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执柔醒来时,空气中依稀的降真香还尚未散去。
这是独属于齐楹的味道,竟叫她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细算下来,她已经有十余日未曾与他碰过面了。
未央宫竟如此之大,若不是存了一份心思,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她起来后吃了些点心,承明宫便派人送来消息,说后日要将尚太傅的女儿送进宫来,该给的位份尚没有定下来,余下的都听皇后来安排。
执柔说了声知道了,命却玉将人送了出去。待却玉回来时,便听她好一番抱怨:“奇了怪了,门闩怎么断了。晌午时还是好好的,莫不是午后起了妖风咱们却不知道?”
郑秦下午时去了少府监领秋衣,听闻此言亦压低了声音:“七月半才过了多久,别是有什么……”
却玉听了忙去堵他的嘴:“这东西哪能是乱说的,再多说一句,必得把你送去永巷掖去挨罚。”
听得郑秦连连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吧。”
他们插科打诨,执柔便坐在灯下发呆,却玉小声地叫她:“娘娘,尚姑娘那边……”
“永延殿上月末才添过瓦,殿中的梁柱也上了一遍新漆。便叫尚姑娘先住下吧。”执柔站起身,“你同我去少府监开库房,看看能再添置点什么。”
尚存的这个女儿闺名叫令嘉。
瑰姿艳逸,玉面桃花。
送进未央宫的头一天,专程来给执柔行礼。
三跪九叩,找不出一丝错漏。
只是为人却分外冷淡,话也不多。
执柔带她去拜见大长公主,一路上竟除了寒暄之外,再无二话。
大长公主早便听说了今日会送来一位女郎,等打了照面,才听下人们说起是尚太傅的女儿。
素来雍容富丽的大长公主骤然失色:“谁?”
两名中谒者不知其意,只得再次重复:“是尚太傅家的女郎。”
大长公主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尚太傅……不是从未曾娶妻么?”
当着执柔和尚令嘉的面,中谒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一直沉默的尚令嘉却突然开口了:“回大长公主的话,我母亲并非是尚太傅的妻妾。”
时下尤其看重清白两字,她这话一开口,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
她缓缓站起身,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尚令嘉的身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容貌。
似是而非,竟一时间也看不出和尚太傅有几分像。
“好,好……”齐徽一连说了三四个好字。
她重新跽坐到桌案前,对着侍女无力地摆手:“赏吧。”
四个漆盒,比当年给执柔的赏赐体面了数倍。
尚令嘉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喜色,她从容地叩谢,大长公主便下了逐客令:“我身子不大舒服,便不留你们用膳了,皇后和尚姑娘请自便吧。”
离开昆德殿后,尚令嘉率先向执柔请辞,二人各自向南向北,互不干扰。
时间转眼到了中秋。
偶尔有些朝堂上的事传来,执柔懂得不多,也不愿去深问。
和益州太子那边仍焦灼着,哪方也不愿退让一步。除却益州,河阴、晋阳、壹昌都有零零星星地小股起兵。外头动乱太多,不大太平,这一年的中秋便只能是从俭过了。
今年的年成不好,微州的粮食也不及往年丰沛,大司马便准备在宫里准备出两场傩戏来。
大傩仪本该在立春前后,有‘逐尽阴气为阳导也’的意思。
选了一百多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赤帻皂制﹐执大鼗,蒙熊皮。
穿着朱色、玄色的衣裳,吹笛鼓瑟,赤足描眉。
未央宫的前殿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齐楹跽坐于正中,执柔坐在他身侧,尚令嘉则坐在下首。
大长公主称病,今夜却没有来。
夜风徐徐,火光微动,齐楹不悲不喜地坐在那,身上落着丝绦摇曳的影子。
有大臣为薛伯彦敬酒的声音传来:“晋阳的三五流民竟真拿自己当了角色,几次三番在咱们眼皮子地下作祟。大司马智勇双全,这头一杯,我当敬大司马。”
执柔下意识看向齐楹,齐楹虽看不见,却能从吹拉弹唱间知道演到了哪里。他微微侧身,抬手指着场中傩戏:“看,钟馗出来了。”
这一折戏正是最热闹的光景,齐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案前。
下头薛伯彦几番推杯换盏,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是对着执柔伸出手:“害不害怕?”
那些判官钟馗或青面獠牙,或绣画色衣,有的执金枪,有的拿龙旗。在这泛着寒意的凉夜里,的确有那么些许狰狞可怖。
执柔没抬手,齐楹就笑了:“生朕气了?”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执柔说了声没有,抿着唇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里,齐楹便握得紧了:“那给朕说说,演到哪了?”
