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崔楚夫妇
宣阳坊北街的楚宅坐落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带,东面有商贾云集的东市,北面是素有“不夜城”之称的平康坊。
而楚家的本宅却并不在宣阳坊。
当年楚相与夫人崔氏的感情并不被楚家的长辈支持。崔氏出身江湖,是大齐巨贾踏雪山庄继承人,而楚家是百年世家,祖上不乏王侯将相者,培养出的郎君自是学识渊博,高贵骄矜,比起与江湖世家联姻,楚家更希望自家郎君能娶一个能联络政治的妻子。两人分分合合大半辈子,直到新帝登基楚怀远成为了楚家的当家人,才将爱人迎娶进门。之后楚相便与本家分开,定居在宣阳坊的府宅。
今日儿子的十五岁生辰,崔锦音本想大办一场,却因楚辞云消失了一整日,宴会草草结束。
崔锦音宴会上请了两类人,一类是无功无名的江湖少年,而另一类则是官员家的郎君,大多是与楚辞云有些交情的。少年们本是满心期待与楚家郎君见面,却不料崔夫人临时变卦:云哥儿昨天夜里受了寒,身子不适,卧病在床,不能迎客,诸位在府上尽心玩,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郎君们自然不乐意,其中与楚辞云交好的程四郎想带大家去探病,却被崔锦音搪塞了过去。程肆是个懂事机灵的,见崔姨如此阻拦,便知道是出事了。他安抚了一众同伴,却一个人偷摸着到楚辞云的院子去,被崔锦音逮了个正着。崔锦音花了好一番功夫将这郎君哄回去,才算结束。
是夜,楚府一片寂静。走廊上红灯笼整整齐齐,装饰用的缎花各相争艳,而雪花在干枯的树枝上随风飘晃,在枝干的突起处生出一朵朵雪团,远远看去就像开满了梨花一般,在雪地中圣洁无比。而周围除了风声,便是死寂。
内宅的主庭院里只有主屋亮着油盏,内舍的榻下火炉上正烧着热水,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升起一团白茫茫的水汽。
榻上,一对夫妻正分侧而坐,中间摆着一副棋盘。
左侧的貌美妇人看起来三四十岁模样,秀发乌黑,面容姣好,谁能想到她已年近半百呢。崔锦音此刻正盯着棋盘,面露沉思。
“阿音可有法子了?”穿着青色常服的楚怀远斜撑着凭几,另一手随意搭在屈起的左膝上,神色温柔地盯着妻子。
听到丈夫随意的不带好意的询问,崔夫人咬唇瞪他一眼,又盯着棋盘思考了一会,眉目间隐隐露出烦躁。突然她抬眸,就在楚怀远以为她有破法时,崔锦音非常随性地将手上的黑子扔回玉盅,手掌一摊表示不玩了。
桌上棋盘黑白子纵横罗布,很明显黑子已处于劣势。
崔锦音将半跪得发酸的腿移出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伸直身子背靠软枕,已是一副不想继续的模样。
她抿唇:“水开了,你去泡茶吧。”
楚怀远年过半百,发鬓有些花白,眉目间笑纹几许,而周身的气度闲适得仍似风流少年。
此刻楚相爷一身宽松常服,长发用简单的象牙簪束着,面容俊逸,身姿清瘦。他静看了夫人片刻,忽而笑起来。
他如何不知道崔锦音的心思。是想骗他去泡茶,再偷偷改变棋局。
楚怀远不理会她的要求,撩起衣袍下了榻,颇为熟稔地坐到夫人身侧给她按摩起腿来。
崔锦音觑他一眼,心里本就存着一口气,于是狠狠踢开他。
楚怀远早有所料,手上陪她过了几招,便轻松地将她的脚踝给按了回来。
楚怀远:“阿音别闹,冷静一点。”
今日崔锦音一得知楚辞云失踪,就急着要出去找人,好在楚怀远及时将她拦住,崔锦音才拉住理智留在府里,先将生辰宴的事安排妥当。
以下棋来静心是以前的楚怀远强制要求的。自幽州战乱以来崔锦音一面对楚辞云的事情就容易急躁不安,楚怀远担心她出事,便采取强硬手段使她待在屋里,下赢他一盘,才能获得一个消息。
久而久之崔锦音也慢慢被磨了心性,勉强接受了这个方法。
可这一次,楚辞云可是消失了整整一日,崔锦音的担心到了极限。
他还让她冷静!要她怎么冷静!崔锦音气不过,猛地捶他一拳,骂道:“你才能这么狠心!”
此话一出,周围空气滞了一瞬,两人身子都僵了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崔锦音眼神有些闪躲。楚怀远按摩的动作顿了下,脑袋垂得更低,继续给妻子压着腿上穴道。
他不怨不恼,只有头低得让崔锦音只看得见额头。
崔锦音知道自己说到他的伤心事,又气又心疼,她心绪不平,几番颤抖,同样难受。
两人都静了许久,她才开口挑破僵局:“我这局输了怎么办。”
楚怀远真会不给她消息吗?楚怀远可不舍得妻子难过。
果然,见相爷抬首,那张经历岁月沧桑的脸依旧风采绝伦,清正如松。楚怀远朝崔锦音笑了笑,顺着她的台阶下,低声道:“那阿音抱抱为夫吧。”
他声音低沉,仍是有些晃神。当年楚辞云的变故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若是当年他同意与北疆人的合作,换回云哥儿,就不会让孩子受这种苦了。
可是他不能。他是大齐宰相,就注定了他要先天下而后己,先百姓而后家人。
他是狠心。楚怀远每每想到那次战乱,都要陷入无止境的自责——他不会忘记,那时他已是做了放弃云哥儿的打算。
楚怀远神思飘忽,连给夫人按摩的动作都停顿了。
崔锦音见他如此失态,如何不懂?
