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所有人爱着
云山雾海被日光照得透亮,银河上泛着星光,两岸用息壤种了些花木,青鸾从东方飞来,一阵笑声响彻云端。
“瑶光!她又在这里!”
“必然是在等我!”
“瑶光最喜欢我!你一边去!”
五六个神君仙子从天门处走来,晏宁的身后也响起一阵脚步声。
“瑶光!你怎么又去河边!快过来!”
最后一身战甲的开阳抢了先,飞身渡过银河,把晏宁抱着,落到了观星台。
其他人也纷纷化作流光跟随其后,从袖子里掏出花里胡哨的玩意,捧到晏宁面前。
“百岁生辰快乐!瑶光!你想要什么!我们为你取来!”
晏宁抬着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他们的眉眼,明明近在眼前,却蒙上一层雾般。
是这天光太炽烈了吧。
晏宁觉得鼻尖发酸,眼角也湿润。
方才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璇玑把晏宁从开阳怀里抱过来,轻声问她:“瑶光,你怎么了?”
璇玑怀里满是好闻的金凤花香,暖和清甜,晏宁却使劲挣扎,要推开她。
骗子。
明明说好会回来的,会陪着她,结果为了开阳死在首阳山,把她抛下了。
璇玑愣了一下,其他人过来想抱她,全部被晏宁推开了。
骗子,全都是骗子。
三界众生,人有轮回转世灵魂不灭,妖死了还有妖身,神死了魂飞魄散,灵体反哺天地什么都不剩下。
他们所有人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瑶光,会没事的,等我回来。”
所有人都食言了。
“我要找黎潇,不要你们。”一百岁的晏宁在神族年龄里还是一个稚童,相当于人类四岁,短手短腿,猛地跳下来,其他人惊呼一声,连忙蹲下来伸出手生怕她摔着。
神域位于九天之上,星宫零散分布各处,中间并无道路连接,因着晏宁降生,各位星主才在银河边搭了观星台给她玩,平时她也不走动,因而占地不大。
晏宁迈着小短腿向前奔跑着,不到百米便是尽头,看得人胆颤心惊。
“瑶光!停下!开阳去给你找黎潇了!”
晏宁不听,鼓着脸继续往前跑。
骗子,都是骗子。
她不想见到他们,醒来又会难过。
跳到虚空里,梦就会醒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为什么会突然做梦。晏宁有些不安。
跳下去,她就会知道答案了。
可没等她跑到尽头,各式各样的彩绫玉扇从各位神族手里飞出,在观星台边缘铺展开来,硬生生把半个星域给铺满了。
开阳也回来了,拿着方天画戟,走过来把晏宁拦住,蹲下来好声哄她:“你刚刚跑这么快,我都没来得及问样貌和具体姓名,叫黎潇的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是哪个?”
开阳侧身,示意后面的几个人走过来,排成一排,朝晏宁问好。
晏宁仰着头仔细瞧着,没顾上甩开开阳摸着她头顶软发的大手。
最左边那个长得最像她认识的黎潇,可是臭着一张脸,很是暴躁不耐烦的样子,晏宁叫他,他退后一步仿佛她是什么麻烦。
开阳有些不乐意了,沉下声来叫了黎潇名字,战神的威压在,黎潇只能拱手应了一声。
“你和瑶光怎么认识的?”开阳的语气里带着些审问。
黎潇更烦了,“在下不过戊等医官,居一十三重天,平日里去的都是些偏远之地,从未来过九重天,也从不认识瑶光神女。”
开阳更不乐意了,居然有人嫌弃瑶光。
“她说她认识你,你好好想想。”
晏宁反应过来,她此时确实不认识黎潇,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和黎潇的时候,他们才因为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走近了一点。
晏宁拽了一下开阳的袖子,低丧着脑袋往回走,“算了,我不认识他。”
可怜又失落的模样,开阳瞧着心疼又恼怒,把晏宁抱起来同时狠狠剜了黎潇一眼。
只凭这一眼,黎潇就知道,他的仕途大概是没希望了,甩着袖子往回走,止不住在心里骂起瑶光神女来。
什么天命之女,天道所钟,就是一废到不能再废的小屁孩,天界交到她手里,迟早完蛋。
“熊孩子!”黎潇啐了一口,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瑶光神女这个名字。
他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帮人收拾烂摊子!