月在云雾里,他的声音虽安静,却能穿透下面的鼓瑟笛声,清清楚楚地落在执柔的耳朵里。
“有个金镀铜甲的将军,拿着龙旗在驱鬼呢。”执柔小声说。
她声音也是柔软的,把这一折驱鬼的傩戏,说得也像是在作百戏。
这一幕落在薛伯彦眼中,却是极满意的。
他端着酒杯,向齐楹笑说:“陛下与娘娘夫妻伉俪,感人至深。臣这一杯酒,敬陛下与娘娘。”
齐楹含笑举杯,一饮而尽。
喝了这一杯酒,便大有几分君臣同乐的架势。到底是齐楹登基后的头一个中秋,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长安城高池深,亦有天险可守。高踞天下之紧要喉舌,雄关数座。加之大司马运筹帷幄,何惧黄口小儿?”
“益州不过区区百里之城,如何能与我长安沃野相较,只待大司马一声令下,我等即刻挥师南下。”
薛伯彦多喝了几杯本就兴致高昂,再加之群臣恭维,他抬起眼,恰好见齐楹与执柔双手交握,心中愈发觉得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执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最终落在了齐楹与她握在一处的手上。
她用了一分力气想将手抽出来,齐楹却没有松手。
云飘走了,酒杯中倒着那轮金灿灿的满月,宛若玉盘上落满了清晖。
齐楹倾身至她耳边,似在安抚:“别急,一会儿要吃消夜果了。”
他说话时带起的气息吹动执柔耳边的碎发,摩擦着她的脖颈和脸颊。
消夜果也是为这场大傩仪专程备下的。
有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
“为你专程加了一道粔籹,就是按你上回说的,加了蜜豆和甜酪。”他循循善诱,似是在哄劝幼童。
从始至终,他唇边都带着笑,似亲厚也似疏远,介于真假之间,叫人猜不穿他的心思。
一枚又一枚玲珑的果子摆了上来。
模样也分外精巧别致。
齐楹浅尝过便放下了。倒是执柔多吃了两颗,入口香甜,唇齿留香,就着宫中果酒,不知不觉便饮过数杯。
待要喝第四杯时,齐楹终于开口了:“给皇后换杯茶来。”
他声线虽平,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却玉换了壶茶水来,傩仪也渐渐到了尾声。
执柔第一口便喝出不对,转过身才要同却玉说话,齐楹先开口了:“朕一会同你有话说。”
他说得平淡,执柔的酒却当即便醒了三分。
夜里的戏散场后,齐楹乘坐着肩舆陪着执柔回了未央宫。
落在外人眼里,自然是皇帝对皇后宠信优渥。
月华如练,穹庐万顷,繁星如屑。
二人并肩坐在肩舆上,执柔抬起头望向那轮熠熠的明月。
记忆里的月亮,好似也是在江陵时,才显得更圆满一些。
回到椒房殿,醒酒的汤一并做好了送来。
齐楹坐在床沿上,听着执柔小口啜饮着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
“这虽是果酒,用的却是花雕。”他起了头,“后劲上来了,便要觉得难受了。”
执柔才吹了风,此刻倒是觉得好些了,她细细打量着齐楹灯下的半边脸,他背对着光坐着,颈下交领绣着银色的暗纹,在这煌煌灯下,闪着一丝细碎的辉煌。
“陛下。”酒水的花果香气尚在唇齿间徘徊,执柔的声音也不似白日里那般平和,“陛下这般待我,可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
她这句话全是借着酒意说的,可说出了口,那股劲儿却又散了。
他们成婚那日分明早有言在先,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她今日这般问,齐楹无论说是还是不是,都不得宜。
执柔轻轻咬了咬舌尖,又改口:“陛下不必答了。”
他们两厢坐在这,沉默了良久。执柔有些头晕,不自觉捏了捏眉心。
齐楹问:“可是觉得难受?”
知他看不见,她有心搪塞:“尚可。”
他们俩对坐着,离得不远不近,齐楹却又无端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这年轻女子的长发就那般缠绕在他的手指间,柔顺又坚韧。
“薛执柔。”他叹气,“不要搪塞朕。”
他起身,墙边的架子上放着铜盆与巾栉,齐楹将巾栉浸透了水,再重新走回到执柔的面前。
他一手托着巾栉,另一只手停在在执柔的下颌处,好让她借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给大家道歉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