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凌晨一点十七分,今日轮值的司机终于结束了深夜加班。
车门关闭前,他望了望独自坐在驾驶位的路总,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了下去。
路清让的车停在半岛楼下,没有要走的迹象。
这个时间的夜晚,最像童话书里说的那样好看。
有个大手往夜色里丢了颗糖果。
霓虹灯作糖心,东南角那抹墨里掺蓝的天光就是包裹一切的透明玻璃纸。
路清让胳膊抵在方向盘上,无心良辰美景,只捏着鼻梁缓解疲惫。
手机丢在扶手箱上无线快充,屏幕一直忽闪。他又扫了一眼,终于忍无可忍回了消息:刘小姐,我最近很忙,就不打扰了。
这话说的,到底谁打扰谁。
撂下手机的那一刻,他猛然看到一则被吞掉的短讯:林董问,林小姐的伤怎么样了。
一个小时前发来的。
路清让喉咙一紧,迅速降下车窗去打量司机的身影。
人早就走了,什么也看不到。
他回过神,从后座取出医生诊断,一字不差地输入手机。
那边也很快回复,只四个字: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什么?
说话的人打哑谜,谜底却双双心知肚明。
下不为例故意把相亲局约在了夜场里,下不为例在公开场合和林奚走得太近。
窗户还大敞着,冷得人战栗。
路清让却依然闷得喘不过来气,心烦意乱地扯松了领带。
还是呼吸不畅。
干脆直接把领带从领口抽出来,扔到副驾上。
然而从林奚这个高度向下探,只看得半明半暗的城市道路,半寐半醒的城市灯光。
江边雾气渐起,什么人都看不见。
她快速合上落地窗,吃过药,困意袭来,褪了衣衫便跌进梦里。
只是这一夜醒了数次,又怕碰到伤处,睡得战战兢兢。
早晨一起来,她就发现全身肌肉僵硬无比。
想着晚上要参加商会,怕是吃不好了,便认认真真吃了早午餐。
酒店人员来收餐时,经理过来问:“林小姐,楼下有位梁医生要见您。”
“梁文平教授?”林奚稍感意外。
“是,说是林董给您约的检查。”
林奚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摸腰上的伤,“麻烦请他上来吧。”
梁文平跟着林老爷子三十多年。
从林家医生团队里的实习医一直到团队负责人,做全科医生做到业界大拿的位置,专科水平毫不逊色,其中一半靠梁文平的刻苦,一半靠林家在培养自己健康团队上的一掷千金。
医生、秘书、司机、安保,这几乎是所有家族最上心的四件事。
都是贴身的人,不仅要舍得花钱,还得花到人心里。
梁文平就称得上是林老爷子一手打造的“用人艺术”代表作。
口风严实,忠心度绝非一般人能比。
林奚开了门礼貌迎接,也有心试探:“梁教授,好久不见。爷爷怎么突然要我做检查?”
梁文平带着团队成员,推着几个医用检测仪小车摆了一客厅,语气熟稔地回:“这不是常规检查嘛,小胡医生又没跟你回来,这个月可不就我来了吗。”
他调试起设备,半开玩笑:“等你旧金山的团队回来,想约我还约不上呢。”
林奚只能跟着附和,眼睛却去瞥吴江,吴江轻轻摇了头,示意她没跟林董汇报昨晚的事,林奚稍稍稳了心。
“这怎么搞的?”梁文平检查起她腰上的伤。
“不小心磕了一下,”林奚有些尴尬,试图岔开话题,“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梁文平脱下医用手套,顿了顿,不疾不徐:“老爷子可比你作息规律。”
林奚干笑两声,一时无话。
梁文平只得以长辈口吻唠叨:“软组织挫伤挺严重的,你这个样子怎么参加晚上聚会?”
林奚摆摆手,不以为意。
怎么参加聚会?
当然正常参加。
梁文平一走,她在衣帽间挑选兼具线条与舒适的衣服。
没有家政团队跟着到底花了些时间,最后挑了身Yigal设计师从美国寄来的纯黑V领连身裤。
这样不需要严肃死板但又要自在得体的正式场合,勉强合她心意。
最主要是遮伤。
只要她神色如常,这点问题哪里看得出来。
香江商会是必须要参加的。
那些大型活动都是摆给外人看的,反倒是越小、越没名头的活动,越重要。这是生意人的共识。
一进场,她就被严阵以待的侍应生迅速带至小院的餐间里。
院外是三步一个安保人员,房间内则是会议桌式的餐桌,常例分餐,座位大有讲究。
林奚该随爷爷落座,但人都还没到场,她权衡一番,索性先站着应酬。
这一类聚会有一点好,守时是大家的共识。
十分钟后,人陆陆续续坐齐。
倒也都是平日常见的熟面孔,除了三五个脸生的年轻人——能被带过来的,不是继任就是被选中的培养目标。
全被特地推到她面前,亦真亦假的话混着说。
“你们相互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儿子,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林奚”或者是“介绍一下,我侄子,能力一般般,比不上你哟。”
林奚礼貌客气地接下恭维,再淡定恭维回去。
终于等到爷爷姗姗来迟,她马上停下交际,快步走到爷爷身边。
林老爷子拍了拍她的肩,慈爱笑笑。
论资历,林家不是最深的,但论年龄,所有人都要给林老爷子这个面子。
众人起身迎接,老爷子淡定挥挥手:“吃个晚饭而已,搞那么正式。”
看似大家齐聚吃个便饭,实则全是利益交换。
觥筹交错间,各集团间“拿地”“股权质押”“新区开发”“技术合作”一件件敲定。
重要事项和信息全部共享完毕,话题轻松起来。
“林董,我怎么听说您家要有喜事了呢?”
