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许多事情,温聿怀不打算与沙棠说。

有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的是不愿说。

温聿怀没法在与沙棠相处时,用他惯用的与人交往的手段,一旦他去在意沙棠的感受,就会受到许多限制。

他们都各有各的不同,即使互相吸引,有时候却又难以靠近。

沙棠因为快要承受不住灾星的力量,身体变得虚弱,使用灵力后清醒不了多久,就会陷入昏睡中。

如温聿怀所说,祝家已经成了她一个人的祝家。

没有严厉冷漠的父亲,没有令人心生愧疚的阿姐,没有师尊,没有师兄,也没有从前看守她的仙士和侍女们。

沙棠却住在竹楼上,没有出去过。

她又回到过去的日子,站在屋前沉默地看日出日落。

似乎无事可做。

温聿怀却很忙。

他忙着应付飞玄州的其他人,也要忙着应付魔尊和妖王两边,还要想该如何处理闻今瑶与温雁风。

温聿怀在飞玄州暴露实力,是温鸿允许的。

这也是一个合适的机会,最近人们都在谈论,妖魔袭击祝家,祝家几乎全灭,还好温家二少爷出手,才将妖魔驱除出飞玄州。

也有人猜测妖魔袭击祝家,是温家动的手,但温家之前守听海关击退仇虚妖王的留下来的威望,使得这些不利于温家的传言很快消失。

温聿怀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去竹楼看沙棠。

有时沙棠已经睡着了,他就坐在床边看着,等到天明,沙棠快要苏醒时,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自从那天过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见过面。

永远是一个人沉睡,另一个人沉默。

温聿怀以为沙棠和自己一样。

他们有着相似的童年、相似的境遇,却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沙棠懵懂无知,也因此不会心生怨恨,始终在责怪自己。哪怕身边的人给予她许许多多的压力,她也咬牙撑着,不敢反抗。

温聿怀却痛恨身边的一切。

他变得冷漠,怪异,想方设法要那些人去死,去报复伤害过他的人。

温聿怀不会与这些人和解。

他认为祝廷维伤害沙棠最深,这样的父亲即使活着,对沙棠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和伤害。

沙棠不会杀祝廷维,温聿怀知道,所以他去动手。

可温聿怀不知道,祝家的人死了,沙棠为何会难过,会犹豫。

她为什么和自己不一样,竟然会对这些伤害过她的人心存留念。

直到温聿怀想起了云琼。

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奇怪的血缘与亲情,让人深陷其中,很难挣脱,分离,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他们已经接受了从小就存在的痛苦,成为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无法割舍,甚至难以接受它的消失。

那些快乐的感受微不足道,唯有痛苦,才让他们清楚感觉到自己存活着。

沙棠也是如此。

这天晚上,温聿怀轻手轻脚地进屋来,却看见本该睡着的人,正强撑着坐在床边,不断伸手揉着眼睛,打起精神朝进屋的人看去。

温聿怀神色顿了顿,站在原地没动。

沙棠望着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安宁,没有露出半分仇恨或是厌恶。

温聿怀听见少女软声问:“我听人说……你要回青州了吗?”

“嗯。”温聿怀应声。

沙棠还未继续再问,温聿怀抢先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会回来的。”

沙棠点点头。

温聿怀看着她,低声道:“你今晚就只是想问这个?”

“你最近似乎很忙,白天我见不到你,晚上也总是等不到。”沙棠苦恼道,“我不知白天的时候,能不能去找你。”

“为何不能?”温聿怀说。

沙棠却仰头看他,轻声说:“虽然我在竹楼,没有出去,却总能听到很多声音。”

“他们都在背地里骂你与妖魔勾结。”

还有许多难听的话沙棠也听到了,虽然那些污言秽语都是针对温聿怀的,可她听着仍旧心头发闷。

温聿怀神色漠然道:“随他们说去。”

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

温聿怀盯着沙棠:“你是怎么想的?”

