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僧弥
永宁寺位于幽州北面背靠长台山,说是山更像是个坡地,压得极低极矮,显得天空更为高远。
十四跟着客千州几步上了长台山。
疫病初起,往日烟雾缭绕的寺庙少了许多人气,显得空旷又静谧。
两人未走正门,反倒是七拐八拐的找了个小门,偷溜进了寺庙。
客千州看着前方十四利落的动作,余光瞥见腕骨上的红绳,耳尖倏地通红起来。十四虽醉了酒,但非要他先去处理事情。
客千州并不放心醉酒的十四一人待在府邸。十四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思索片刻,不知从哪儿拿过来的红绳,系在了两人的手腕上。
客千州盯着手腕上的红线,一时不察,踩到石子上,红线晃了瞬,他惊得身形一晃,几乎要咳嗽出声。
面上覆盖双柔软白皙的手面,客千州几乎屏息的用余光看向身边猛然窜过来的十四。十四贴近他,晃了晃手,指向了不远处的地方。
她的腕骨突出,肤色白皙细腻——看上去并不像是常年握刀剑的杀手,只观这双手,反倒像是不怎么出门的大家闺秀。红绳贴在她的皮肤上,透出几分张狂的明艳来。
客千州勉力将视线从十四手腕上的红绳移开,放到不远处。
这几天始终是雨雾天,白雾茫茫的萦绕在空中,在长白山上尤甚,若是平常未练武的人倒是根本无法看清白雾中隐隐约约的人影,但是他们两人内力深厚,能轻而易举的看清白雾中的人影。
身姿瘦小,骨瘦嶙峋,僧袍垂地。
现如今,幽州城内疫病四起,无人敢随意出门。永宁寺也早在两日前闭寺,为何还会有僧弥一人滞留在上山与下山路之间呢。
客千州和十四对视一眼,似乎像配合过许多次那般,一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两人猫着身子,偷跟在小僧弥的身后。
小僧弥穿过羊肠小道,视线又扫过乱晃的枝桠,顿了顿,这才推门进屋。这是间破败至极的屋子,杂草丛生,显得落寞又寂寥。小僧弥进了屋内,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一直在捣鼓手中的东西。
客千州趴在枝桠上,看着小僧弥的动作。客千州其实在前天来过永宁寺,他几乎探查了幽州所有的地方,在永宁寺的后院闻到了股说不出来的香气——有点像“瘟疫病人”身上的气味。
但他找不到来源,才想着,再来一趟。
城内的百姓因为疫病痛不欲生,寺庙人来人往,香火旺盛,寺内也出现了大批高烧不退或上吐下泻者,连刚有红疹的僧人,他都派人带去了北苑。其他未感染病症的僧人也自愿下山,去帮忙寻药炮制。
小僧弥捣鼓完手中的油纸包后,又拖着落地的僧袍,转身离开。长白山上白雾弥漫,可是他动作熟练的穿过灌木丛,蹲在地面,用手撇开落叶,打开暗门,里面赫然是条甬道。
客千州和十四对视一眼,他们跟着僧弥进了甬道。甬道像是被什么利爪动物所挖的一样,里面很暗,透不过一丝光亮,甬道路面也极窄小,偶有水滴落下,砸在光滑的石面上。
客千州下意识的牵住十四的衣袖,两人腕骨上的红线,往上越过掌骨,又穿过指骨,贴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缠在骨节分明的指节上,又交叉着落于袖角上。
客千州垂落的指面颤了颤,似乎想要分开红绳,牵住十四的手指,却又不知是何原因,顿在原处。
小僧弥步履极快,他的掌面攥紧,略微侧面的看向身后的黑暗。
客千州看着他的动作,略微收了心神。
十四侧头,几乎贴到客千州的耳畔,热气蒸腾在他的耳尖,穿透他的皮肤,越进心脉,生出细微的痒意:“他发现我们了。”
这气音越进客千州的耳畔。
眼前的小僧弥似乎越走越快,几乎是飞奔着往前。“轰隆”声移过路面,光亮穿过地面,细微的光影笼在两人的中间。
又是山林。
“噌”得一声,万千的箭矢刺破气流,扬起晃动的枝桠,直冲两人的面门。
十四掠过空中光影的粉尘,遥遥的同客千州对视一眼。
这一眼如同穿过时间的长河,如同腕骨上的红线,再一次紧紧的将两人缠绕在一起。
十四收回视线,她面上表情无意识的绷紧,胸廓里的心跳声却一声声的冲击着耳膜,血管沸腾到浑身都开始燥热起来。
内力凭空而出,叶面瑟瑟发抖,水珠顺着脉络上落下,被无形的丝线托起,凝成水雾,将两人包裹起来。
箭矢落在屏障上,顺着水面,砸落在地。
水雾分崩离散,又化为水珠,淅淅沥沥的落下。
不远处的太阳难得露出一角,山林无风而静谧,唯独他们这一处,下了小雨。
他仿佛听到雨珠顺着檐前的铃铛,滴落在地,又仿佛闻到草木一哄而散的香气,又仿佛触到少女细腻的手腕。
客千州透过雨珠,望向身边的十四。她浑身仍是清爽而干净,内力护着她,形成道无形的屏障。
他再一次感受到十四内力的强悍。
客千州心中却弥漫出细微而不停歇的疼痛,那疼痛穿过筋脉,牵引着肺部,乃至于他的呼吸都感受到了疼意。
可她今年也才十八岁,这得受多少苦啊,才能获得这一身的本领。
刀剑碰撞,发出“铿锵”的响声。
十四将剑尖抵住小僧弥的脖颈,面无表情的望向客千州。
客千州蹲下身子,抬手从僧袍里拔出那个油纸包,他的皮相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哪怕是做如此强盗之事,仍是如同清风朗月的君子般,嗓音也带着笑意:“永宁寺的大师早就进了幽州城内,怎么会留你这样个小僧弥在寺内?”
