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夜色浓黑,狂风骤雨强劲。

惊雷之下,暴烈的雨点击打着屋顶,天地间混沌一片,水汽化作湿重的冰雾,被狂风裹挟着,打湿你的衣衫,森森凉意渗入骨髓。

你打了个哆嗦。

却不敢停下脚步。

要知道,勇气这种东西,往往是再而衰、三而竭,一旦停下来,可就不好说了

你不由跟护卫们搭话。

转移注意力的同时,也更加清楚地明白了如今处境。

讲真。

有点糟糕。

庄园里人手不足。

而流民来势汹汹。

——你们很有可能是他们特意挑选出来的软柿子。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你就不由牙疼。

如果他们真的是有备而来,这事儿能不能善了就两说了。

作为深谙老祖宗屠龙秘术的打工人,你可太知道人民群众的力量了。

跟人民群众比脖子硬……

这种事,谁做谁煞笔。

你不想做煞笔。

也不想被当软柿子捏。

你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命苦的打工人,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

底层互害还是不了罢。

在赶过去的路上,你一直思量该如何妥善安置那些流民。

他们之所以暴、乱,原因有二:失去生活的家园、失去谋生的工作。

说实话。

依着你现在的身份,这种事解决起来非常简单。

你只需要慷小公子之慨,给他们提供新的家园和工作就好了。

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谁还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作奸犯科,去挑战时代律法的威力和残酷?

你想得很好。

只是,在你到达之前,对峙双方发生了小范围冲突。

流民们中有人受伤了。

他们或捂着受伤的手臂,或在同伴的搀扶下艰难站立。

但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退缩,反而眼神愈发凶狠,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面前势单力薄的护卫们,一步步将他们逼退。

护卫们也乱了心神。

正规武士组成的护卫军,迎战为求生发动暴、乱的流民,这种事本该没有悬念,可耐不住山庄的护卫数量只有区区十数人。

除去时刻守护在小公子身边的,能用来应对流民的护卫一巴掌就能数过来。

流民一步步踏入护卫的警戒线,危险的氛围让他们精神高度紧张,双手更紧地握着武士刀,不停呵斥他们后退。

“都停手!”

在他们精神拉扯到达极限,眼见就要再次爆发冲突之际,你终于紧赶慢赶来到现场。

“……夫、夫人?!”

“您怎么会在这里?太危险了!”

“您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刀剑无眼,万一被这群不知死活的贱民伤到您,我等万死难赎其罪……”

护卫们纷纷开口,劝你回去。

流民群里也停下脚步。

他们站在雨幕中,神情各异,三三两两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什么。

很显然。

比起护卫,你的身份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一点威慑力的。

——打铁要趁热。

你深吸一口气,心神渐定。

让护卫们撤到你所在的廊檐,将前面庭院留给流民,免得双方在情绪紧绷下,再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冲突。

待双方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后,你才缓缓开口:

“这所庄园,主要是供我那病弱的丈夫避暑所用。”

“没有值钱的器物,也没有成箱的金银财物,最多的,就是各种的调理身体的草药,就算拿出去卖,也值不了几个钱。”

说罢,你扭头看向身侧的护卫。

他早得了你的吩咐,手里捧着沉甸甸匣子,见你望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将匣子递到你面前。

你打开匣子,露出满满当当的渡来铜钱,手指插进去翻了翻,就将最内面的金饼翻出来。

哪怕现在夜雨潇潇,也阻挡不住金饼散发出温暖的金光。

“庄园里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原本,我是想用这东西,跟附近的村民交换些新鲜的食物,供我的丈夫换换口味……如今,既然你们更需要这个东西重建家园,便尽管拿去。”

你越过雨势减缓的水幕,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群。

审视一圈,凭借感觉从中挑出看起来很像话事人的流民。

你示意那位捧匣子的护卫,交给庭下身材最为魁梧、神情最是谨慎的男人。

护卫照做。

那流民目光依旧警惕,却没有拒绝。

见他接过,你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得以放下:“请放心,都是市面上流通的钱币,上面没有任何特殊标记。这次,权当布施,你们用了,也算是为我那苦命的丈夫积福修德。”

“现在天色已晚,如果大家没有落脚地,也可以在庄子里暂住。”

风雨渐疏。

庭院笼着淡淡水雾烟气。

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片刻后,透过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一道不屑的男声从人群中传来:“我怎么知道你说得就是真的……”

有他出头,流民群中质疑的声音渐渐多了。

“我可不觉得贵族能轻易放过我们……”

“没错,我也不相信他们!”