沙棠摇摇头,温聿怀以为她又会和从前一样说不知道。

“我不喜欢他们骂你。”沙棠苦恼道。

尽管人们说的是事实,可她还是……不喜欢。

从沙棠的脸上也看不出半分对温聿怀的维护,可她能说出这种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直站在门前的温聿怀迈步朝沙棠走去。

她和自己是一样的,只要有人带她离开,她就会紧紧跟着。不会是先抛弃、放手的那个人。

沙棠望着走到身前的人,眼珠动了动,轻声说:“你看起来很累。”

累么?

温聿怀俯身,埋首在沙棠脖颈。

沙棠比温聿怀还先睡着。

夜晚短暂,能够互相拥抱的时间,总是眨眼便消失了。

温聿怀要回青州,不能带着沙棠一起。

他曾想过,如果解开玄女咒,就带沙棠消失,远离一切,放弃自己的仇恨,直到换命的那天。

可玄女咒没能解开。

他已经收到数次召唤,再难拒绝。

某天晚上,温聿怀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乘着凤鸟离开了飞玄州。他神色阴沉地掐着凤鸟,让它往回飞。

温聿怀重新回到飞玄州,直奔祝家竹楼。

天色微亮,沙棠迎着冬季冷冽的晨风站在竹楼上,抬头看着从凤鸟上下来的温聿怀。

青年携着潮湿的寒意而来,目光难明地盯着她,欲要再往前一步,却又不知为何停住。

他好似去天地间仓皇远游一场,满心只念着归家,临到头却又害怕了。

怕无人相迎。

沙棠披着淡红色的外衣,晨风吹得她衣发翩翩起舞,她主动朝温聿怀靠近:“你要走了吗?”

“不是现在。”温聿怀低声回应。

沙棠说:“你要离开时,可以和我道别再走吗?”

若是一声不说就走了……沙棠想到此皱起眉头,想要再说服温聿怀,却突然被人拉进怀中。

温聿怀难得温柔耐心地在她耳边低语:“我会和你道别的。”

沙棠开始学会让自己变得自由。

从前在祝家受到诸多限制,让她不敢随意离开竹楼,如今总是在心里鼓励、提醒自己,你可以离开这,没有人会再拦着你。

沙棠一个人走遍祝家的每个角落。

最初她仍旧害怕,常常走到一半,就因为突然降临的回忆,和挥之不去的呵斥谩骂声音而停下脚步,不敢继续。

她一个人停在原地良久。

温聿怀看见了,却没有上前。

他在等沙棠自己走出去。

尽管走得很慢,沙棠还是选择了独自前行,寻着心中最迫切渴望的方向而去。

温聿怀就站在后边,看她越走越远。

沙棠偶尔为了等温聿怀,晚上会强撑着不睡,眼皮打架,感觉快要睡着时,就狠狠掐自己一把,再摇摇头,扶着床沿站起身走一走。

但她还是没能撑住昏睡过去。

只有白天的时候沙棠才精神些。

第一次游逛祝家时,沙棠走得无比艰难,但很多事情,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坚持下去,逐渐就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然而然地就做到了。

温聿怀又在飞玄州多待了一个月的时间。

他去找了垂仙峡的隐世仙君,要隐世仙君答应,自己离开飞玄州的这段时间,确保沙棠不会被妖魔袭击。

隐世仙君答应了。

直到沙棠能够走出祝家大门,去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再心慌害怕时,温聿怀才告诉沙棠,他要走了。

他没法再反抗玄女咒了。

昨夜下了大雪,外边屋檐上都是雪白一片,四周寒气逼人,温聿怀给沙棠留了许多取暖护身的符咒。

冬日的天难明,沙棠醒来时,看见外边仍旧漆黑雾蒙蒙一片。

凤鸟扇动翅膀时将落雪震飞,绕着竹楼转圈等待。

温聿怀站在屋前和沙棠告别,外边太冷,要她无须起身相送。

沙棠揉着眼睛道:“你会回来吗?”

