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回到酒店, 吴教授果然早早在等着了。

他的爱人要过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因出发地点没有直达火车,所以需要乘飞机到临市, 再转乘火车过来。估计明天上午到达。

吴教授临时做功课, 向何意咨询本地可以闲逛的景点,周围值得尝试的小吃, 以及历史文化典故。

何意抱着咖啡陪他聊到半夜, 最后笑他:“这里没什么可逛的。景点都是新建的,千篇一律的大公园。唯一可看的山景也不到季节。照我说, 你们不如呆在酒店里。”

奉城地处偏僻,城镇又小, 至今都没有机场。

所谓的景点只是圈地要钱的大公园,没有特色,也不值得一看。

吴教授已经在手机上查过一圈, 知道是实情,有些懊恼:“老王工作太忙,今年一共就这几天假期,我想陪他逛一逛散散心。”

何意直笑:“想逛景的话谁来奉城?他是为了陪你才过来的。你在这比什么都好。”

吴教授赧然一笑,他比何意大了几岁,此时的脸庞却充满活力,眼底闪耀着兴奋和羞涩,看着像恋爱中的大学生。

何意想起上次吴教授出国交流, 那位老总也是千里迢迢追过去,不由心生感慨:“你俩感情真好。天天跟度蜜月似的。”

他在刚工作的时候见过吴教授的爱人,身家数十亿的老板, 看上去却像是邻家大哥, 寡言少语, 在人群中也不起眼,目光始终追随着吴教授。

“我俩也会吵架。”吴教授道,“上次吵架我还把他关在门外,让他在门口睡了一宿。”

何意骇然,随即又笑:“可他还是愿意为了你坐几个小时的慢火车。这足够让人羡慕了。”

“你也有啊!”吴教授抬起头,八卦地看着他,“今天那个帅哥总不能是来赏景逛街的。”

何意怔住,随后摇了摇头。

吴教授欲言又止。

何意轻轻抬眉:“有话不妨直说。”

吴教授犹豫一瞬,问:“你还爱他吧?你下午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完全不一样。”

只一刹那,眼睛里似乎再无旁人。

吴教授知道何意是有点清寒孤傲的人,但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何意被爱驯服的一面。

“是的,我还爱他。”何意抿了口咖啡,过了会儿道,“但是我也爱自己。”

他不再是为了爱情一腔孤勇的学长,而是理智世俗,安贫乐道的何医生。

他只想简单生活,再不愿冒险。

一夜秋雨。

翌日一早,整个奉城都陷入了浓重的晨雾中。

何意习惯早去医院,到门诊大楼时,有个穿薄款风衣的高个子一路咳着快步入内。何意瞥见人影心下一跳。

那人转过头,何意又松弛下来——不,不是贺晏臻。

他以为贺晏臻大病未愈。之前这人很少生病,大学几年里连感冒药都没吃过。也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住院。但是何意身份尴尬,真要就此陌路,少打听为妙。

何意回过神,自己却又觉出有些冷。他叹了口气,长袖已经不够用了,下午得去买件薄毛衣御寒。

对这次降温准备不足的显然不止是他。

上午会诊,有对带着双胞胎从乡下赶来的父母,大约也没料到奉城突然降温,抱着孩子在医院里瑟瑟发抖。那父亲心疼两个幼儿,将短褂脱下给孩子。

何意给俩孩子看诊时,见父亲没跟着,随口一问,才知道男人打着赤膊不好意思进诊室,怕给专家留下坏印象。

何意没作声,这一天会诊结束,他去买衣服,便顺道去童装区看了看。

店员热情地跟上来介绍,何意比量出双胞胎的大小,看着店员一样样推荐。这边几个店员都忙,新进来的客人难免受到冷落,挑好了款式主动过来询问尺码。

何意侧身让开,回身时看到对方的面孔不由一愣。

那人也怔住,难以置信地喊:“何意??”

