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回南天

这天,庄雾睡得很早。

她的睡眠一直不好,中间醒过两次,干脆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面。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公寓里只有小厨房亮了灯,从小窗望出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垃圾车发出机械的运作声,正挨个收集城市昨日的边角废料。

泡面锅咕嘟咕嘟地冒热气,面饼丢进去,打散的蛋液爬在软乎乎的面上。

庄雾靠在旁边静静等,拿手机查看消息。十点多的时候,雎静问她要不要和大家去酒吧玩,可以带小谈总一起。谈逸明也发了很多条,大概是怕打扰她,这种时刻也没想直接打电话过来。

面煮好后,连同小锅一起端到餐桌上。

拉开椅子坐下,庄雾重新拿起手机,与谈逸明的对话框旁,红色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在凌晨两点半的时刻。

她没点进去,指尖轻轻左划,删掉了对话框。

庄雾的感情经历大片空白,谈逸明是她的第一任男朋友。相识一年半,在一起五个月,如今终于可以坦然承认,她并不擅长恋爱,只是很擅长模仿。

雎静说她是完美女友,她则把讨人欢心的惊喜归为投其所好,基本来自于对外界情感的观察。

这让她可以很轻松地达到标准。

可恋爱终究不是解析题,就算答得再完美,不合适的关系最终还是会走向破碎。

庄雾拿起筷子,把黏在一起的蛋搅碎,夹起来吃了一口,咀嚼的动作缓慢停住。

面煮的过软,失去了原本的劲道。

她转头看向流理台,调料包安静地躺在上面。几乎同一瞬间,庄雾想到谈逸明口中寡淡的自己。

谧境那道叫作“回南天”的羹汤,也是这种软腻的口感。

面没吃两口就倒掉了,餐具胡乱丢进水池没洗,她直接躺回床上睡觉。

再睁眼,刚过六点,庄雾收拾好出门吃早餐。

公寓一梯两户,她住在十七层。走近电梯时,隔壁老太太好心伸手,替她拦住门,牵着狗绳笑呵呵地打招呼:“小姑娘起这么早?”

庄雾加快脚步走进去,礼貌道谢:“昨晚睡得早。”

小狗见人就往上扑,老太太把狗绳绕了两圈,往回扯:“现在年轻人作息乱得很,我那小孙子三更半夜还抱着平板玩游戏,你这生活习惯真不错。”

庄雾抿唇笑,没接话,低头一看,小狗正用力咬她的裙角,是一只纯种的雪纳瑞。

“汪汪,松口!”老太太呵斥两句,小狗咬得更欢了,她弯腰抱起狗,哎呦一声,“它好像很喜欢你的裙子,我记得上次那条就咬住不放。”

庄雾今天穿了件褶皱棉裙,鹅黄和海蓝色拼接。她亮眼的穿衣风格与复杂口味高度一致,用雎静的话说就是,脸蛋和生活习惯像两种人格,各过各的,反差感倒是为她添了几分人情味。

“是吗?”庄雾躬身,伸手在小狗脑袋上抚摸了两下,“那下次送你件一样的,好不好?”

小狗伸长舌头哈气:“汪!汪!”

老太太笑:“怎么什么都要呢你。”

告别邻居,庄雾在小区门口解决了早餐,提前半小时抵达工作室。

与每个稀松平常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

雎静进来时,庄雾正在浏览春夏系列的后续反馈,她顺手把咖啡放在桌上:“喏,宋宋男朋友买的,给你抢了杯,我好吧。”

庄雾抬起头,面露疑惑。

雎静挤眉弄眼:“不是上次那个,新的。”

说完,身后立马传来一声反驳:“还不是男朋友!静姐你别乱说!”

“害羞啦?”雎静抿了口咖啡,冰的牙齿打颤,“嘶,好爽。”

她勾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庄雾旁边:“你呢?战况如何?昨晚怎么不回消息,不会是……”

眼底的深意呼之欲出,庄雾拿起咖啡,自动避开她的八卦雷达,躲去露台。

西区这片基本上都是低矮的独栋小楼,绿化很漂亮,对面是一家私人心理咨询机构,浅蓝色外观,新开没多久,平时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太阳卷着淡橘色的薄云,一层层铺开日光。

咖啡冰得人立马清醒,让庄雾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

最后的场面闹得很难堪。

他们本可以体面地吃完最后一顿饭,结束时,庄雾会提分手,然后回到各自的轨道。

偏偏在第一道招牌菜上来时,谈逸明邀功似地给她夹菜:“虽然我第一次来,但这菜肯定合你的口味,尝尝?”

