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顾家先前的大奶奶是怎么死的,周氏心知肚明,何大奶奶活着的时候凡事都要与她论长短,可家里不体恤她,她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些许银两都献给了常来家中走动的神婆。
自古以来,这些三姑六婆最是后宅里招人恨的,净会教人使下三滥的招。周氏进门后不久就卖通了伺候何大奶奶的丫鬟,得知何大奶奶昏了头,把那些唬人的小纸人、纸马藏在顾老爷和她的枕头里,于是将计就计。
那些天,周氏表面上装不知道,每日都作被梦里五马分尸吓着的惊恐状,再故意引得顾老爷发现那枕头里的秘密,果然,何大奶奶挨了顾老爷一顿打,羞愧得一度要上吊,还是家里的老太太可怜她,平息了此事。
那一年冬天老太太去世,丫鬟们苛待何大奶奶,冷得人屋里跟冰窖一样,后来不知她要出去干什么,滑到了水里,等有人发现时早已不省人事,顾老爷担心旁人说他虐妻,倒是请了好些个大夫医治,何大奶奶拣了口气睁眼,不久因风寒去世。
周氏年轻时觉得她死的好,如今上了年纪,梦里有时候还会梦见她,偶尔想要给她上柱香,走到祠堂才想起自己把那贱人的牌位给烧了。
都是沉年往事,周氏微微叹了口气,随即,脊背生寒,她对着门外那看不清脸的影子,只觉得身后像是站了个……人。
眼角生细纹的妇人猛地扭过头,吱吖一声,原来是那紧闭的窗开了一线,玫红的帐子被吹得微微晃动。
虚惊一场。
周氏起身将窗合上,那一头,头发银白的老嬷嬷带着何平安下楼,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泪。
何平安胡乱擦着脸,一个没留神,楼梯踩空一节,就听她一声尖叫,竟从最上头摔倒了最下头,顷刻间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柳嬷嬷抓不住,吓得眼白都翻了过来,大喊楼下的丫鬟。
说时迟那时快,宝娘当时就带着几个丫鬟围了过来,但躺在地的少女早早合上了眼,血从她黑漆漆的发丝里渗出,黏糊糊贴着地,刺人眼睛。穿丹红比甲的侍女大着胆子伸手去探她鼻息,周围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出。
宝娘手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对七尺道:“少奶奶还有气,你看是不是?”
七尺学着宝娘的动作,半天却不说话,原来那气息太弱了,她生怕是周围的风。九尺见状,低头将耳朵贴着少奶奶的胸口,未几,开口道:“少奶奶还活着呢。”
“我就说,她命硬的很,水里两次都没淹死,也是有造化的。赶紧去叫郎中!”宝娘双手合十,嘴唇颤抖,连带着声音都不稳。
几个人里六尺跑的最快,宝娘没看到她影子,气得骂道:“六尺呢?要她有什么用,少奶奶瞎了眼找这么个不顶事的。八尺你、你知道张郎中家,快去快去!”
说话的工夫,宅子里其他丫鬟们循声赶来,见少奶奶这样的惨状,有人道这是不中用了。
宝娘生怕自己这富贵随着何平安小命呜呼散个干净,整个人都要晕厥过去,红着眼驳她们:“放你娘的屁,少奶奶只要还有一口气,那都能治得回来,看什么看?都不把她当主子,等会我告诉太太,把你们这些说风凉话的都发卖了!”
周围人见宝娘这都吓得不似正常人,一面跑去告诉老爷,一面去找周氏,没想到周氏已经站在了古旧的楼梯上,正惨白着脸看地上的何平安,魂都要飞出来了。
“太太,少奶奶不好了!”
周氏捂着心口位置,一时仿佛是喘不上气,她听着杂乱的声音,忍不住佝偻身子,一直不敢回头。
很多年前的旧景在她眼前重现浮现,死了的人又重新活了过来,正在血泊里嘲笑她。
……
“太太?!”
丫鬟们见周氏也不对劲,几个人将她搀扶到堂厅里,一并让郎中看诊。
顾老爷从外得了消息匆匆归家,正月里家宅下出事不宁,他也无能为力,只是守在周氏床前,听她梦里胡言乱语,他罕见地失了神。
墙外不知谁家放爆竹,噼里啪啦聒噪的很,人近中年的男人靠着那扇冰裂纹的窗户,眼前的景象似被纹路割得七零八碎。
周氏忽然神智不清道:“让她走、走、让她走……”
“让她走,去哪里?”
周氏抓着帐子,手臂上青筋绷紧,摇头哭喊道:“随她去哪里,只是别留在我这里了。让因哥儿带走了,别回来了。”
顾老爷看着她狰狞的面容,说道:“过去二十年,她早就不在了,你别害怕。因哥儿若是要离家,我叫他把媳妇婉娘一起捎上,免得少年夫妻因千里万里的距离生出隔阂,让人家好好的孩子守活寡。”
周氏睁大双目,嘟嘟囔囔说着自话。
话说这日之后,不知哪里传出流言,说是大房里闹鬼,外头人吃饭喝茶时谈论起来,说的是有鼻子有眼,当中说得最有趣的,莫过于顾家二房的太太。
正月十五元宵节,县里十街九市欢呼达旦,楚江村附近有几个村子都组了灯会、老龙圣会,一群后生抬着彩灯、架着老龙打从乡野路上而过,远看一路灯月交辉,热热闹闹。顾二太太跟族里相好的女眷聚在一起打马吊,小辈们出门看热闹,牌桌上缺了个常客,几个妇人说话时口无遮拦,嘻嘻笑笑,把陈年往事都翻了出来。
人前她们看在顾老爷的面上敬周氏一尺,实则心底都看不上她。
“我儿子先前在苏州作买卖,就见书院挨着青楼楚馆,衙门靠着勾栏巷子,里面净是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说什么文风鼎盛,富贵繁庶,其实细看都腌臢的很,也就面子上看得过去。”
“可别这么说,面子上看得过去就很不错了。那些鸨子们挑模样伶伶俐俐的女孩,调教的温温柔柔,别说南边的老爷,就是北边也喜欢的很,要不然那些窑子里的女人学什么吴语,不过是供男人消遣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罢。”
二房的老太太掩嘴笑道:“你说谁呀?”