他抬眼望着山林的场景,又看着那强装镇定的僧弥,笑了下:“长白山上竟然有洞穴直通落霞峰。怪不得二九他们说,一入夜,落霞峰就有狼哭鬼嚎声。连箭弩的机关都做了出来,确实蛮有才干。”
小僧弥本就瘦骨嶙峋的面颊鼓了起来,皮上没几两肉,全靠骨头撑起,更多了几分可怖,他的手抖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客千州笑着看小僧弥,视线掠过小僧弥微向右边蜷曲的身体和宽大的僧袍,他的视线略微一顿,余光便瞥见了小僧弥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和愤怒。
客千州抬手翻开僧袍,避开小僧弥忽然吼叫的声音,同草面上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视片刻。
那是一只雪白的狐狸,似乎落入了猎人的陷阱,雪白的皮毛血迹斑斑。
小僧弥面皮上的镇定彻底挂不住了,他尖叫一声,似乎只剩骨头的手指颤抖着,想把狐狸扒拉到自己的怀里:“别碰它。”
那狐狸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触到小僧弥的指节时,毫不留情的咬了口,扑腾的准备逃走,被客千州捏起脖颈捏了起来。
这动作倒是惊了守在远处的护卫,布甲声擦过草木,围成一圈,利剑从剑鞘内抽出,指向三人,在触到玉牌时,顿了下,俯身行礼:“楚小公子。”
客千州收回玉牌,提着狐狸的脖颈,又重新看向面容愤怒惊恐的小僧弥,和善的笑了下,他颠了颠手中的药包:“小师父,这是谁给你的?”
小僧弥又闭上了嘴,一动不动。
客千州笑了下,他捏着狐狸的脖颈收紧,狐狸的四肢不停的踢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小僧弥愤怒的起身,又被十四用剑面按住胸廓。
“若小师父能告知药包的来源,这个小狐狸,我只是会放走。如若不然……”
客千州的掌心再次收紧。
他明明一直笑着,皮相也是不染人间烟火的仙气感,但落在小僧弥的眸里,却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小僧弥的胸廓起伏起来,面上担忧和惊恐并存,片刻,他吐出了话语,嗓音嘶哑又难堪:“我不知道。”
客千州看着他的眼眸,掌心又收紧了些。
小僧弥看着狐狸,胸廓起伏的弧度更大,他艰难的吐出个词:“我真的不知道,那夜天黑了……”
小僧弥法号无情,俗名林二狗,是幽州城罗阳巷林家的第二个孩子。
林二狗从小就比别人长得瘦弱许多,幽州城人人都高头大马的,连女子都高挑许多。男子更是生来就会打猎,还未学会说话,便跟着父辈骑着大马拿着弓弩开始打猎。
他们一言不合便开始吵架、互骂甚至动手。可想而知,林二狗这个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的孩子,受到歧视到底有多大。
林二狗第一次上山打猎是在十四那年,他跟着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上山。那些孩子熟练的弯弓射箭,将野味抽筋扒皮。
林二狗受不了如此血腥的场面,呕吐了起来,自是被一群孩子争先恐后的喊“孬”。又是一场狩猎,林二狗被人拉着上前,射箭,他本就力气不大,自是一箭射空。
因为他们来得是外层的原因,那群孩子也不害怕更大的野兽过来,所以取笑声和嬉闹声便更大了起来。
林二狗被他们推着,打着,跪趴到地面。
周围人看此,更是笑开了花。
有人开口调笑道:“二狗哥,你就跪在这儿吧,等我们打猎回来,或许会给丢点东西。”
林二狗没说话,他趴在在地面上,同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对视起来——那是一只小狼,它的腿被捕猎钳钳住,望见林二狗的眼睛,很小声的呜咽一声。
林二狗看着小狼的眼睛,不知为何想起自己——他趁着那群人离开时,放了这只小狼。
他看着小狼离去的背影,从未如此痛快过——虽然他也不知自己缘何如此开心,但是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不见了一只狼,这自是顶顶大事。
那群人自是盯紧了林二狗,有人怀疑是林二狗偷偷运回家买了钱,有人怀疑是林二狗偷吃了,反正极为恼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揍了林二狗一顿。
待那群人离开,林二狗忍着全身的疼痛,靠在了树面上。
他看见了那只小狼,它正一瘸一拐过来,很轻的蹭了下林二狗的腿面。
自此,罗阳巷便总是莫名其妙的丢失一些野味,直接闹到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