晏宁心情沮丧,但也不忘记和开阳算账。
开阳也是坏蛋,把她扔下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揉着她脑袋笑,给她送了一根玉钗,神神秘秘说回来有事情和她说。
那一仗其实活了不少人,战神开阳断后,孤身诛灭四大妖王。
只有开阳死了。
晏宁永远也无法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难,被开阳高举起来,架在空中,紧随其后的一干人等连忙让他放下。
开阳不听,晃了晃手中鼓着脸像河豚一般的晏宁,把身上战甲换了一身柔软法衣,任凭她怎么捶打也不撒手,“我皮糙肉厚随便你打,但是瑶光,不说清楚,今天就不放你下来。”
开阳仰着头,浓眉上挑,“你十岁才开口说话,十五岁还把我和岁衡弄混,今天倒好,哭着喊着要一末等仙官,说说,我们是怎么得罪你了,被你这样戏弄。”
璇玑,岁衡,天枢,她记得的和遗忘的人都围过来,齐齐望着她。
在这个高度,晏宁能看见每一个人。
每一个死去了许久的人。
晏宁眼圈红了,滚下来的眼泪砸在开阳脸上,威风凛凛的战神蓦然慌了,把她抱着认错,“好好好,别哭,别哭,我们错了,我给你耍剑舞行不行,闹着玩呢。”
晏宁眼泪掉个不停,开阳几乎要跪在她面前,抓着头发低声哀求,“瑶光,哥哥真错了,你别难过了,你说句话,想怎么罚都行。”
其他星主也围过来,席地而坐,静静望着晏宁,不时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等着她开口,受着她的怨愤。
好像天荒地老,他们也愿意等下去。
站了许久,晏宁腿都酸了,挪了一下步子,被岁衡拉过去在他旁边坐着,挨着开阳,璇玑从后面给她打理头发。
“小瑶光,神族的生命以万年计,多久我们都能陪你耗着。”岁衡掏出一壶酒来小酌,其他人也放松了,变出些案几瓜果,有些闲情雅致的还弄出几棵花树,弹起琴来。
可是她还没有到一万岁,他们都死了。
晏宁闷闷想着,依然不搭理岁衡。
岁衡也讨厌,以命做阵把她放在一个保护罩里,让她亲眼看着他死。
身躯消散之前,岁衡的眼睛都没有闭上,头转过来对着晏宁笑,浑身都是血,半张脸都变形了,笑得僵硬又难看,晏宁做了百年的噩梦,反反复复梦见岁衡的死。
他可以活的,只要放任她被血魔吃掉就好了。
许多时候,晏宁会想,为什么偏偏血魔之乱里死的是岁衡。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岁衡很聪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仅凭一双眼睛一张嘴,就能让许多人俯首称臣。
开阳战无不胜,岁衡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她诞生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岁衡会是仙界之主,没有人不爱戴他。
他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不像她,把事情弄得一团乱麻。没有人信服她,没有人在乎她的意见。唯一一个在乎的,也离开了。
“岁衡,为什么掌管天界的是我不是你。”晏宁抱着膝盖,小声问他,“大家都喜欢你,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血魔之乱里,活下来的是她。
为什么千年动荡之后,唯一活下来的是她。
不是战神开阳,不是军师璇玑,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岁衡,是她,偏偏是她。
人不爱她,仙不敬她,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
好累啊。
岁衡把酒壶放到一边,长袖盖住了晏宁脑袋,狠狠弹了一下,笑着骂她:“胡说八道什么,谁不喜欢你。”
岁衡把头低下来,在袖子底下悄悄和晏宁咬耳朵:“你今天难过是因为那个黎潇?你要是非要他喜欢你,我有的是法子叫他瞎了的眼睛复明。”
晏宁摇了摇头,觉得脖颈那处发烫,她也没法和梦里的岁衡说九百年后她的徒弟叛出师门,还不小心给她种了一个蛊虫,让她每天悲伤难过情难自禁,黎潇还撺掇着她去和自己的徒弟双修换取苟活。
听起来真的很丢人。
