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杨琼最近很闲,因为吏部没人管事,自从他的顶头上司文晏倒台后,吏部尚书这位置一直空缺,两年换了二十多个尚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一直有贤名的大儒文晏都阴沟翻船,彻底把这个原本是香饽饽的官职搞成了六部毒药,谁碰谁死。
上面阴风阵阵,下面自然也跟着凉了起来。杨琼最近去吏部,大夏天他总觉得冷飕飕的,上面的意思摆明是要架空吏部,有点门路的官吏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像他这样的行尸走肉,大家都不爱说话,跟鬼魂似的飘来飘去,人越来越少,昨天还能看见的大活人,今天悄无声息就消失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点那种感觉了。
鸡毛蒜皮的公事倒是还有,但压根没人干,往角落一堆等着被人忘了也就不用干了,反正也没人管。杨琼觉得没多大意思,也不爱去吏部逛了,每天在家看书、种树、喂牛,挖个池子养养鱼,日子倒也滋润。
空下来的杨琼闲着无事就开始观察,他忽然发现,李稚这个人最近有点奇怪啊。
他怎么每天都这么高兴啊?
现在红瓶巷的差这么好当?杨琼想起自己从前在那儿当差那可是每天都生不如死,本来没地位的小吏就是“有事拿你顶锅没事拿你撒气”的角色,红瓶巷临近清凉台,迎来送往那都是顶级权贵,说是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其实当差的压力更大,在那儿待上两三个月,人的精神气全磨没了。
但李稚不一样,他看起来真的特别有精神,那简直是……精神焕发。
杨琼正躺树下琢磨,李稚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去了,看见他时笑着打了个招呼,“早!”
杨琼点了下头,“早。”
杨琼看着那道背影,这知道的是知道他去当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私会去了,这一天天高兴什么呢?
李稚最近去谢家送书,运气忽然好了起来,一连着撞见谢珩好几次,有两次是碰上谢珩出门,还有一次是谢珩刚好回来,虽说都只是遥遥地见了一面,也说不上话,但每次他都下意识地高兴半天,就觉得……还挺有缘的。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九月份,按照往年的经验而言,这天早该冷下来了,但今年的夏天却格外反常,九月份比过去最热的酷暑还要炎热,太阳底下站一会儿能给人晒晕,国子学共三层的书库成了大蒸笼,一进去就跟被火烤似的。
这天傍晚李稚来到书库,白天太热了,他想趁着傍晚降了温整理下旧书,这时辰没人会进来,往往他整理完还能再看会儿书。李稚瞥见一套《京唐全集》,正要抬手抽一本出来,却忽然听见楼下有声响。
这时辰书吏们早都走了,怎么会有声音?李稚有点意外,随手把书放回去。
李稚下了楼,往门外看去,发现原本掩好的院门被推开了,他没有见到人,转而揭开帘子往内堂走,忽然他的脚步停下来。
大堂中立着一个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很瘦,平脸,留着两三寸长的灰色胡须,大热的天,靛蓝色的厚实长袍穿在身上,服帖得连一丝褶子也看不见,从打扮看不出官阶品级,他正翻着一本原本放在案上的《南石录》,眼皮耷拉着,也没出声。
李稚观察了会儿,觉得这气场不像是普通人,“这位大人……”
“沏茶。”
被打断的李稚顿了下,他回身去架子上取茶叶,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新的茶具,他沏好茶,放在案上,“大人,茶好了。”
老人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那双眼睛是灰色的,却隐隐射出金石的精光,他只掠了一眼就转开视线,落在那杯沏好的茶上。
李稚觉得他应该是不大满意,但老人没有说什么。
老人放下手中的书,指着案上的东西问道:“这字谁写的?”
李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是本抄了一半的名录,“回大人,这是我写的。”
老人闻声有点意外地看向李稚,“你写的?”
“对,是我写的。”
老人重新打量李稚两眼,“那这本《南石录》也是你看的?”
“是。”李稚下意识答得很小心,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看得懂?”