温聿怀说:“我会。”

沙棠抿唇,她快死了,但他们却要分离。

“我死之前能再见到你吗?”沙棠无比认真地问道。

“到那个时候……”温聿怀抬眸看她,“你一定会见到我的。”

沙棠点点头,得到承诺后才放下心来,见温聿怀要走了,她犹豫片刻后说:“以前……似乎一直是你在问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温聿怀站在门前,神色静静地看着她。

沙棠望着青年,恍惚间回到第一次在水中相遇的时候,那双浅色的琥珀眼瞳倒映着浮动的水光,冰冷又诱人,让她忍不住沉溺其中。

温聿怀顺着沙棠的话去想。

从前没人问过他,你想要什么,只会告诉他,你只能要什么。

温聿怀想要的有很多。

人都是贪心的,却又不能太贪心,得其一二,便该知足了。

沙棠最终没有得到温聿怀的回答,只在朦胧雾色中,安静目送他离开。

温聿怀回到青州那天,被闻今瑶劈头盖脸一顿骂。

因为他与妖魔合作的消息,让闻今瑶以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对温聿怀又打又骂,温聿怀也只能受着。

温鸿想要让两人成亲的计划也因此破裂,再无可能。

他强压下一切说温聿怀是十二天洲的叛徒的流言蜚语,如今十二天洲众仙士以温家为首,若是温家内乱不休,那十二天洲就真的乱了。

人心易散,又是抵御妖魔的关键时刻,温鸿无论如何也会保住温聿怀。

温雁风却在这时拿到了水巫山,灵秀仙子送来的宝物。

灵秀仙子告诉温雁风,此物名为莲心香,滴血入香中,只有血脉的继承者,才能点燃出莲香。

温雁风拿着东西,立马去找了温鸿,以温聿怀变得不可控,会出现很多麻烦为由,说服了温鸿。

温鸿对这件事太过在意,晚上便叫温聿怀来点香。

他没有透露莲心香的作用,只说自己旧疾复发,温雁风替他找来治伤的宝物,需要以血作引唤醒。

香炉暖和,更容易挥发香味。

温雁风本以为温聿怀不会轻易答应,却见他听后,神色如常,乖乖拿着香柱以血点燃。

等温聿怀盖上香盖后,白色的香雾氤氲,三人等了等,却没能闻到半点香味。

温鸿捧着香炉一言不发。

温雁风抬头朝神色冷淡的温聿怀看去,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温聿怀已看过太多次。

从最初的害怕,恐惧,到如今的漠视。

温雁风轻声道:“爹,聿怀点的香,竟是一点气味都没有。”

与他点出的淡雅莲香完全相反。

温鸿目光死死地盯着手掌中的香炉,手背青筋暴起。他的力道加大,竟突然将香炉整个捏碎,发出巨响。

他以为自己能够接受弟弟的孩子,可当有人把真相放在他眼前,告诉他温聿怀确实是云琼与温浔的孩子时,温鸿才发现,他无法接受。

云琼骗他,温聿怀也骗他。

这俩人倒不愧是母子。

温鸿怒极反笑,抬头怒瞪温聿怀,见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之色,好似早就知晓今晚点香一事,却不慌不忙,反倒是看笑话一般看自己。

这让温鸿心中怒意更甚,从床边猛地起身时,却感觉头晕目眩,一口腥血涌上喉头吐了出来。

“爹!”温雁风惊讶过后,忙快步上前把人扶住。

温鸿抬手按住额穴,灵府震荡,让他脸色惨白,十分虚弱。

可温鸿仍旧紧盯着温聿怀,因为愤怒和仇恨而颤声道:“你竟敢骗我!”

温聿怀垂眸的瞬间低笑声:“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清醒,总被同一个女人骗。”

“你!”温鸿气急,又是一口血吐出来,身子摇晃。

“爹,先别动气,他就是故意气你。”温雁风安抚道。

温聿怀目光冷淡地朝温雁风看去,在他抬头望过来时,眼眸微眯,似笑非笑,“你身怀魔气,却故意靠他这么近,是想让他早点死吧。”

温雁风被他说的动作一顿,脸色沉了下去。

“风儿,什么魔气?”