“王老师!”何意回过神,连忙微微弯腰伸手过去,“真没想到会碰到您,这是……”

“我外孙女。”王老师牵过一个豆丁大的小姑娘,又满含笑意地看着何意:“你长成大人了,精神面貌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真好。”

何意微微动容,王老师一脸慈爱,俨然拿他当个孩子。

何意这几年跟资助的高三生们偶尔会有邮件联系,那些孩子都是奋力上进的孤儿,得他资助,信中自是充满感激之情,同时也会聊到校园生活的艰酸,老师白目,同学排挤。

何意当年自怜自艾,如今回想高中,他才意识到他这种自闭偏执的学生,当初能有那么纯净的学习环境多难得。

老师和同学们无法接近他,因此只默默包容和迁就,让他有自己的舒适空间。他当时却心胸狭窄,甚至高三时将班主任当做敌人暗中仇视。

他学生时跟王老师关系紧张,今天再见,却只觉无比亲切。

何意难掩惊喜,执意要请王老师吃饭。

王老师起先拒绝,后来见他十分诚挚,略做思索,只得答应。

何意就近找了一家连锁餐馆,点完菜后,又特意为小姑娘买了几样甜点。。

王老师含笑看着他,询问何意这几年的学习和工作。

何意一一回答。王老师连连点头,知道何意这次回来是做慈善手术后,更是不住地夸赞。

“我看你是在买小孩衣服?”她也关心何意的生活状况,“孩子都多大了?”

何意一愣,笑着解释:“这是给一对小患儿买的。他们从外地过来,没有带保暖的衣服。”

穷人的窘迫总是出人意料。何意打算买完后交给了医院的主任,对那家人说是孩子穿小的衣服。

王老师连连点头:“是,是,要呵护他们的自尊。难得你考虑这么周全。”

“跟您对我的呵护相比不值一提。”何意肃然道,“没有老师们的帮助,我也考不上A大。”

“我也没帮到你什么。”王老师叹了口气,仍有惋惜,“那时候如果能跟你好好解释,带你看心理医生,你应该能考得更好。我记得你想念的是法律?”

“嗯,其实法律不适合我。现在我更喜欢做医生。”何意笑道,“也是运气好,现在口腔的录取分数反而最高了。”

“这倒是。”王老师说到这顿了顿,关切地看他一眼。

何意看出老师有疑惑:“怎么了?”

“有件事情我比较关心,但不好问出口。”

“没关系的。”何意连忙道,“有什么您尽管问。”

王老师仍是犹豫,过了会儿,她才鼓足勇气:“我想知道,你的心理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你大四那年,你男朋友还给我打电话了解你的情况,我一直担心得不得了,怕影响你的学业。”

大四?男朋友?

何意眨了下眼,试探着问:“他怎么把电话打到你这来了……他怎么说?”

王老师对那通电话记忆深刻,因为何意一直是她最放不下的学生。因而当初的对话记得十分清楚。

何意安静地聆听,随后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理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如果贺晏臻不知道,他还能当自己好运,凑巧就遇到了韩老师。

但原来贺晏臻是知道的。韩彤当时已经不怎么接咨询,是梁老师为了贺晏臻讲人请到了北城。

当初的诸多巧合几乎自动串成了一根线,将掩盖在下面的疑点拉开。何意略作联系,便猜到了真相——贺晏臻知道了他有心理问题,所以转而亲自去对付米忠军。同时将自己托付给师兄和韩老师来照顾。

从那时起,何意的确是在一步步变好的。

他在韩老师和师兄的帮助下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开始艰难地脱离性格中的阴暗面,建立自己的稳定内核。

孱弱的兔子吃下仙丹,从此有了坚硬的内心和盔甲,别人再难以伤害他。

狼崽子却卸下獠牙,卧去恶人身边假做忠犬。

王老师看何意呆住,以为自己的问题不合时宜。

幸好,何意很快有了反应,他抬起眼,摇头笑笑:“就是他帮我解决的。”