“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老人半阖着眼盯着李稚,李稚微微低着头没有作声,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书吏的模样。老人道:“这本书自先帝一朝起,我只见过两个人借出来读,如今的读书人很少翻开这些旧书了。”
李稚的眼睛很轻地闪烁了下,“这书原是我整理书架时无意中取出来的,我也看不懂,只是随手翻一翻。”
“《南石录》开篇说,前周时期,徐淮原是右安王,国家内忧外患,他屡屡向上谏言,奸臣嫉恨他的所作所为,到处诋毁他的名誉,不久他被君主放逐,他将兰草编成圆环,戴在自己的头顶,跑到南山之上放声歌唱,前周覆灭后,有人在南山找到一块带着草冠的石头,剖开后发现中心鲜红如血。”
说话声在大堂中回荡,穿插着几缕薄暮的日光,明明低沉缓慢,却有一种庄严清亮的感觉。
老人扫了李稚两眼,“夹在《南石录》书页中那篇短赋也是你写的?”
“是。”
“那你还是看懂了啊,又何必自作聪明地谦虚。”
李稚没有作声,脑子里迅速想着该怎么回话。
老人却忽然笑道:“你叫李稚吧?”
李稚心里咯噔一下,惊得抬起了头。
“好久没回来了,都不大识得路,路过这儿正好进来瞧瞧,挪腾过地方后倒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忽然想看两本书,你去取了来。”
“请问大人,是要取哪几本书?”
老人看着他道:“你读过的那几本。”
李稚眼中的困惑逐渐加深,他重新低下头去,“是。”
“你看完后写的东西也一并拿来。”
“我写的东西都放在家中。”
“现在回去取。”
李稚没了声音,然后才道:“是。”
李稚找好书,点上灯,然后他离开府库回家去取自己写的东西。
老人在堂前坐下,余光扫见那杯半冷的茶,他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前两天刚收着谢珩的信,没想到一回来就撞见人了,意外的比他想象的要好,他心性里更欣赏有个性的学生,一贯不喜欢这种温吞如煮水的性子,没成想倒也还合眼缘。他想着又扫了一眼案上搁着的那本《南石录》。
《南石录》这本书的序言说的那可不是什么忠君死国的旧事,风雨飘摇万马齐喑,聪明的人早已经明白毁灭之势不可抵挡,或是随波逐流,或是勉力抗争,其结果都是相同的。这本书说的是一群聪明人引吭高歌走上绝路,当年的皇帝与奸臣早已不见踪影,黑暗中唯有赤子丹心映照千古。
这本书讲得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老人坐在堂前喝着茶若有所思。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李稚将东西取回来,他住的远,临时也找不到马车,紧赶慢赶还是要费上不少工夫。他以为老人等了这么久会心生不满,但老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他写的东西翻看起来。
李稚平时写东西相当随意,毕竟从没想过有人会看,看那老人一张张地往下翻,心中不免有点忐忑。对方举手投足间的那股气质,不像是一般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现在对方明显是在考察他,李稚没弄明白状况,也不敢轻举妄动。
老人花了很久才看完李稚写的东西,他抬起眼睛看向李稚,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味。他将那叠文章放在案上,轻轻一声响。
“你是这府库的书吏?”
“是。”
“在这儿当差多久了?”
“有半年了。”
老人点了下头,“明日辰时你来清凉台国子学,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先做着,以后你跟着我,算作我的学生。”
李稚眼神动了下,声音低下去,“不知道大人您是?”
老人道:“国子学祭酒,贺陵。”
李稚呆着没出声。
一直到老人交代完事情离开后,行完师生礼的李稚仍是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他只知道国子学的最高长官是祭酒,红瓶巷府库归作国子学管,国子学祭酒照理说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实际上这府库只是个仓库而已,他当差这么久从未见过国子学的高官,更是第一次听见贺陵这个名字。
他下意识从士族姓氏的角度也想了下,贺……清凉台没有贺姓的士族啊。
一头雾水的李稚回到家,闲着没事干在家养膘的杨琼正在院子里喂牛,听见脚步声,他背对着人打了个招呼,“回来啦?”
李稚原本要回屋,看见杨琼便想着朝他打听下,但这事儿有点没头没脑,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杨琼没听着声儿,一回头就看见李稚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也没了以往那股高高兴兴的精神气。
“你怎么了?”
“我傍晚在红瓶巷府库收拾书,遇到一个来取书的老人,他说他是国子学祭酒,他收了我做学生,让我明天去国子学当差,他说他叫贺陵。”
杨琼直接把草喂到了牛的鼻孔里。
李稚被杨琼的表情吓着了,杨琼被李稚的话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