牌桌上,三房的白了她一眼,摇头道:“周大奶奶就是苏州来的,年轻时候那模样生的好,可惜只生了个儿子。前些月她儿子娶亲,周大奶奶还看不上媳妇的出身,啧啧,往前头拨个二十年,她想来还不如赵氏。”
“这话你也就趁她不在说说,要是在她跟前,你屁都不敢放一个。”
三房的奶奶哼笑道:“就是趁她不在才说给咱们这些老姐妹听,她多厉害,从前的何大奶奶给她整得发癫。”
“要我说,她家节下闹鬼都是活该,何氏要是有本事,就赶紧把她闹死,别活着的时候窝囊,成了鬼还窝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周氏扒得干干净净,说快活了,牌面上输赢都不管,直打到半夜方才散去。
———
过了正月十五,何平安从昏迷中醒过来。
柳嬷嬷在她床前照看着,见人眼神放空,少言寡语,真以为被什么东西唬着了,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神婆到家里。
靠在软枕上的何平安耷拉着脑袋,听了一通鬼念咒,将神婆的鬼画符压在枕下,那走廊上几个丫鬟好奇,本来探头探脑朝里看,后来不知怎么都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隔着明明暗暗的幔帐,何平安瞄了一瞄,撞见一双刻薄的眼。
未几,顾兰因端着药进屋,装得格外懂事,当着柳嬷嬷的面,就坐在床沿边上要喂她吃,仿佛除夕那夜被打出了魂,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一样。
“少爷会心疼人了,这样才好。”
柳嬷嬷欣慰地看着顾兰因,见何平安一点药不喝,还以为姑娘家面皮薄,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等柳嬷嬷一走,何平安夜懒得跟他虚以委蛇,扭过头,很是不耐烦。
她头上纱布又缠上了,此时披散着头发,乌浓浓如云似的簇着一张苍白的脸庞,白皙的肤色上几道刮痕很是明显,再也没有祠堂里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顾兰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床上的人,缓缓道:“怎么就没把你摔死呢?不过也算报应了。”
“什么报应?”何平安躺回去,面朝着床里面,不甘示弱,“我听人说家里闹鬼,是你娘遭了报应,你别弄错了,那一日我只是脚滑了而已,只二层的楼,还摔不死人。”
盛药的碗被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顾兰因看着女孩纤瘦的背影,抬手就将她从里面又拖了出来。他不提周氏干过的亏心事,只是问道:
“药都端来了,也不吃两口?”
何平安缩成一团,腰上摔乌青的肉被他狠狠掐着,仍是挤出声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你吃两口,就当给你补身子了。”
“我带了琥珀蜜枣,入口倒不是很苦。”
顾兰因真的喝了一口,苦涩味道盘桓在舌尖,他垂眼看着何平安微诧的模样,道:“要是换作你,你会喝毒药吗?”
何平安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接过碗一饮而尽。
顾兰因等她喝完了,这才嘲笑道:“蠢货,滋味如何?”
眨眼的工夫,何平安挣扎着起身,苦着一张脸,伸手就要摸自己的茶盏,不想他先一步夺走了,顾兰因故意将茶盏放在高高的柜子上,甚至将茶壶里余下的热水也倒掉。
何平安一瘸一拐追不上,单睁眼看着他吃甜枣,苦得受的不得了,心想自己此番真将脑子摔坏了。她指着他破口大骂,只是身体欠佳,声音不大,顾兰因在另一头还需侧耳仔细听。
但无论她怎么骂,顾兰因是一点不生气。
何平安骂累了,嘴里那股苦涩散去一二分,方才躺回去。
“这点苦都受不了,你日后还有苦吃。”顾兰因在榻上躺着,隔着半扇折屏,他侧枕着手臂,正好能看见何平安的脸。
“姑奶奶苦水里泡大的,就不怕苦。”她嘴硬道,将床帐放下,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屋里采光不佳,恢复安静后一应物件都蒙上陈旧的颜色。
隔着草青的帐子,顾兰因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影子上。
只因何平安虚弱的样子极像婉娘。
何平安和婉娘,最大的区别也只在那一双眼睛上。
富贵娇养的少女像是春天的黄莺鸟,眼眸单纯又干净,他头一次遇见赵婉娘,正好是春天。下雨的春社日,她一个人藏在土地庙里躲雨,穿着樱粉色的袄子,头发梳成双环,胆怯地看着他。
隔着细细的雨幕,发现她的少年停下匆匆的脚步,只等她卸下一点防备,才将伞递给她。
赵婉娘朝他笑了一笑,他记了很久。
一年光景不到,顾兰因再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何平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