她叹了口气,终是上前将他抱住,语气温柔:“抱了啊,快告诉我云哥儿的情况。”
颈边熟悉的温暖以及肩上令人心安的重量拥来时,楚怀远从那被掐得喘不过气的状态中回神。他回拥住妻子。
窗外风雪萧萧,他自有心安处。
—
慕风等人将楚辞云送回城时,旧伤未愈又受伤严重的郎君还没撑到家中,便烧得厉害晕了过去。
一行人又速速前往医馆。
消息终于传回崔楚夫妇之处,夫妻二人夜至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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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医馆
几路人马先后而至,医馆却热闹不起来。赵无涯忙着保住楚辞云性命,崔锦音在前堂焦急等候,而楚怀远则在偏院询问慕风等人情况。
崔锦音少时闯荡江湖,结识了妙手回春的神医赵无涯,去年楚辞云伤重命在旦夕,便是请赵无涯医治的。又因楚辞云需要长期调养,恰好赵无涯也腻了行走江湖的生活,便留在长安行医,一边帮楚辞云调养身子。
这厢赵大夫施完针,稳住楚辞云的情况才算松了口气。
不过在他查探到楚辞云筋脉时便眉头紧皱,对眼前昏迷的少年郎充满不解。
赵无涯命药童下去煎药,又吩咐林若婉在他身边看顾,才去寻崔锦音。
要说谁最担心楚辞云,崔夫人当之无愧;要说谁最不担心楚辞云,楚相爷理所应当。不然谁能自家儿郎伤重时还能平静地训人的呢。赵无涯心想。
赵无涯进来时,崔锦音的侍女正帮她揉着两侧太阳穴,本是寒冷的室内此时因为四角置着的炭炉而暖和无比,屋内萦绕着淡甜味的麝香,让人一进来就有一种清明开阔之感。
还是有钱人会享受。赵无涯心里又想。
崔锦音见他来了,长睫微掀,淡淡看向他。而因紧张而瞬间纂起的拳头又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赵无涯恭敬行礼:“公子已无大碍。”
崔锦音长长呼出一口气,眉眼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只是他筋脉受损严重,再无续接可能,不能习武了。”
!!!
恍若晴天霹雳,崔锦音脸色瞬间灰白,重重跌回座椅,尚不能理解地问:“什么叫不能习武了?”
崔锦音仍记得当初刚从北疆回来时楚辞云的模样,就像行尸走肉般灵魂出走,只留下一具躯体。他们要给他疗伤,他接受。他们要喂他喝药,他不反抗。但他越是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就越令人觉得,楚辞云已经死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好转的。
是赵无涯说他的筋脉有恢复可能之时。
从那时起,这个少年郎君才算一点点苏醒,回到人世。崔锦音才算看到一点希望。
若是楚辞云被判定再也不能习武……崔锦音不敢想象。
她心里无力地呐喊:为何要如此对她的云哥儿。她的孩子本应该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地长大,为何要这般对他。
良久,崔锦音将情绪克制下来,冷静发问:“云哥儿是怎么受的伤?”
赵无涯知道他们是从山里将楚辞云带回来的,心里便有些揣测,他答:“许是从崖上坠落,掉进冰湖所致。”
瞬间种种可能滑过脑海,崔锦音异常镇定地排除着各种可能,最后冷声而言:“秋容,给我去查今日云哥儿遇过何人。”
…
慕风如实将郎君的话告知相爷。委婉地表达了楚辞云对相爷安插眼线的行为的不满。
楚怀远听罢叹了口气,低声:“他哪是怕我眼线,他是长大了,想自己织网了啊。”
“罢,慕风,今日便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任务,从今往后,你只管听命我儿。”
半跪着的青年浑身一震,抱拳应道:“是!慕风听命!”他总算对得起郎君。
慕风离开后,楚怀远将得到的信息在脑海中串成串,大致得出事情原委:楚辞云今日独自出门准备烟火,遇一神秘女子,突然找回马六叔改变计划。而之后定是楚辞云设计了什么事情,才自废筋脉…
楚怀远皱眉:他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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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楚辞云平安无事,崔楚夫妇也算安心。便姑且没有计较楚辞云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等着儿子醒来后主动与他们说。
倒也没让他们失望,次日楚辞云清醒后便一五一十地与父母交待了原委:
少年郎君主动跪在父母面前认错。
说他昨日一时兴起不想带随从出去,却因遇某人而做的那件轰轰烈烈的事。
崔楚夫妇听完后震惊愤怒不已,却因少年最后的话转了心思——
“梦不破,我非我。我不要困于旧日,不要过那种既不能死也不想活的生活。”
“主动废筋断脉,不再习武,是我权衡多次后的选择——孩儿清楚自己再不可能上战场成为将军,那我就不再给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孩儿已作取舍——往事既不可更改,我便弃武从文!”
命运要他毁灭,他便偏要命运为他改变、给他让路。
楚辞云从来肆意妄为。他既遇新生,他即要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