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的位置很刁钻，在矿山顶端，背着风，靠着两个恰恰组成凹口的巨石，组了个奇形怪状的“庙”。

这庙是木头作骨，泥土为肉，外面覆了一层冰霜，廉价的坚硬一览无余。

白摇七走进去，耳边珍珠耳坠摇曳。

姬如宣忽然开口：“姑娘，你的耳坠真漂亮。”

姬如月冷哼：“哥哥瞧的真是耳坠？”

阿雾轻声细语：“主人，当心。”

姬如宣站在白摇七半步之后，挡住了半个庙门，目光晦暗不明。姬如月气喘吁吁地半靠在阿雾身上，黑色长裙有一半缠在他的下身，一下一下地顺着风往上撩。阿雾低眉顺眼地当木桩。

晨光未醒时，他们从山脚出发，沿着石梯走到顶端，终见太阳升起。

霞光瞬间铺洒开，透明的冰层流光溢彩，半边阳光洒在了白摇七头发上。姬如月“哎哟”一声，冲到了庙门前，催促：“快进去！”

白摇七在阴影中仰头，凝视着正中高坐的神像。

神庙里的布置如其外表一般简陋，但正堂唯一的这座神像光华灿烂。

“好古怪的神像，”百晓灵声音细细小小，“吓死人了。”

黄金塑身，雕工精细，只是肉眼看去，这尊精美的神像叫人心生不适——

它静静地立在祥云宝座上，长裙掩住了腿，合上的眉眼慈祥，悲悯世人的感觉恰到好处。它光着头，结的手印略显独特，一手横放，一手立起，中指与食指并拢竖起。

但它拥有高高隆起的胸口与肚子。

“这座神像可是废了我好大功夫，姑娘以为如何？”姬如宣贴近了白摇七。

供桌上四盏琉璃莲花灯烛火慢摇，壁上的金色不知是火焰颜色，还是神像倒映，又或者两者皆有。

白摇七打量了神像许久，她漆黑的瞳孔里也有两簇金色的光摇曳。

细细的百晓灵声音紧接着响起来：“海主，这神像与神灵简直是天差地别！”

白摇七的食指轻轻地摩挲伞柄。

姬如宣好似屏气凝神，等着她的回答，好半晌，才听见寡淡一句：“我要见的人呢？”

眼神黯淡几分，姬如宣露出一个谦和礼貌的笑容：“这边来。”

神像之后，有厚重帘帷遮挡，丝丝缕缕的腥气传至鼻中，白摇七的眼神起了点微妙的变化。

墙壁地面都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石壁四个角落都燃着火炉，温度高到逼仄沉闷。数十个黥面女人穿着薄衣裙，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面露戒备恐惧。

“这就是神侍，”姬如宣幽幽叹了口气，“姑娘应当能明白我的苦心。”

“嗯？”

“这些女人，要不是我哥哥好心，将她们塞到这里来，不是被寒风冻死就是被拉矿累死，”姬如月手中的鞭子一甩一甩，“你们这些贵人不会连这个都管吧？”

白摇七神情淡淡的：“孕者被判矿奴极刑？”

眼前这群女人，肚子高高隆起，竟都是如外面神像一样，挺着大大的孕肚。

“这孩子，并非是在开始就有。”姬如宣露出难以启齿的为难表情，“都是在被押送来的路上……”

犯人在路上会遭受看守什么样的对待都是有可能的，年轻貌美的女人被玷污不在少数。荒原极境距离王城上千里远，若无好马，慢吞吞地耽搁上两三月也不足为奇。而这中间，闹出人命来，并非是罕见事情。

气氛陡然沉默下去，姬如宣盯着白摇七的侧脸，从清晨出发，他的眼睛就一直胶着在她脸上舍不得离开。

不论风雪多大，路程多远，她永远都维持着这样的清冷素净，从山脚爬上来，连气息都不曾乱过。

比起外面的那尊神像，更像神灵的，是眼前的她。

“先前瞒着您是我的错，您要怎么惩罚都可以，只盼您不要向主家报告，要了她们的命，”姬如宣恭敬地俯下身，“新生儿何其无辜，有罪的是他们的母亲，何必害了他们？”

“这个人类！这个虚伪的恶心的人类！”百晓灵尖叫了起来，“这些孩子怎么来的，他怎么能说出这些鬼话？！”

“与我无关，”白摇七俯视着姬如宣。

姬如宣愕然地抬起头。

他还躬着身子，乍一抬头，白摇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直直地撞进他眼中。

她眼神的冷漠，不，或者说冷酷，让他也为之心惊。

“我在这里闻到了她的气息，生要见人，死，我要见尸。”

姬如宣缓缓地直起身子，直到此时他才品出了不对劲，白摇七就像是一颗完美的珠宝，漂亮精致，坚硬程度却异于常人，她好似并不具备他人拥有的同情怜悯之心。衡量半晌，姬如宣说：“您不如说说此人特征？”

“若您找的是死人，”他轻轻转动手腕，“极境之内，尸体归于冰雪，您且节哀。”

白摇七一步步地朝着角落走过去。

颤颤巍巍挤在一起的女人们，忽然有一个横挡在了白摇七面前，她先是迅疾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双手合十，祈求哀祷一般张开嘴。

“啊啊咿呀……”单调的音节冒出来，半截舌头在口腔里无力地跳动，漆黑的瞳孔中跳动着摇曳的火光，乍一看还有水色，她在流泪，在求救，在呐喊。

见白摇七无动于衷，她大胆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贱奴！大胆！”姬如月呵斥，但没出手。

因为姬如宣瞬间上前，他轻轻地抓住女人，将她的指头一根根掰开，轻笑：“莲儿又犯病了？”

叫莲儿的女人泪水“刷”一下滚落，她看了一眼白摇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白摇七来到角落，一枚红色的纽扣被她捡起来，干涸的血液腥气，以及一缕若有似无的无尽海生灵味道盘旋在上面。

“我要见这枚纽扣的主人。”

姬如宣挑眉，他接过纽扣，然后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这女子是不是一个月之前被押解过来的姑娘？很可惜，她……”

“尸体，”白摇七再度重复了一遍。

“是，我一定为您找到。”

“好了好了，是不是该走了？”姬如月百无聊赖地甩甩鞭子，她后悔自己来此了，“哥哥我们快下去吧，真不知道我跟来干嘛！”

“都依你，咱们回去。”

姬如宣点点头，一行人朝门外走去，白摇七却忽然停住脚。

“姑娘……”姬如宣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后面就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砰——”

他的左脸明显抽搐了两下。

血腥气更浓了，白摇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阿雾看着她的背影，歪了歪头。

姬如月紧接着发出一声尖叫，手中的长鞭卷住了撞死在佛像上的莲儿，火焰从鞭子上一路席卷上了这具尸体：“你竟然敢——亵渎神灵！”

她猛地将尸体狠狠往神像上一摔，收鞭之时，眼中血色翻滚，气息紊乱。

见她动作，姬如宣像是提前预知到了什么，立刻喝止：“如月，住手！”

但来不及了。姬如月再度抬手，鞭子对着神像的那祥云底座狠狠一抽，火焰攀藤而上，底座瞬间碎裂。

“轰隆！”巨大的石像轰然倒塌。

姬如月木着脸，她的脸皮下像是有什么急欲钻出，在抽搐着鼓动。

神像那颗慈悲面目的头颅，咕噜噜噜，滚到了门外白摇七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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