温鸿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温雁风。

温聿怀站在屋中淡声道:“龙腹剑里的魔气吞噬了你,与你共生,魔尊则可以通过魔气来影响你,甚至控制你。闻家主是怎么死的,温雁风,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被魔气控制的温雁风,失手杀了闻家主。

温雁风收敛对温鸿关切的情绪,神色冷冰冰地看着温聿怀:“你私底下早就与妖魔有合作,这些都是你计算好的,为的就是报复温家,替你爹报仇吧。”

他冷声克制愤怒道:“你利用我拿到龙腹剑,故意让我被魔气控制,还因此害了闻伯父和父亲,我绝不能原谅!今日就该让你去地下向闻伯父赔罪!”

“你敢杀我?”温聿怀轻声嗤笑,“你爹就要死了,你被魔气控制,传出去谁还敢追随温家?”

“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温雁风也冷笑道,“你这次外出这么久,不就是想去找玄女咒的解咒办法,甚至不惜和妖魔合作,而你没能找到,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青州。”

温聿怀听到这,抬眼时仍旧漠然,那又如何,他就笃定温雁风不敢杀自己。

温鸿噗呲声又吐血了,被魔气影响的温雁风常常待在他身边,也让旧伤复发,本就虚弱的温鸿受了影响,伤势难愈。

今晚又被温聿怀点香的事大动怒火,心态受损,整个人颓废虚弱,宛如濒死。

温雁风忙着救活温鸿,厉声呵斥来人进屋,叫来其他人将温聿怀关去静思堂。

没多久,闻今瑶去了静思堂看温聿怀。

她看起来很疲惫,却强打起精神来掩盖这份疲惫,因而显得神色紧张,她脑子里绷着一根弦,为温鸿担心,也因为温聿怀知道玄女咒的事而烦恼。

温鸿待她如亲生女儿一样真心疼爱,闻今瑶自然也打从心底里尊敬他,她盯着站在静思堂阴影中的温聿怀,怨怼道:“你为何非要害死温伯父才甘心?哪怕他不是你的父亲,也抚养你长大不是吗?”

温聿怀想起小时候,温鸿对自己的态度,那仇恨、嫌恶的眼神,永生难忘。

他低笑声,没有回应。

闻今瑶又道:“还有雁风哥哥,你竟然拿龙腹剑害他!明明小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好的,你一直都很崇拜雁风哥哥的不是吗?”

刚从雪谷石洞里出来的小男孩,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和不安,发疯的母亲,冷漠的父亲,都让他无法适应。

这个时候,温雁风朝他伸出手,友好善意地邀请他,带着他一起玩。

温聿怀曾以为那是善意的。

也曾憧憬过像温雁风这样的人。

直到他听见温雁风和其他人谈论自己时,说的是“那个可怜虫”、“没自尊心的家伙”、“就当养条狗”等等。

闻今瑶望着沉默不语的温聿怀,心里一团怒火,愤怒地上前道:“你连他们都能伤害,那我呢?你知道玄女咒后,难道还想杀了我吗?!”

温聿怀抬头,目光轻慢地扫过她,宛如渗进深水中的光芒,冰冷又阴沉。

他说:“你觉得我现在最想要谁死?”

闻今瑶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光阴,难道一切就只是因为玄女咒吗?

没了玄女咒,你对我就毫不在意吗?

你凭什么敢这么对我?!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被温聿怀抓住手截断,闻今瑶怒声道:“放开!”

用了咒力的一声呵斥,让温聿怀松开手,闻今瑶朝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永远也别想如愿!”