林奚已经收好了餐具,也看向爷爷。
“哪来的道听途说?”林老爷子断然否定。
“那行,要不您看看我侄子呢?他可刚刚跟我说了,对林奚一见钟情呢。”
是酒局上的玩笑话,林老爷子笑而不语。
林奚立刻去打量那位“侄子”,恰与他的眼神隔空相撞。
在场只有她一位女性,因为这句玩笑,其余人也跟着齐刷刷看过来。
她立马察觉到来自四周的审视,迅速收回视线,不打算给其他人留谈资。
只是这场无死角的目光浴,把她从头淋到脚,在一秒一秒数着指针表演“从容淡定”的效果加持下,显得旷日持久、没完没了似的。
好像,她是条砧板上的鱼。
标着三斤四两,十足肥美。
林奚忍耐有限,反击的话已到嘴边,林老爷子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略一清嗓,波澜不惊开口:“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来,我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有人投的石沉了底,有人便笑着打圆场,席间的水面打着璇儿恢复平静。
林奚被冷不丁褫夺了话语权,突然有点感受到人形背景板的心情,她看着手中一小碗例汤,蓦地想起路清让。
腰伤也紧跟着疼了起来。
好在到场的人多有行程要赶,因而一餐结束也快。
散场后,林奚沉默着随爷爷一同坐进车里。
驶离了小路,林老爷子才开口吩咐司机:“送奚奚去多加利公寓。”
林奚一惊,怎么?那公寓已经收拾好了?
她都不知道的事,这又是怎么进了爷爷耳朵。
车内温度反常的高,连衣着单薄的林奚都略感闷热,老爷子却在羊毛衫外又着了件厚呢子大衣,他行坐自然,并不看林奚,泰然道:“不跟我说,是怕我不同意你搬出家里?”
林奚原在心尖冒火,却转而一瞬局促。
她既不能说因为做决定那天她在气头上,更不能说自己一想起小楼就犯恶心,只能低着头沉默。
老爷子声音淡淡:“到底是我林建勋的孙女。”
林奚不知此话是褒是贬,总不能爷爷连自己打算拉拢一圈人这事也知道吧。
可再一琢磨,她连这点也不确定了。
回了国,一举一动都透明。
说多错多,干脆不讲话。
车窗外闪过幢幢灯影,让车内人一会隐于黑暗,一会现于光明。
林老爷子在前座摸索一阵,从袋中抽出一份材料,面上看不出喜恶:“周一去公司,让老冯带你。”
总裁办?
林奚一惊。
“老冯带你两年,再去北美、欧洲、南亚区域子公司各轮岗一年,怎么样?”
这是培养继承人惯用的职业路线了!
林奚心头狂喜,暂时放下那些推敲,亲昵挽住老爷子胳膊,“谢谢爷爷!”
“齐向东一类的事不要再出现第二次。”林老爷子拂开她的手。
怎么又绕回来了。
林奚讷讷笑了笑:“下次不会了。”
老爷子不满地看过来,压迫感随之而至:“在林修那,你只需动动手画那些漂亮的模型,再做几个PPT忽悠客户,教给你的全忘得干净,越来越拎不清重点。”
林奚木着脸,不能接受任何人质疑自己的专业。
“是要好好再磨一磨性子,”老爷子冷哼一声,“有些场面上的玩笑话该放就放掉,今天也是,我不拦着你还打算直接翻脸?”
林奚思绪澄明起来,原来爷爷在说这个,不由得不满。
善意和恶意,三岁小孩也分得清。
这种让自己打碎牙和血吞,最后还要给所有人笑一个的事情,凭什么?
老爷子一眼洞穿她心思,“你觉得这是委屈,是耻辱?”他冷冷嗤笑,“生意场上,你是要脸还是要钱?”
“不能都要?”
老爷子这下是真被气笑了:“我好像没给你讲过童话故事。”
林奚被这种没头没脑的指责训斥得有些窝火。
“大事要争,小事要放。我讲了一万次的道理,你只当耳旁风。”
林老爷子话往重了说,可他也明白,这不是林奚的问题,是阅历的问题。
她还是太年轻了,尽管比起同龄人,她也算能学着算定一步再看三步,可毕竟没有跌过跟头,才会这么锱铢必较。
永远执着于一子之争的人,决不可能是好棋手。
想到这,他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你的两只手,一只攥紧底牌,另一只就得松开。什么都要捏在手里,最后用什么与人握手谈判?”
林奚怀疑爷爷在偷换概念,不等她辩驳,林老爷子继续道:“口舌之争最可笑。对那些你真正在意的东西,就去争、去抢。别指望着动两下嘴皮子,落几滴廉价的眼泪,这世界就会有人为你把自己的权利双手奉上。你几岁了,还有这种幻想?”
这话有些难听了,林奚不吭声。
“要是真有人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核心利益让渡给你,没有底线地百般讨好你,”老爷子正言厉色,森然冷笑,“那你就该怀疑他的动机,揣度他的居心。”
老爷子语气很重,话里有话地点她。
他把“路清让”这个名字一并隐藏在语境之下,这样的弦外之音,林奚听得明白。
可她分得清好坏,推心置腹的关切再赤裸也是关切。
她沉寂了半分钟,问出关键:“林之乔和我有业务冲突吗?”
老爷子也不作答,“要是有呢?”
林奚迅速往身后掖住文件,“爷爷你刚刚说的,我想要的,都不让。”
“既然想进公司,那就快快把婚结了。”
老爷子头也不抬,却掷地有声地惊出林奚一身冷汗。
这是,要挟?
还是,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