庄雾盯着盘里的笋丝,忽然没了吃完这顿饭的耐心,她平铺直叙地戳破他:“情人节那天的菜品里也有这道,你应该尝过。”

对面的人笑容僵在脸上。

“还有,”庄雾静静看向他,“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你了。”

这大概是庄雾在这段不算亲密的关系里,第一次表现出锋利的一面。

谈逸明眼底闪过慌乱,很快张口解释:“你看到的就是今天临时要见的熟人,她正好来这边,顺路搭车而已。”

“情人节那天,你说有公事处理。”庄雾无视他的话,视线缓缓向下移,停在敞开的西服上,“所谓的公事,就是穿着我送的礼物跟别人吃饭吗?”

“那天真的是——”

“抱歉,我还看了你的账单。”庄雾没耐心地打断他。

现代通讯工具大多藏有秘密,庄雾从不好奇。关系之外,他们首先是独立个体,各自保留私人空间,是信任也是底线,没想到难得的过界是用来撕破脸。

庄雾抬抬下巴,示意他面前的手机:“豪华游艇情侣票,香槟,玫瑰,蛋糕,来自便利店凌晨三点的闪送。”还是计生用品。

谈逸明这次惊得瞪大眼,表情紧绷成揉皱的卡纸,僵硬又难堪。

庄雾慢慢往后靠,声音像一蛊冷酒,平滑地往外倒:“放心,我只翻了你前几天的假期。”

她很不喜欢处理棘手的矛盾和冲突,雎静说过她属于越生气会越冷静的类型,很容易逼得对方气急败坏。

六点耗到八点,这顿晚餐还没真正开始。餐厅突然响起悠扬的小提琴声,以极其违和的背景乐挑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

谈逸明从慌乱到沉默,张张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开场白,来反驳那些毫无攻击性的,甚至称不上指责的话语。庄雾很聪明,那些清理干净的消息列表和通话记录,他摆在她面前,她似乎连看都没看,却通过账单轻而易举地掀了底。

他有预感。

庄雾一旦作出决定,只会快刀斩乱麻,像当初答应跟他在一起,也像眼下这样,连藏牌的耐心都没有。

谈逸明渐渐冷静下来,消除所有临时想好的借口,在小提琴声跳到高/潮时,突然单刀直入:“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她会是我的未婚妻。”

庄雾微微皱眉,有点怀疑此刻的听力,安静等他说下去。

毕业后,谈逸明接手一半的家族企业,在专业领域内做得风生水起。在意大利出差时,对庄雾一见钟情,辗转好多人脉才得以相识。

起初,进展并不顺利。庄雾看似温和好脾气,其实很擅长拉开距离,礼物不动声色地退回,邀约总有借口推拒,原定半年的出差时长,谈逸明硬生生拖到一年。

或许是男人的好胜心作祟,谈逸明更加认定,庄雾与之前那些轻易到手的女孩不同。他转变策略,开始约她看展,时装周,带她参加设计交流会,把名牌鞋包换成手工艺品和料理,结果意外奏效了。半年前,俩人一起回国,有幸进入一段恋爱流程。

谈婚论嫁,人之常情,喜欢是真喜欢,谈逸明不是没想过规划未来。可他也清楚,论家世背景,庄雾并非最优人选。

多次旁敲侧击后,庄雾明确告诉他,她目前没有任何进入婚姻的打算,如果介意,那就到此为止。答案出乎意料,谈逸明松了口气,同时心有不甘。

“庄雾,我不可能跟你谈一辈子恋爱,就算我们再好,我也需要组建家庭。”

理由很俗套。

他抗拒过又妥协,开始顺着家里的意思去相亲,对方家境殷实,在生意场上也有交集,甜蜜和爱意不是进入婚姻的必需品,他可以用时间和金钱去打造假象,无需用心。

对面的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这让谈逸明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今晚的坦白来得太突然,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留住眼前的人。或许,他心底本就带着想要激怒庄雾的目的。

他想看她生气。

可庄雾只是问他:“多久了?”