温聿怀偏了下头,垂眸看地面阴影。

他只需要有一件事如愿就可以了。

温聿怀离开之初,沙棠有些不适应。

她习惯在晚上等人来,又恍然间惊醒温聿怀已经不在飞玄州了。

当自己鼓足勇气完成了曾经不敢做的事时,沙棠自然而然地想找温聿怀分享,转头却发现身后没有他的身影。

最初总是不习惯的。

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

从几天,到一个月,再到几个月。

沙棠已经接受没有温聿怀的日子,虽然时常会想起他,也能听到与他相关的消息。

最初人们骂他与妖魔勾结,是十二天州的叛徒,辱没了温家的名声。

安静站在人群中的沙棠无法反驳,回到竹楼后,她听到多少谩骂,就会给温聿怀写比谩骂更多的祈福符咒。

上半年,温家主去世,针对温聿怀的讨论少了许多。

人们听说温家少主被魔气吞噬,实力大减,没过多久,温家少主在妖海大展身手,击退进攻的妖魔,也破了自己被魔气干扰的谣言。

越来越多的仙士投靠青州温家。

沙棠听见人们夸赞温雁风的话,就会想到戴着面具与深海蛟龙一战的温聿怀。

也许和那时一样,这次击退妖魔的也是他。

沙棠已经会自己去买东西,也会和他人简短地交谈。因为每日都去菜市买食材,不少人已眼熟她了,遇见时也会主动打招呼。

下半年时,妖魔开始攻击听海关,飞玄州也受到波及。

有一位受伤的女仙士误闯进了祝家,触发法阵,沙棠发现后将她救下。

这位受伤的女仙士很惊讶祝家竟然还有人居住,在养伤期间,她陪沙棠说了许多飞玄州以外的事。

可沙棠怕她受自己影响,等她伤好后,便让女仙士离开,重新启动了祝家的法阵。

沙棠如今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

最长会昏睡三五天的时间不醒,每次她重新睁开眼时,都感觉恍若隔世般,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也许死亡和睡着了也没什么区别。

沙棠独自一人在竹楼中等待死亡降临。

又是冬季,外边下了大雪,望着大雪纷飞的天幕,沙棠想起温聿怀离开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景色。

雾蒙蒙的天空,寒气弥漫,落雪无声。

沙棠想去外面走走,便回屋披上外衣,拿着伞从祝家侧门出去。

她只在人少的时候出没。

夜深人静时,如夏季的夜晚,如冬日的清晨。

沙棠撑着伞走入雪地之中,还未走多远,就听见凤鸟鸣叫的声响,接连不断,她惊讶地抬头看去,看见了从青州而来的仙士队伍从天幕中飞过。

她的视线随着凤鸟转动,看回前方,在充满雾气的道路中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却转瞬即逝,很快又隐入雾中,仿佛那只是她的错觉。

沙棠怔了一下,忙快步往前跑去。

因为奔跑,飞雪灌入伞下,擦过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也转瞬即逝,却留下深刻的印象。

沙棠没能看见想见的人,冬日清晨的雾太大,遮掩了一切。

她置身大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闻今瑶乘坐在凤鸟上,皱眉望着携带满身湿意回来的温聿怀,不满道:“你刚才去哪了?”

温聿怀没答。

闻今瑶气道:“说话!”

温聿怀抬头看她一眼,淡声道:“仇虚妖王已经到听海关了,不能在飞玄州耽误。”

闻今瑶冷哼声,她这次就是要来亲眼看看,那些害死她父亲的妖魔是怎么死的。

虽然温聿怀说不能在飞玄州耽误,但闻今瑶还是在飞玄州停了几日。

青州温家的仙士如今到来都很受欢迎,得知他们是来守护听海关的,飞玄州的人们更加感激。

日期将近,又因为在晨雾中虚虚实实的一眼,让沙棠不愿放弃,她在白日清醒的时候也外出寻找,终于在热闹的街上看见了与闻今瑶走在一起的温聿怀。

温聿怀在帮闻今瑶买东西,听她抱怨,抬眼时,瞥见了站在人群之外的沙棠。

两人对视极快极短的一眼,温聿怀便转开目光,仿佛没有看见这个人般,继续陪着闻今瑶往前走。

沙棠因此不敢迈步上前,停留原地良久,怔怔地望着温聿怀走远,消失。

她描述不清自己此刻是何心情,有些失落和难过,但能见到温聿怀,还是很开心。

沙棠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慢,总是不断去回想以前,快到祝家时,才发现有人等在门口。