“他们这是怕了吧?因为害怕会被杀,所以,平日里高高在上,就连瞧我们一眼都觉得脏眼睛的贵族,如今也会伏低做小了……”

“呸!怕了,还这么瞧不起人,只拿出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可不是嘛,真是该死的贵族!”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火气越大。

“要我说,反正我们大家都已经活不下去了,不如直接干票大的!就这点钱,根本不足以维持我们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倒不如趁机把庄子洗劫一空!”

“杀了她!”

“对,把他们这些该死贵族都杀了,抢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对,杀了他们!反正他们只有这几个人而已,我们迟早能赢……”

……

……

护卫们立刻握紧长刀。

你的心脏也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更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们不仅有备而来,还根本不愿意善了。

“你们疯了?!!”

就在流民骚乱渐起之际,一道锐利高亢的女声,越过快要失了智的人群,清晰传过来。

那是个年纪稍长的中年女人。

她浑身湿透。

怀里却稳稳抱着一个被斗笠和蓑衣罩着的孩子。

黑漆漆的雨幕中,女人的眼睛分外明亮,像是燃烧着灵魂的火焰,有着不可逼视的凌然神光。

此时,她仿佛被激怒一般,抱紧自己的孩子,将前面碍事的男人强横撞开,愤然脱离那群失去理智的流民队伍。

“别忘了!”

“我们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可现在,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帮忙,你们还要把他们杀了,是生怕自己能从检非违使手里活下来罢?!”

“想找死,别拉上我!”

厉声怒斥完,女人没再看昏了头的流民一眼,转而毫无俱意直面护卫手里的利刃,即使抱着孩子的手臂在发抖,也倔强同你四目相对。

“我不需要钱。”

你听到她这样说。

似乎生怕你没听见,她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点钱也不需要。”

“早就听闻,产屋敷家的小公子自幼疾病缠身,有他所在的地方,医师和草药必然齐备。夫人,我不要银钱,只求您开恩,让医师救救我的孩子!”

“自从我们流离失所,她就一直高热不退,如今,就连气息都开始逐渐微弱起来……”

你愕然。

本以为他们是真豁得去,为了活下去,大人小孩齐上阵。

没想到……

这种出乎意料的震惊,在你目光触及她怀里一动不动,仿佛没声儿的孩子时,直接化作紧张的心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种事,不要啊!

你忙止住她的话头,立刻给她指了一名护卫:“别说了!赶紧随他去寝殿!医师和药材都在那里。”

女人先是一愣,旋即不可思议地望向你:“您、您是同意了?”

“举手之劳,有什么好同意不同意的!”

你催促她赶紧去。

小孩子身体弱,病情拖久了,难保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你才不要担责!

女人千恩万谢。

跟着护卫径直去了后院。

被女人毫不留情叱责一通,流民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似乎在苦恼到底要不要刀了你。

你觉得这种情况似乎还可以抢救一下。

于是,继续加大筹码。

“我知道,这些钱财,无法给予大家富足的生活。”

“不过——”

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淡定,仿佛刚刚被吓得手脚发软的不是你,“如果诸位想要拥有更好的活下去,倒也可以来产屋敷家工作……”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一时的手头宽裕,哪比得过稳定高薪的工作?

而且,你有自信,一定会成为打工人都喜欢的那种怨种老板。

——不花自己的钱,就是这么自信!