“岁衡。”晏宁望着他,彷徨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法一人杀万妖,也没法像你一样让所有人臣服,也救不了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岁衡抬起袖子,在晏宁眼角擦了擦,正儿八经望着她,“瑶光,打架是武将的事情,交际是使臣,救人是医者,这些事情是部下做的事情,是我们会为你做的事情,不需要你去做。”
岁衡捧着晏宁的脸,“你是身负天命而生的,是唯一可以看见命运的神,你比所有人都要强大。执棋者不需要会任何东西,只需要注视棋盘,在合适的时候使用棋子。”
“我改变不了什么。”晏宁的声音再度染上哭腔,向他宣泄这么多年的无力,“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有人听我的话!没有人信我!”
她的声音有些大,一旁坐着的开阳和璇玑也听见了,没有掀开岁衡盖着晏宁脑袋的长袖,低着头也挤到这一片黑暗里来,挨着晏宁的小脑袋。
晏宁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瑶光,我们在呢,别害怕。”
“瑶光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我会给你带来胜利的。”
岁衡叹了口气,把长袖撤下了,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看着天际,“瑶光,我们是不是都死了啊。”
一时间,其他星主全部消散了,观星台也恢复了原本的大小,晏宁和岁衡站在一片虚空里。
“看来是真死了。”岁衡的酒壶也消失了,低着头无奈笑了笑,蹲下来摸着晏宁的头,“对不起啊,留小瑶光一个人了。”
“我们的神令应该都在你这里。”岁衡的身体也逐渐变得虚无,“瑶光,不要伤心。你天生没有情窍是你最强大的地方。我们只是你的棋子,理所当然为你而死,还会有新的代替我们,不要为我们难过。”
星主消散归天之后,会留一块神令,上面附了一缕意识。
持此神令者,会得到他们所有的传承,成为星宫之主。
三百年前晏宁濒死,陨灭之际,二十三块神令从九州各处飞来,把最后一丝力量融进了她的残躯。
所以至今无人成神,二十三位星主,全部选择了晏宁,交由她来定接任者。
九州大地,没人会想到,强大无比的星主们,在神令里设下的唯一要求是永远忠诚于瑶光。
岁衡,璇玑,开阳,这些都是星主的名字,来来去去,新人换旧人,他们共同的私心,就是看着长大的瑶光神女。
他们给予瑶光祝福,忠诚,爱护,希望她万万年沐浴在爱里,永远快乐。
这是所有神明唯一的私心。
梦境坍塌,晏宁的身体迅速长大,她踏入银河,朝着微光而去,回到现实里。
在最后一块星云变为黑洞之前,开阳的影子蓦然出现,望着晏宁的背影笑,“瑶光,这就是你长大后的样子啊,真好看。”
晏宁睁开眼睛便闻到一股芬芳,像是春日阳光照在桃林,引得人昏昏欲睡。
这大概就是让她做梦的原因。
晏宁转头看见燃着的香炉,把它熄灭了,走出洞府。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充沛许多,仰头看着天际,能看到一层别人看不见的灰色。
不祥之兆。
晏宁往山下走着,瞧见弟子都聚在一起,听了一会儿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距离她去罗浮洲已经过了三个月。
季长清占了罗浮洲,杀了三十二仙门弟子和五十二妖兽,引得各大仙门讨伐,为首的便是洛清仙门谢长安。
谢长安生了心魔,失了道心,整日念着白秋水的名字,背叛了妻子白霜,遭婚契所反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乎沦为废人。
白秋水得了季长清指点,修为一日千里,对仙门弟子厌恶至极,三大仙门七大仙山,一一骂了个遍,放下话来,见则杀之。
听着门下弟子口中对三人的描述,晏宁垂眸想起罗浮洲的那个夜晚。
季长清说得没错,她救不了他。
千里迢迢,不过徒劳无功。
她谁也没有救到。
议论声骤然低了下去,晏宁抬头瞧见弟子们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晏宁笑着问他们。
“神女,大师兄,应该是被诬陷的吧,他不可能做下这种事情。”
“大师兄,他还会回来吗?”