不是温聿怀,而是温雁风。

沙棠看清来人后,心也凉了半截。

温雁风目光含笑地打量着沙棠,语气玩味道:“祝小姐,你果然没死。”

温雁风始终对温聿怀与沙棠回飞玄州那段时间的经历很在意。

他望着眼前的沙棠,似乎在和温家时有些不一样了。

温雁风拦在门口,问沙棠:“听闻祝家人都死在了妖魔袭击中,祝小姐,为何你却没事?”

“我……”沙棠抿唇,“那天晚上不在祝家。”

“原来如此。”温雁风笑道,“既然祝小姐没死,怎么不会来找聿怀?”

“我和温家已经没关系了。”沙棠低头道。

“怎么会没关系,要算起来,祝小姐你可还是我的弟媳。”温雁风往前走到沙棠身前,逼得她往后退了退,“聿怀没有悔婚,你们仍是夫妻,不是么?”

沙棠皱起眉头,低头沉默,不愿再说。

温雁风盯着她,忽然间,觉得自己一直忽略否认的,可能就是事实的真相。

他神色莫测,嗓音压低几分:“祝小姐,聿怀在飞玄州的时候,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沙棠不答。

温雁风上前,伸手要捉住她,被沙棠往后躲开,温雁风却注意到留在沙棠身上熟悉的灵力,属于温聿怀的。

真相太过荒唐,让温雁风不禁失笑。

在玄女咒的控制下,他竟然还能喜欢上别的女人。

那个人还是祝棠。

温雁风招招手,不给沙棠反抗的机会,便叫人强制带她离开:“祝小姐,不用害怕,我倒是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如今的聿怀可就不一定了。”

能多拿捏一个温聿怀的弱点,温雁风会觉得更安全些。

温雁风回去前,很期待温聿怀看见沙棠时的表情。

凤鸟落地等待中,夜雾弥漫,下了几日的雪这会总算停了。

温家仙士们正要出发去听海关,闻今瑶和温聿怀正在等温雁风回来,听见人们喊少主后,两人才回头看去。

闻今瑶只有看见温雁风的时候才会有点好脸色,她刚朝人招手,就看见跟在温雁风身后的沙棠,不由愣住。

温雁风朝温聿怀看去,发现他几乎没什么情绪波动,目光冷冷淡淡地望着沙棠,不悲不喜。

“聿怀,既然祝小姐还活着,你为何没有带她回来?”温雁风探究地望着温聿怀,“让她一个人留在祝家,是否有些不方便。”

“这是怎么回事?”闻今瑶皱眉,“她怎么在这?雁风哥哥,你这是打算带她一起去听海关吗?”

沙棠抓紧手中的伞,努力冷静道:“我不想来的,是你叫人抓我过来的。”

温雁风挑眉道:“我只是想让你和聿怀见一见。”

沙棠目光不受控制地朝温聿怀看去。

温聿怀也在看她。

闻今瑶发怒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带一个累赘上路!”

温雁风神色无奈,上前牵过闻今瑶的手低声哄她。

他告诉闻今瑶自己的猜测,闻今瑶听后瞪大双眼,不敢相信:“二哥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她才不会相信。

温雁风却想拿沙棠来试探温聿怀。

沙棠望着站在几步远的青年,没有隔着浓厚的夜雾,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清晰。

许久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也比离开时变得更加冷漠。

似乎从前在青年身上感受到的温柔和耐心,都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沙棠张口想说点什么,温聿怀却先一步被闻今瑶叫走了。