“不必如此麻烦。”

蓦的。

一道声音从你身后传来,粗暴否决你的循循善诱。

你刚要回头,就被分量不清的外衣兜头罩住,不轻的重量压得你一个趔趄。

不等你站稳,挣扎着伸出头,一双不容拒绝地手臂就牢牢摁住你后脑勺你,将你粗鲁扣在他怀里。对方身体的暖意,透过单薄的夏衣,渗到你身上,被雨点浸湿的身子不自觉打了个摆子。

他身上散发着浸入肌理的苦涩药气。

细嗅之下,还有淡淡的甜腥。

——是小公子。

而小公子不愧是小公子。

一张嘴,就是让人眼前一黑的话。

“贱民,终究只是贱民。”

“即使得到很好的工作,即使再有能力,依旧改变不了你们贱民的身份。”

好家伙。

真的好家伙!

你知道,小公子肯定爽了。

可你却头皮发麻,只想抱着他的大腿,告诉他,叠,叠!勇气真不是这样用的!

小公子均匀扫射在场的每一位。

“你们这些护卫,也尽是些没用的废物!”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他比你更懂勇气。

“区区贱民而已,非但处理不了,还要大惊小怪,不仅惊动了我们尊贵的客人,还需要我出面收拾烂摊子,武士的脸都要被你们丢尽了!”

你真的麻了。

后悔。

就是非常后悔。

后悔自己色迷心窍,没早点将他挂路灯。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公子都这么在死亡边缘试探了,也没人恼羞成怒,过来一刀把他刀了。

不仅护卫们哗啦啦滚成一团,连声请罪,就连刚刚跟你呛声的流民们,都没有再爆发不满的意思。

你:“……??”

最后,小公子高傲扬起下巴,乜斜众人,蔑然开口:“我身边不需要没用的废物。如果你们真像自己说得那般豁出去,倒不妨战斗给我看。”

“让我满意了,帮你们恢复平民身份,甚至,允许你们成为武士,彻底摆脱贱籍,也不是不可能。”

从他的话里,你听出一丝微妙的恶意。

只是,还不等你做出反应,小公子就一把扯过你的手,拖着你朝后院走去。

幸好你及时从宽大的外衣里钻出脑袋,才不至于在疾走的拖行中,被拽得东倒西歪。

很快,你们来到主殿。

你气还没喘匀。

小公子就倏然转过身,苍白俊秀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滔天怒意。

他丝毫没有顾忌这里还有外人的意思,厉声叱责于你:“他们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这么伏低做小!”

“你还有一刻记得,你是我的妻子?擅自抛头露面,简直……奇耻大辱!!”

……

……

他一边骂你,一边摔摔打打的时候,再不见一丝孱弱多病的模样。

如果不是亲身跟他生活了半年,你不得不怀疑,他连生病也是装的,就是为了PUA你罢了。

可……

你不由叹了口气。

更加明确一个事实,打工人跟封建余孽真的有壁。

然而,领情是不可能领情的。

只有不停PUA别人,才能在繁重的工作中一往无前,时刻维持充足的活力。

打工人就是要这么不知好歹!

“可我担心你啊。”

面对小公子有理有据的指责,你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凝睇着他,清澈的眸底清晰映出他皱眉的模样,仿佛眼里只能看见他。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无法解决,你就可能会被流民伤害,我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更无法冷静思考。”

“哪怕这样做确有失体面,可只要能保护你,让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无惨,我们是夫妻啊,即使我只是个没用的女人,也会有想要保护你的时候呢。”

作者有话要说:秽多和非人,统称部落民,简单来说就是日本本地的“下九流”。

按照正规解释,秽多主要是古代奴婢阶级的后裔,此外还有各个时代的传染病人、落武者、俘虏、罪犯等,他们与其后代被迫从事血液与死亡还有污秽的职业,因不符合神道和佛教洁净观念,称“秽多”。

而非人,大都是佣人、手工艺者、流浪的卖艺人。

日本现在的鼓吹的各行各业的“啥啥之神”,放在古代,就是非人。

良贱不通婚,日本表面上发达,实则现在还有这种封建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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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层跨越,远比任何筹码都有诱惑力。

这是你输给无惨的原因。

当然,这不是你的错,而是时代的错。