“刚接触,两个月。”

没人开口,气氛被浇灭。

谈逸明指尖划过袖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暗纹,比起衣柜里昂贵的高定,他更喜欢这身衣服,像是庄雾对他感情的证明。

初遇时,她美的像是一束冷鲜保存的花。

谈逸明想带她回家,悉心养护,延长她的花期,装点自己的心室。

可后来,他愈发觉得她更像是坚硬玻璃中,仅供展览的青瓷花瓶,精美,冰冷,赏心悦目,没人能带回家,也没有人会奢望用它来插花。

他们在一起五个月。

从样貌到身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差过,却永远在她这里找不到信心。

谈逸明头低下去,有些不甘地找补:“压力很大,可我也……一直在想办法。”

庄雾端起瓷杯,借柚子香平复眼底的波澜:“你的解决办法就是瞒着我。”

“你要我怎么说!”谈逸明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怒气,彻底抛开以往的游刃有余,“你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庄雾看着他:“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你直说,我不会纠缠。”

“庄雾。”谈逸明哑然失笑,声音落下去,“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你真的喜欢我吗?”

见庄雾依旧冷静,他心底突然产生强烈的挫败感,干脆一股脑发泄:“你不愿意的事我从来没强迫过你,我为你拒绝过多少人,哪怕送上门的我都没看过一眼。几天前那次是失误,和几个朋友在船上玩得太疯,我喝多了睡错人我认,怕你知道第二天就处理好了。我还不够爱你吗?”

“你呢?”谈逸明反问,“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怕我知道?”庄雾没回答,只是觉得好笑,原来还不止两段关系,“那你未来的未婚妻知道吗?”

谈逸明火气上来:“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提她吗?”

恋爱时,庄雾身上的那股子清高劲儿很勾人。

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她用曾经拒绝他的方式去拒绝其他男人,他在心底暗爽,起码她是他的所有物。

可时间久了,他又觉得自己除却那层男友身份,与那些人并无不同。不安,不甘,看得到得不到令人烦躁,也更难放手。

桌上精致的小食散发着香味,却没有勾起任何人的味蕾。

处理好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喜欢和忠诚原来还有这样的定义,多么绅士周到,庄雾要被他的“爱”烫伤。

“谈逸明。”

庄雾很少叫他名字,她放下杯子,直直注视他的眼睛:“这段关系开始之前,我记得我说过,我不确定可以把三分好感变成十分的爱。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谈逸明突然怔住,目光下意识闪躲。

她自顾自地替他回答:“你说没关系,没有人在一起是为了分开,你说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我们慢慢来。”

“那现在呢?”

谈逸明双手用力交握,无论心底多气急败坏,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甚至开始希望,庄雾可以留一点给他挑刺的余地,去否认她,而不是否认自己不是那个能把瓷器占为己有的人。

可真到此刻,他记起的都是她的好。

寒冬腊月,他应酬结束,借酒劲打给庄雾,非要她来接。庄雾没有发脾气,只是睡意朦胧地问了地址。凌晨两点,她送完他,再独自打车回去。

她从不查岗,从来没有撒娇要过什么,忘记回消息从不生气,只是说一句安全就好。

漂亮听话,这样的女朋友多少男人求之不得,他却有种极强烈的不真实感。

今天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翻他手机,甚至连这种时刻都不会咄咄逼人。

庄雾太好了,那些几乎标准化的好让他想要指责,又无处发泄,最后只能站上道德高地,矢口辩解一句:“你不让碰,你又不结婚,你这么冷静,谈什么恋爱。”

庄雾没反驳他,只是垂眼扫过桌面,离她最近的羹汤正冒着热气。她抬手盛了半勺,余光看到一旁精致的名条,上面写着三个字:回南天。

潮热,黏腻,永远晾不干的衣服和连绵不断的雨。

谈逸明沉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庄雾没给他机会:“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分手吧。”

她果断放下银勺,像是要用这口羹为他们长达五个月的关系作出评价,轻描淡写地留下两个字:“难喝。”

出了餐厅,谈逸明没追上来。晚餐时间已过,外面依旧有人在等位。

庄雾走进电梯,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可爱女孩正兴奋地举着手机,背对她的那道身影个头很高。

她垂眼,抬手按下关门键。

作者有话要说:尤:外面有人在等位

程则逾:点我呢?

明天开始日更,帅哥会正式登场。

这次就是这么个风格,感兴趣的老婆请多多来我评论区玩耍,好吗(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