听海关就在飞玄州前边不远,是飞玄州的结界防线。

山峦叠翠,拦着前方妖海水域不可靠近。

山巅之上已经聚集成千上万的仙士,准备与从妖海而来的仇虚妖王等人战斗。

这些仙士都以温家为首,听从温雁风的命令。

但有一部分仙士是知道真相的,他们知道戴着面具击退妖魔的人究竟是谁。

这部分仙士对温聿怀十分尊敬,将他视作是这次与妖魔之战的最后希望。

温雁风还没有杀温聿怀,也是自知被魔气吞噬的自己,做不到守护十二天州,与妖魔两界一战。

但他只要哄好闻今瑶,就能控制温聿怀。

闻今瑶不喜欢沙棠,也不可能接受温聿怀喜欢她的事实。

在听海关山巅准备的这些日子,闻今瑶会故意当着沙棠的面使唤温聿怀。

温聿怀或许把自己的想法藏得很好,却能从沙棠眼里看出明显的在意。

温聿怀最不想让沙棠看见的,就是自己对玄女咒毫无反抗之力的样子。

可只要闻今瑶针对的人是他不是沙棠,温聿怀便还能忍。

而沙棠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许多时候根本看不到温聿怀狼狈的模样,只是每看见一次,都十分难过。

并非因为温聿怀对闻今瑶好,误会他喜欢闻今瑶而难过,而是她救不了这样的温聿怀而难过。

温聿怀一直要沙棠顺从自己的心意做事,但他本人却做不到。

闻今瑶要温聿怀杀谁,他就提剑而行,拼尽全力去做到。

直到他即将解脱的那天。

那天来临时,沙棠临近入夜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困倦疲惫,她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隐约能从中看见一抹妖冶的红光。

大部分仙士都去了前方妖海,迎战妖王,温聿怀也去了,他戴着面具,扮作温雁风的模样,拿着苍雷剑,领着上千仙士与妖魔一战。

闻今瑶是知道的,面具下的人有时候是温聿怀,可她不愿意承认。

她喜欢温雁风,那温雁风就是最好、最厉害的。

可她认为最厉害的人,却因为与之共生的魔气,让魔尊有了机会,越过其他看守的仙士,进入听海关山巅。

魔尊最初只想抓闻今瑶来控制温聿怀,却见沙棠也在,便一起抓走了。

它还记得温聿怀当初护着沙棠的模样,实在是有趣,哪怕是灾星,也愿意利用一把,看场好戏。

闻今瑶和沙棠被魔尊抓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前线,温聿怀得知后,当即撤走。

有仙士拦住他:“少主,现在离开就等于是放弃了听海关,闻小姐那边让二少爷去……”

话还未说完,温聿怀便揭开面具,将其粉碎,露出面具下阴冷的琥珀眼瞳,与如沐春风的温家少主截然不同。

试图劝说的仙士们震惊当场。

“那是……二少爷?”

“怎么会是二少爷,少主呢?!”

仇虚妖王哈哈笑道:“一帮蠢货,连带你们冲锋陷阵的到底是谁都不清楚!”

温家仙士们陷入彷徨,担忧开始传染蔓延,不少人都追随着温聿怀离去,试图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山巅的温雁风得知温聿怀暴露身份后大怒,原本要去找魔尊的,转头便去截回来的温聿怀。

温聿怀却先一步找到了魔尊。

在听海关山巅的最高处,是一处废弃祭坛,残垣断柱中,还有将塌未塌的高楼,听闻这里曾死过不少神界的仙君,残留的灵力都充满暴戾之气。

闻今瑶和沙棠被黑色的影子掐着脖子,吊在高楼之上。

沙棠被夜空中的红星吸引,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害怕,她已经知道自己会死在今晚。

闻今瑶则在不断谩骂妖魔,高声呼喊着温聿怀的名字。

魔尊笑道:“本尊就是要你将他叫来,再叫大点声吧!”

温聿怀来得也快。

他一个人最先到达,四周都是红眼睛的妖魔,树上,地里,立在高楼上的,全都不怀好意。

“你来的正好!”魔尊巨大的身躯遮掩夜幕,黑影中露出一只红色的竖瞳盯着下方温聿怀,“现在轮到你选择了,是要救你的妻子,还是救这个你无法反抗的人?”