何意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自己的爱更单纯浓烈,为此步步后退,百般委屈。

原来不是,至少论付出和牺牲,他远不及贺晏臻。

尤其是贺晏臻从来没打算让他知道。

多少霸总追求恋人,套路无非是在对方危难时从天而降,帮人解困,为人撑腰,以自己强大的财力物力帮助恋人制造优越感,使得后者醒悟霸总才是真爱。

何意对此嗤之以鼻,当初贺晏臻帮他打脸米辂,他内心感激,却也为此感到羞耻。

他不想依附于任何人。

贺晏臻显然什么都懂,所以会把做过的事情都隐瞒下来。让何意清清爽爽,即便爱上别人也不至于心里有负担。

简直是圣人,是万里挑一的情种。

饭后,何意将老师送回家,回酒店的路上,他给周昀打了一通电话。

那天回到家,何意便想起了周昀是谁。贺晏臻的确跟他提过两次,说是自己的发小。

何意拨通电话,向周昀了解贺晏臻的身体情况。

周昀这个人精立刻唉声叹气:“他这几年都没休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再加上急火攻心……那天差点失去意识,在市立医院住了两天就非要走。医生都不愿给他办出院。”

“这么严重?”何意被唬了一跳,随后定定神:“有检查化验单吗?能否发给我看一下。”

周昀愣住:“看那个干嘛?”

“我也是医生。身边不缺营养师的朋友。”何意温和道,“我看看他的身体情况,对症给他补补。”

周昀张了张嘴,暗叫不妙,匆忙转移话题:“我还想追你呢,必然不能给你们制造机会。”

何意哪能听不出其中的心虚。

“我近期没有谈感情的打算。”何意笑了笑,又轻叹一口气,“我与贺先生也只是朋友。”

是的,只能是朋友。

何意对贺晏臻的付出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情于理他应当向对方表达谢意。但他们也不会因此重修旧好变成恋人。

一码归一码,贺晏臻自己也说,他不要何意因感激而跟他在一起。

何意想到这不觉失笑,贺晏臻何止是情种,还有洁癖。

他要的爱一分一毫都不能掺假。

何意做足准备,给贺晏臻发信息,约他走之前见一面。

那边一直没有回复。

隔天一早,何意准备出门,手机又突然响起。

没回信息的人声音里有倦意,在那边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何意一怔,随后一手提着包,匆匆进入电梯:“我这几天白天有手术,晚上六点之后都可以。另外三天后义诊结束,到时候也有两天休息。你看哪个时间方便吧。”

他琢磨着买件礼物,或者顶一处高档餐厅。

“现在可以吗?”贺晏臻却问。

“嗯?”电梯行至一楼,何意迈步出去,随后便愣了。贺晏臻穿着浅色衬衫,外面套一件暗灰色风衣,正在几步外看着他。

何意迟疑,薄荷乌木的清香气味已经靠了过来。

何意只得掩住惊讶,冲贺晏臻点点头:“这么早,不过我要去医院了,我们另约时间?”

再打量一眼,不由暗叹,原来他穿风衣比别人好看这么多。

“吃饭时间另约。”贺晏臻的头发似乎短了些,他稍稍弯腰,伸手去接何意的手提包,目光湛然,轻声道:“我是来送朋友上班的。”

何意:“……”

“何意。”贺晏臻嘴角弯起,何意注意到他眼底有血丝,目光却又亮得不同寻常。

“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俩人离得近,贺晏臻的声音虽然低,但也清晰无比,带着浅浅笑意,“我同意了。”

何意刹那间便明白了贺晏臻的意思。但他仍是吃惊,再次确认:“你确定自己没想岔?”

“没有。”贺晏臻已经接过他的包,看着他道,“从今天开始,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是何医生,我是贺律师。我们是朋友。”

“啊,是。”何意点头,聪明的成年人之间倒是免去了尴尬的中间环节,“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找你拔牙有优惠吗?”贺晏臻已经朝前走去。

何意笑笑,不由看他:“你要拔牙?”

“好像有智齿。”贺晏臻道,“你给我免费拔牙,我可以免费给你打官司……”

何意:“……”

“谢了。”何意的笑容凝固,面无表情道,“我忽然觉得,这个朋友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