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虚弱的身体随之有些震颤。
张衡见晋王情绪有异,安静地沉默了片刻,待他平复下来,才继续道:“大师行至石门便止步不前,他好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从容交代完后事,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安详入灭。这箱子里是殿下之前送给大师的莲花香炉和犀角如意,大师称愿德香远闻、长保如意,以此仰别殿下。哦,对了,大师还遗留了十余卷《净名玄义》,说是之前答应殿下要写完的,我已命人送到书房了。”
杨广一言不发,只是恍恍惚惚地走上前,麻木地打开木箱,轻轻抚摸着香炉和如意,最后目光落在了放在箱底的遗书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来,凝眉细读。
这封信特别长,杨广读了很久,渐渐热泪盈眶,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整个人晃动着有些站不稳,萧媺芷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丈夫。又过了好久,杨广终于看完了信,直直垂下双臂,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衡从未见过晋王如此失魂落魄,不禁有些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打断他的情绪,谨慎地道了句:“殿下……主持慧日道场之事……”
杨广觉得自己仿佛被掏空了,有气无力地回道:“修书延揽吉藏吧……”
张衡点头领命,知道晋王心情不佳,他也不再多言,将木箱放到旁边的桌案上,就默默退下了。
杨广已然虚脱,在妻子的搀扶下坐到案前,又拾起信反复浏览。须臾,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愧疚,失声痛哭道:“我与大师师徒一场,却不能护他自由传教弘法,他是多么痛彻心扉,才遗书留下了这六恨啊!”
萧媺芷心疼丈夫,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温情脉脉地安慰道:“阿麽,你不要这样,有些事情也不是你能做主的。你若当真感念师徒之情,以后就多加扶持天台宗,让大师所创的教义发扬光大,便是了了他的心愿。”
杨广听罢,拭去眼泪,热忱地望着妻子,不停地点头:“对对对,我要遣使去天台山设千僧宴,建《功德愿文》,资助他们修建寺庙,大力弘扬天台佛法!”
萧媺芷见杨广情绪饱满,又燃起了斗志,这才宽心一笑。不论风浪多大,这一路,他们都要携手并肩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