晏宁摇了摇头:“他不会回来了。”
弟子们的头低了下去,晏宁温和地注视着他们,“你们走吧,也不要在辰阳山了,很快,这里就不安宁了。”
辰阳山弟子抬头茫然看着晏宁,“我们去哪?”
根骨绝佳的人早就被其他仙门纳入门下,辰阳山的标准,是心智品德,在乱世里,都是一群不能打也不会算计人的炮灰。
晏宁拿出天象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往西南去吧,那里荒芜贫瘠,但能活命,这里百年之内,都只会是一片废墟。”
“神女,我们不走。”一众弟子聚在一起,仰着头掷地有声。
晏宁笑了笑,“我也不是在和你们商量。”
在岁衡的阵法里,有一个名叫移山倒海,可以调换千里之外的两座山头。
岁衡还给她演示过,就为了偷酒喝。
她如今没有磅礴的灵力,但是她有一身的神血。
这些弟子聚在一起,还方便了她转移。
晏宁划破指尖,按照岁衡神令里教的,划出阵法,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弟子的神情。
没多久,人全部消失了,辰阳山也不见了,只有一座荒芜的枯山立在眼前,连一只乌鸦也没有,方圆十里,只有晏宁一个活物。
晏宁拍了拍手,不忘联系黎潇,问他在做什么。
黎潇捏着鼻子满是心酸:“你和季长清搅和去!我替你出使妖域在,风朔也被我带着,你们俩安心过日子,我给你搞定麻烦!”
“多谢。”晏宁还没有说完,黎潇已经甩了甩袖子切断了通讯,“习惯了,谁叫你只剩我这一个哥哥了,我还能怎么办。”
风朔跟着,黎潇应该不会出事,晏宁一颗心放下来,给风朔传了讯,让风朔多拖住黎潇一段时间,带他好好玩玩。
风朔满口应了,问晏宁是要做什么。
晏宁回答:【他是我兄长,希望你能好好款待,替我谢谢他的照顾。】
原来是大舅子!
风朔顿时保证,绝对让黎潇玩得开心,乐不思蜀。
晏宁收了传讯玉简,站在了渡口,看向罗浮洲的方向。
她此刻又是一个人了。
季长清和白秋水无论是在筹划什么,既然牵扯到了人命,晏宁必须去管。
既然以德服人行不通,晏宁也不介意硬碰硬。
就算完全没有打赢季长清的胜算,她也不能当个缩头乌龟。
殉道本来就是神祇的命运,开阳岁衡他们可以做到,晏宁自然也可以。
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到时候,她的这枚神令,连同其他二十三枚一起,给黎潇好了,也算偿还他这么多年的照拂之恩。
原本,她很想传给季长清的。
两百年前,晏宁就想把所有神令交给季长清,然后去首阳山和璇玑开阳一起待着。
可惜他不要。
晏宁摸了摸脖颈,想到岁衡消散之前最后一句话。
“瑶光,最后陪着你的是黎潇,让你生出感情的,是谁?也是黎潇吗?我真好奇,他是怎样一个人。”
晏宁没有回答。
她想,不过是只蛊虫而已。
季长清是她的徒弟,爱着白秋水。
她想让他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仅此而已。
倘若他真的为祸三界,她也只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