魔尊明知道温聿怀受到玄女咒限制,还是给了他两个选择,是要救闻今瑶,还是救沙棠。

只因为想看人类无力挣扎的模样。

闻今瑶则知晓温聿怀想要自己死,若是让他选,肯定不会选自己的,她盯着温聿怀,半是恼怒,半是害怕地命令道:“二哥,你必须救我!只能救我!”

在玄女咒的控制下,温聿怀的视线掠过沙棠,望向了闻今瑶,他们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担忧或是怨恨,却因为咒力牵制,只能做出违心之举。

“把今瑶放了。”温聿怀低声说。

沙棠目光颤抖地望着温聿怀,不知何时起,竟变成了他不敢看自己。

魔尊发出大笑:“你若是肯跪下求饶,本尊便放了她。”

它要让十二天州的仙士看看,他们以为的能够击败妖魔的希望,有多么的不堪一击。

掐着闻今瑶脖子的妖魔用力,让她发出害怕的尖叫声:“二哥!”

温聿怀盯着害怕的闻今瑶,面无表情地丢了剑,跪倒在地,低声求饶。

他最后留给沙棠的,还是如此难堪、令人生厌的一面。

妖魔们放肆嘲笑,追赶而来的仙士们看见这幕,心中皆是一凉。

沙棠望着下方跪地的青年,越来越多的仙士们追赶而来,和妖魔一起看见温聿怀如此狼狈卑微的模样。

她久违地感受到了愤怒。

张嘴欲要呼喊什么,却只有腥甜涌上喉头,沙棠难以发声,她攥紧双手,在垂仙峡时的恶念再生。

“好!你既如此心甘情愿,本尊也不会失信于你,放了她!”随着魔尊的大笑声,掐着闻今瑶的妖魔将她往前方甩出去。

温聿怀和赶来的仙士们都朝飞出去的闻今瑶赶去,无人在意后方的沙棠。

沙棠能感觉到自己灵力散去,本就不稳定的灵府也随之震荡,喉间血气翻涌,她伸手捂嘴,血水从指缝中溢出,止不住。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

天上那颗明亮的、散发着妖冶红光的荧惑之星正在注视着她,收回力量。

沙棠最后看见的,是温聿怀起身背对自己,朝闻今瑶走去的一幕。

那身影单薄、孤寂,他似乎也要去很远的地方,独自一人。

他们重新相见后似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再多的话也来不及说了。

沙棠坠落倒地时只觉得遗憾。

她内心的愤怒在诅咒中发泄过后,又只剩下可怜的哀求,对那颗灾星祈求道:把他还给我吧。

妖冶的红光遮掩了天幕,雷鸣声忽然降临,将围绕沙棠的妖魔击碎。

天雷接连而下,无论是妖魔或者仙士,在场的天地万物,全都无一幸免。

黑影中的红色竖瞳满是不可置信,不明白为何天降异象,妖魔惊声尖叫着逃窜,温聿怀在混乱中停下脚步,在他脚下,一片黑色的镜子扩散,镜面照出无数杀戮之气,顷刻间将他吞噬。

他是想回头的,却又回不了头。

荧惑之星注视的人也变了。

天上的神明望着人间,却无法阻止因为诅咒而降临的天雷摧毁一切,山石碎裂,让地下的暗河得见天日,水流从四面八方相会,将整个听海关吞没。

沙棠随着断枝与草屑被卷入水中,不断往下坠落,那根一直系在腕上的红线散开,离她而去。

风雷交错,温聿怀站在黑色的镜面上,垂眸看妖海吞噬丛山,他看见被海水带出的那抹红线,在无数神界仙君的注视下,主动朝深海走去。

温聿怀这一年里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山花遍布,大风吹得花树摇曳,除去呜咽的风声,便是雷鸣震天的声响。草屑被吹落进水中,晃荡的水面倒映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仿佛也随着草屑掉落水中,透过厚重的水幕朝岸上的那抹人影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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